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回想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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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大地书(1)

大地以黎明之光显现,又在暗夜之中隐退。

大地是曙色、晨雾或者是风暴、冰雪笼罩下的一切,是造物主大写意式的罗列、环绕。人在其中居住、劳作,按四时变化播种、收获,给自己添减衣服,也为灾难所累,修堤防洪,加固房屋。人只有辛勤劳动才能诗意地居住。

夜晚,是大地与太阳和月亮之间的约定。

夜晚,让星空闪闪烁烁,人在困惑与神秘感的簇拥下进入梦乡。一切权利中惟做梦与死亡的权利是上苍赐予的。

山野、森林、河流呢?

倘若你是个夜行者,从乡村的影影绰绰的小道,走进大森林里落叶铺满的林中路,你举目与不举目都无妨,你已经置身在大地之梦中了。那么,江河水呢?它依旧流动着,它不能不流动,它的流动就是它的方向,它的使命便是流动,星空下的流动在波涛揉碎了星光月色之后,那便是江河之梦。

江河之梦流过了,串连了大地之上的所有梦乡。

梦也需要湿润吗?

有一朵野花在一个早晨含着泪。

血是水,泪也是水。

血稍浓于水,泪略等于水。

无水便无血无泪。

因为大地是梦想的,才有梦想的语汇、梦想的意境和细节,我们才能说大地是艺术的,大地以艺术的方式存在。花开花落,花怎样开花怎样落,花就这样开了花就这样落了,在时令与节气中,枯萎的花草难道不是沉默的大地语言?而在更加广阔的大地语埦中,大地语言随着雨打芭蕉、风摇竹枝、水流山涧便发而为声了。但,仅仅是声音,你只能猜测而不能确切地指出这声音是在倾诉什么。

况且还有林中树枝上的鸟鸣,草丛里彻夜吟唱的小虫,还有那些我们忽略的、看不见的软体动物与真菌们,它们孜孜不倦地进行的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创造,那又是一种怎样的艺术呢?更不用说巍蛾的西部大山了,它们是互为庄严的思者,怀抱冰川积雪,刚刚落下的是新雪,覆盖着旧雪,旧雪之下是荒雪。

几百年、几千年、千百万年,躭这样荒凉着、冰冻着,那亘久之思也是冰凉的,后来成了流出之初,从点点滴滴到涓涓细流……

一条大江的源头,首先指的是水的源头,同时它还是艺术的源头。

唐古拉山北麓各拉丹东冰峰海拔6621米,在南北长50公里、东西宽15?20公里的区域内,有30多座海拔6000米以上的冰峰,冰雪覆盖面积达790平方公里,130多条冰川罗列其中。姜古迪如山南北两条冰川!像两条银色巨龙,由东而西,冻结在山谷之中,寂寞安然,太阳总是如此多情,抚摸着大大小小的冰川,上面时有银光反射。

融化是在被感动之后。

冰川也会静极思动,自高而下,在本身的重力及气候等外力作用下,每年以数米或数十米的速度缓缓下滑。倘若到了雪线以下,冰川的下缘便开始融化,其末尾称为冰舌。冰川伸出的舌头,它是等待接吻吗?

书上说,因为冰川的移动,移动中的断裂及昼融夜冻,便形成了冰舌部分的冰塔林,可是这冰塔林的各种形状、其奇趣妙构又是怎样得来的呢?几柱独立,万笏朝天,冰湖旁有冰塔,冰塔下是冰桥,冰桥周遭是冰针、冰芽、冰蘑菇、冰灯、冰剑、冰钟乳……或者洁净如玉,玲珑剔透;或者光泽闪烁,幻影重叠。在高原上炽烈的阳光下,莫不生机盘然,灵光四射。

那是冰的天地,袒露着冰的灵魂。

那是冰的艺术,由大地托举在西部大山的峡谷中那是无法想像、不可言喻的美,我也只能重复别人所说:“美,是神在大地的投影。”因而想到水,流出之初、流出之后的毎一滴,便由大山、冰川、冰塔林赋予了诗意及美丽流向,它孕育美、滋润美,它不远万里指向美。

当严寒季节,流水成冰,暂时的凝固是对源头冰雪的思念。谁能看透雪山之冰与河川之间的声气相通呢?

有各种各样的冰雕,那是人加以斧凿刻划而成的,当春日来临,所有的冰雕都会泪流满面。

水是何物,引得老庄赞不绝口,思绪连绵,就连孔子、孟子也不敢例外。在《孟子》中有如下对话:

徐子日仲尼亟称于水,日:‘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日广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逬,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我在长江三峡一次又一次地读着这样的诗、这样的画:峄峦壁立,苍鹰展翅,流水滚滚……当天上有云飘过,有雨落下,夕照里、月光下,这画、这诗便在光与影的或明或暗中变幻着,直至成为星空下错落不齐的墨影,而流水模糊到几乎成为无,水声却更加明晰地吟哦着:我奔流入海,你何去何来?又何必非得去长江三峡?只要不是沙尘滚滚、乌烟瘅气的大城市,无论平原或山间的任何一个小村庄的早晨,无不在鸟鸣狗叫以及晨露清新中展示着诗一样的魔力。问乡村的小溪流:昨夜,当你流过竹林时,竹林的梦也和竹林一样青翠吗?小溪不语,从竹林之梦里穿过的溪水,已经流进大河了。

我可以说见过小溪。

但,我永远无法指认小溪之梦。

一个水分子小到只有一根发丝的七十亿分之一,但当水分子集结并且流动时,便包容着无限了。

我算什么?人算什么?

帕斯卡尔说:“大地万物出之虚无而归于无穷,谁能追踪这可惊可讶的过程呢?”人总想知道一切,人不承认自己只是万类之一并且相当渺小、虚荣,人总是在科学的标榜下以狂妄的面目出现。当大地退隐,家园不再稳固,一场飓风之后,人的世界便风雨飘摇了,我们将为一无所有而哭泣。

大地是诗性的,大地之中蛰伏着无限的诗的种子,大地的诗意恰似对着天空舒展的绿叶、开放的花朵。

当花枝凋零,落叶随着秋风旋转而下,大地的色彩似乎显得单调了,大地之诗的若干章节在收割过的田野上,甚至被捡稻德的女孩拾到了箩筐里。在北方,一场大雪之后,就连田野上的小路也没有了。有几株农人遗忘的红高梁,招引着一小群麻雀。

大地的本质永远是:归于平淡。

寒冷、寂寞与平淡的三弦琴啊,只有风才能弹拨出从优雅到感伤的歌。从雪地上扫出了一条小路,那是道吗?从小路上经过的流浪者,你要走向何方?

我想,那是寻找故乡的诗人。

假如领悟了大地的启迪,在大地之诗的无声的召唤下,我忽然想起施莱辛格这个遥远、陌生而又显得亲近的外国人所言:“诗的世界犹如赋予一切以生命的自然那样,具有丰富的动物、植物及任何类型的构造、形态和颜色,是不可估量和不可穷尽的……我们所有人,我们的感动和喜悦,除了神性的诗以外,我们也正是这首诗的一部分、一朵花,没有别的材料,一切都充满了欣喜的自行增加的本质。一旦神性的阳光照射它,使它受孕,诗也从不可见的原始力量中绽开。”那走到了雪地上的便肯定是诗人了,他在寻找回乡的路,寻找那些已经模糊的大地之上神性的构造与色彩,在故乡的泥土中受孕,成为一朵花。

所谓诗人就是智慧地采摘大地之诗的人,他当铭记:大地是诗人的惟一源泉,而故乡便是初始流出处。

大地从不以有为有。

故乡从来就是本源之地。

大地之上哪一根小草是有名望的?

故乡田头哪一只麻雀是有权威的?

诗人啊,你平淡就好了,神性的阳光照着你,你就看得见大地之诗了,那晃动在草叶上的,那缠结在根蔓上的,那落散在海湖上的,那漂流在波涛间的,不知不觉中你的灵感便湿漉漉地受孕了,开花了。

离乡是不幸的,还乡是幸运的。

故乡是大地的缩影。

“还乡是诗人的天职”(海德格尔语)

在人的有限的生命和视野里,故乡的山川土地、一草一木永远居于最醒目的位置,从此一意义上说,认识故乡是认识大地之始,也是认识大地之终。

江湖上有风有雨,走路就是归期。

你离乡时,母亲还在,老屋还在,宅边的柿子树上结满了红柿子,芦花已经发白了,田埂路上是你熟悉的乡音和乡亲,大黄狗对你摇着尾巴,你回头能看见母亲挥手,却没有看见母亲的眼泪,野菊花就像秋日田野的微笑,走过那条独木桥,便是村外的路,你走了。

从此便开始流浪。

从此便走在回乡的路上了,少有扭头便回乡的,而是不停地走,仿佛背后有人推着,也为从未见识过的大地景色所吸引,更大的可能是走进了一座城,白天车水马龙、夜里光芒四射的城,你以为这便是荣耀之所在了,便陶醉,小心地识别着城里各种各样的门,然后奔走豪门,战战兢兢地挤进这城里的上流社会,脸上涂着得意的油彩,这油彩便包装着一个酒囊饭袋,对于故乡,你是真正地渐行渐远了。有一天你会衣锦还乡,但那不是和本源的亲近,你为炫耀而去,心里却诅咒这乡村僻壤的贫困,当大地之诗在你的心里夭折,你也便夭折了。

另一种回乡要艰难得多,他也许进过城,陶醉过,很短暂。在大地、故乡与城的比较中,他淡漠了城,对这荣耀的城抱有怀疑并且出言不逊,于是他便流浪乃至被放逐,很远很远。他只是在思念中缩短与故乡的距离,在心里堆砌一个安葬母亲的坟墓。因而他走得很远的时候,也就走在回乡的路上,写着大地家园的诗篇了。那诗篇其实只有两个字:牵挂。一个字埋在故乡的田野里,牵着;一个字种在诗人的心坎上,挂着。中间是思,久远之思,柔而韧,细而长。风吹,雨打,这思便颤抖,让牵挂的种子牵出芽来,挂出叶来。

诗人的回乡其实是在寻找由乡音、乡情环绕的大地之上的一个梦境,神性的太阳格外眷恋的童年,母亲劳作出门时的背彩,那一间草屋里飘溢着的新米粥的芳香……老屋就要坍塌了,门已经歪斜了,母亲的床帷永远地挂下了,但那毕竟是可以睹物思人的梦的框架啊!在大地的怀抱中,故乡的老房子啊,那梦一样的诗一样的老房子!无论如何,他回乡了,他在和本源亲近时流下的泪,落在牵挂的枝叶上了。

走了他乡,才知道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