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这一梦想的词语,仿佛只是为那些奔波、愁苦、求索的离乡者设定的,供他们在异乡的漫漫长夜咀嚼,直到嚼出三月桃花雨,田埂路上父辈的脚印淸晰地展现,芦苇青了,高梁红了。
回到故乡,也思念他乡。
他乡是别人的故乡,故乡即他乡。
故乡是别人的他乡,他乡即故乡。
家园的范畴其实只是:故乡与他乡。
这是大地的美意:人居住在大地村落中,共享着蓝天、阳光、海洋与山川,万类万物分布其中。故乡与他乡,在大地的完整集合中,区别着也联结着,有陌生的吸引,有新奇的敬慕,搭一座桥,修一条路,便可以互相走动,为什么一定要炮声隆隆、大动干戈呢?
把思念中的他乡带回故乡。
巴黎近郊丁香城,那个高举着“M”字样的地铁入口处,卖花女还在?塞纳河畔一处经常没有客人的咖啡馆老板的微笑,还是那样迷人?还有枫丹白露,徐志摩是怎样把这四个字组合成这梦幻词语的呢?连同翡冷翠一起,这是大地之上闪烁着东方诗埦的西方的地名,东方和西方,故乡与他乡,一个行吟的诗人以诗的方式,让它们亲密地碰撞了。塞纳河畔深秋的凉意会使人想起波德莱尔。飘落的梧桐树叶静静地在一个角落里沉思默想,紧挨着梧桐树叶的是一片红枫,燃烧在这深夜,那是为了温暖那些夜行的漂泊者吗?但,星空是黑的,黑色的底片月光如冰,起风了,那一片燃烧的红枫舞步飞旋,沿着如冰的月亮弧线,像牡丹,冰上走烈焰。
“苷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在大地的背景上,诗和杨柳、雨雪的相融相洽在时光的变更中缠绵悱恻。诗,或者说艺术与大地成为共同体,诗的声音将从金字塔和古希腊的神庙之上,触及太空直达天宇,所谓天籁之声也莫过于此了。
诗和艺术对终极的探幽察微,在英国诗人丁尼生笔下是这样叙述的:
这长在墙缝中的花朵我从缝隙里将你摘取连根带叶全在我手中你很小,但如果我能连根带叶理解你的一切,那么我将知道何为上帝,何为人大地上一切显露的、蛰伏的美,无不显示着神性:野草是怎样出土的?夏夜鸣唱的小虫怎样过冬?那流水的韵律又是谁赋予的?各种各样的山峦在大地创造之初,是按照什么样的图形设计的?天上有候鸟,江河有信水,庄稼按时令而长,草木依节气枯萎,这样的智慧从何而来?诗人一那些把大地视为至高无上的诗人,从不以真理的发现者自居,而只是在敬畏中渺小自己,在今天的拯救之路上,祈祷大地的平安,和蚂蚁、毘虫、草叶、树木以及流水一起,为了被残害的大地与世界争执,并精心地保存着已经缺损的大地之美,偶有所感,发而为声,人问:这样的诗和诗人在哪里?
大地尚存,诗还在。也许是昨夜酒醉,我们的诗人暂时还没有醒来?
大地之美不仅是大地的特征更是大地的本色。
大地以食物供养人的肉体,大地以美陶冶人的精神,每一根从土地中、沙漠里、荒芜的岩缝间悄然生出的山花野草,无不带着生命内在汹涌的默示。它们身上的那种野性也可以视之为神性照耀的美,是自然之美,与大地同根同源。更何况日出日落、晨光夕照呢?更何况星空梦乡、月色匝地呢?更何况沧海桑田、潮涨潮落呢?
我们不妨看看托尔斯泰喜欢走什么样的路。他不爱走平坦大道,专爱走小道,穿过田野的小道,穿过森林的小道,穿过池塘的小道,或者在已经收割的庄稼地里独自漫步。谁能去追问托尔斯泰?后来者只能猜想了:他其实也就是想使自己的双脚踏在没有隔断的土地上,让地气从脚底从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中沁入心脾,他离自然之物愈近,他就愈能使自己走向普通、高尚,心灵也随之在与大地的拥抱中、平淡宽阔……
人类最初是大地的模仿者,在模仿者中诗人和画家因为更加专注倾心,而接近了光荣和梦想。人类在坦承自己是模仿者,并以模仿大地为神圣的年代里,人是真正艰辛劳作、诗意居住的,人有点儿像万物之灵。
东方的诗与西方的诗,西方的画与东方的画,诗人与画者,谁不是因着大地的启迪而又诗又画?那些后来出现的高大到让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美术馆、文学馆等等,都不过是一间间小小的储藏室,其功能与储存土豆和大白菜的储藏室相仿。
惟大地才是艺术的殿堂。
遥想古代华夏,诗与画的与大地相融也走过了漫漫之路。先秦有“风”、“骚”之盛,绘画则只用作章饰典制。西汉时,绘画一时兴盛,因为独尊儒家,诗画成为不登大雅之堂的俳优小技。到魏晋六朝,儒教式微,玄学兴盛,佛学东渡后迅即传播,诗风大变,画坛活跃,绘画所求的形肖逼真之风极一时之盛。到晋、宋之际,山水题材的开拓使艺术真正成为美的、大的。找到了艺术之源的诗人和画家,对大地美的钟淸到了“流连信宿,不觉忘返《宜都记》的程度,遂有山水画、山水诗、诗中画、画中诗,流传至今。这诗、这画,倘不是从大地之上的山山水水中脱颖而出,哪得灵光闪现呢?
谢灵运时代的山水诗至今不朽,而山水画已经荡然无存,可见一斑的是斯时画家对画的议论。王微在《叙画》中告诉我们山水画的历程其开始是“案城域,辨方川,标城埠,划浸流”;然后是“本乎形者融,灵而变动者心也”;方能“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此所谓融山川于胸怀,掷心神于浩茫也,为美之大者。山水有形,心灵无痕,无痕心灵借有形山水而能寻,有形山水凭无痕心灵而可读,艺术的生存于此可见一斑。
中国的传统文化视人和大地自然为和谐的整体,敬天惜地。天人合一中的烂漫感悟是文化艺术之源。诗、画、哲学均从大地走来,这就是“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7程灏语,或者说“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周易》的神秘及符号形式,老庄哲学的高远空灵,愈是近现代,愈加让人向往,而《坤》卦实际鱿是一首诗,很可能是我们古代最早见之于文字的秋日旷野之诗,卜辞只18字:
履霜,直方。
含章,括囊,黄裳。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行人踏霜而走,可以看到苍茫大地的远方。旷野上声音与色彩纷繁重鲞,教人心醉,万物与大地同时披上了金黄色的衣裳。有蛇在田野上厮斗,流出的血鲜红。
这是何等简约、生动的大地之诗!大地有废墟和荒漠,它们以颓废荒凉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正是大地的美意:它要保存一些什么,它要保护一些什么,也许是废墟故事,也许是荒漠珍宝。大地是保存者、保护者。
中国有殷墟,这是3000年前的废墟,商朝自盘庚时迁都至殷,即今河南安阳西北郊。周武王灭商,一时繁荣的殷都由沉寂而荒芜,后来湮没,是为殷墟--殷都废墟也。那废墟中埋藏了什么?曾经灵动过吗?还有几丝余温吗?谁曾想到殷墟之中的15万片甲骨,是一部怎样的大书?
甲骨文的发现极为偶然。1899年秋,在北京做国子监的王懿荣得了疟疾,诊脉开方后家人取回中药,王懿荣亲审处方时对一味名叫龙骨的中药忽然生出了兴趣,并加以审视,发现龙骨上刻有弯弯曲曲的线条:此龙骨绝非普通!对金石古文字素有修养的王懿荣凭直觉意识到,它很可能是一种极为古老而当时人所不知的文字,便派人到药店把有字的龙骨统统买了回来。
对甲骨文的发现经过另有一说:1898年,河南安阳时有文物及龙骨出土,山东人范维卿购得龙骨后到北京,转手高价卖给王懿荣。王如获至宝,认为是殷墟古物,从而废墟龙骨得以正名成为殷墟甲骨。
殷墟的首次科学发掘为1928年10月。
古文字专家康殷说:“甲骨文是3000年前画得最简单的画,它们太美了,许多甲骨文推绘的事物形状都很准确。”我曾见过一种记载四方风神名的甲骨文拓片。在商朝,天帝是神,司风雨,风是天帝的使者,云游四方,以传达天帝的号令。卜辞中除有四方风神东、南、西、北风外,还将风分为大风、小风、大骤风等。3000年前,我们的先人就已经在观风察云并记录在骨了。
从甲骨文到后来的汉字,没有天地万物哪会有文字?都说文字是一个民族文化的载体,但这个载体如果不是以大地为母体,岂非缘木求鱼?我们早就应该这样说了:太阳、月亮、山、水、草、木,不就是最初的字与诗及画吗?
大地包罗万象,大地神圣深邃。
真、蕃、美的恒久的存在,只存在于大地之上的自然世界,而人类对真、善、美的追求倘不以大地为楷模,与真、蕃、美渐行渐远却是大势所趋了。
我们的生存是迷惘而虚伪的。
我们已经不再去大地上寻寻觅觅了,更不用说在星空下沉思默想了。我们在等待什么呢?等待更多的物质、更大的奢侈、更多的享受?或者竟是等待灾难?报章上有消息称:消费王国的美国人在9月劫难之后,重新开始喜欢读诗歌了,并且认为不在惊慌状态之下的平常生活,便是美好生活。
大地为万有,大地从不以有为有。
大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风卷云舒,春去秋来,日出日落,雪花堆砌,江河常流……
托尔斯泰感叹道:“在这可爱的自然界中,人的内心里能够容纳仇恨、报复和消灭自己同类的那种感情吗?”不幸的是,这样的感情是如此坚硬而难于化解。纽约最高的大楼倒下了,阿富汗冬日的白雪成了红雪……
在《査拉斯图拉如是说》中,尼采以大地的口吻说:
对我,大地,保持忠诚,我的弟兄们,以你们美德的力量!你们赋予的爱和你们的知识当效力于大地的意义!我为此而恳求你们,别让它从地上飞走,并以翅膀碰攮永恒的墙!啊,曾经有过众多飞走的美德--还有上千条走过的路,还有上千种健康和生命中隐而未现的岛屿,人和人的大地始终为取之不尽和未被发现者。
尼采并且呼吁道:“确实,大地当成为康复之处!”大地似歌。
大地如道。
大地是书……
2002年9月于北京通州一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