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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内心一个绿油油的鬼

内心一个绿油油的鬼,这个鬼很美丽。这个鬼是传统之鬼。

从月洞门望出去,游廊上的花盆里映山红开成个醉脸。鬼就在那里,把一朵一朵花灌醉。提着春色恼人的大酒壶。

游春的小姐团扇轻执,她扑着蝴蝶。这蝴蝶越飞越大,越飞越大,渐渐地包抄起她。她有点害怕了。

蝴蝶上全是眼睛,一开一合的蓝眼睛、绿眼睛、白眼睛――蝴蝶本身就是一只眼睛,被它的两支翅膀扳开、撕碎。丢掉。柳荫下的池塘中漂着金粉银粉琐琐碎碎的绿、蓝、白。石桥像叶古琴踏水而过――锦鲤从匣内游走了。

这个鬼盯上小姐,就在她的团扇上人事不省地画了只黄蜜蜂。画艺如何,用传统的套话套来,就是栩栩如生。黄蜜蜂听到夸奖似的,激动得刺穿团扇上绷紧的蝉翼。

亭子隐藏在树影之中,仿佛镂空的胡桃。这个鬼在上午玩累了。

镂空的胡桃上,镂着钟馗。钟馗是空心的,从他的肚脐眼望出去,可以望到他的屁眼。因为钟馗的后臀是高高翘着的。

传统不是鬼的时候,往往是鬼传统。传统开始闹鬼了,就是说也快投胎了。

假山石边的一树海棠,有人在微雨里出门。

他为了去看一件旗袍,看完后他说,这件旗袍是紫色绣着银花边的。另一个说这件旗袍是黑色绣着白花边的。但穿这件紫色绣着银花边旗袍的或者黑色绣着白花边旗袍的人,他们对她的描述,却一模一样。

断断续续,我写不下去――我原本想为这本书写个后记。可能天气炎热的缘故吧,内心一个绿油油的鬼,正在午睡。

回到苏州已五六天了,住在大妹妹家,还没出过门。不想动。苏州还是有我的一些朋友的。但朋友不一定就要见面。记忆比现实有趣得多。记忆是一件紫色绣着银花边的或者黑色绣着白花边的旗袍,而现实却是穿旗袍的人,腰身肥大,难看得很。

今天中午想听听评弹,母亲说电视里有,打开后看了看,兴趣又没有了。评弹的美妙,在于从容不迫,演员与听众两方面都需要时间意义上的充裕――这是一种修养,时间意义上的修养。是很困难的。

无聊之际,读着小外甥的古诗读本。这些古诗,可以说我都是熟悉的,因为无聊,就用不低的声音念念,我还是被感动了。古诗中有一种调子,会慢条斯理地弥漫开来,这是与时间的和谐,接受时间的抚摸像呼吸。诗话中常有情景交融的说法,这景在我看来,就是时间。个人和时间在相互渗化、深化,天衣无缝地融合。

古诗中――当然这说法很含糊――有个从不睡着的鬼,它不是巍巍然的神、俨俨然的圣、飘飘然的仙。文化的活力,在于时时能把传统的、内心的调皮鬼、捣蛋鬼解放出来。

写这篇小东西之前,我在大白天见鬼了。我看到远处有一只大圈椅升起,一个绿油油的鬼坐在上面弹着弦子,简简单单,大江奔涌。写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牡丹亭》。刚才是“游园”的变体,现在是“惊梦”了。

苏州是一个梦,早做破了。又破又烂。

大妹妹的家在狮子山下。当年,苏曼殊跟着一帮人爬到山顶,摇旗呐喊过一番。后来开山,破坏了象形,头被炸掉了。狮子就不能再回头。苏州有句俗话,叫“狮子回头望虎丘”。现在,没有牵挂,也就没有畏惧。被炸了头的狮子,一如刑天。尽管以乳为目不免有些盲目。但刑天也是鬼,想必有过人之处。所以人也就说不准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