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回想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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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结语大夜无疆

朋友,还记得那个星月闪烁、夜色沉沉的晚上吗?灯光使这个陌生的都市风情万种,我们喝完最后的葡萄酒,告别之时到了。

你问我,要走很远的路吗?

我说,世界已经被水泥占领。

现代人正以脚不沾地作为光荣和梦想。我只是想回到海边,和涛声沙岸做伴,湿漉漉地消逝于大夜。

水泥电杆矗立在路旁,冷冷地瞧着我。在这都市,入们须臾离不开的、最昂贵的、甚至打上了权柄印记的水泥,是理性的模特、有序的典范、囚室的象征,它坚固钢筋,堵塞裂缝,封闭土地。

此种全面占领的工作母机,其实就是一台混凝土搅拌机。

后来,你如歌的呼叫,在如诉如泣的涛声中,我也曾隐约听见,可是我已经无力回应。我仰望夜空。

我闭上眼睛,呼唤少小时代的纯净,用我仅剩的天真与想像触摸夜的黑色与深邃。

我听见有声音说:“把天堂的门打幵,让孩子们进来。”我咀嚼夜的黑色,海的咸苦。

我感觉着血液中新的激动,黑与红的碰撞,然后是黑色的扩大,我丈置过的沙岸,此刻正在丈量我灵魂的尺寸。

我要穿上新生命。

朋友,对你而言,昨日之我已经消逝。

消逝而不是死亡,我正在用死亡留给我的最后的时间删削行装,但总而言之是在接近,接近平安、喜乐,接近野草与无花果,接近一处没有城堡没有喧嚣的庄园。

是崇明岛的芦苇荡。

是《圣经》上的伊甸园。

有各种草木,有各种生物,或高或矮,或大或小,各从其类。

春天到来的时候,蚯蚓会筑起第一个春之了望台--那个松软的小土包里--我们听见《摇篮曲》了吗?

冬天,海风刺骨,礁石、贝壳以及沙粒,它们也曾感到寒冷吗?荻花飞扬了,那是浓缩了一个秋天的太阳的热烈和月亮的温柔,覆盖在沙岸上,明天就要结冰。

枯萎时令,你不要说草木都死了,那是生命的另一种形态,没有枝叶没有花朵,只有本色本原。这个时令决不鲜艳决不浮矂,紧缩着,有饥寒感,不要把风的呼号当作草木的哭泣,任何一根野草都会比任何一个人坚强。

它们决不诉说苦难。

就连土地也在这星空下显得广大而一无所有,当秋收时遗忘的几根稻草如同金色的尾巴被风雪掩埋,土地便坦荡着,坦荡在阳光下月光下。只有孩子们才会走向土地爷爷:为什么你能长出五谷杂粮呢?

夜是那样的大。

沙岸外面的大海沙岸里边的大地,都被笼军着。

大夜无遇。

我比一粒沙子更重吗?

我比一朵浪花更美吗?

我比一撮泥土更深吗?

我比一只甲虫更富吗?

不妨说,消逝于夜就是消逝于宽阔的平静,人是在喧嚣中膨胀欲望的。那些在宽阔的海洋、宽阔的土地、宽阔的天幕上看见自己渺小并且内心平静的人有福了。

不再去征服,不再去残杀,如同这夜的平静,为万类万物共有,谁都可以闭上眼睛做梦,所有的梦都是不可侵犯而又无疆界的。

自由如梦。

狮子有梦吗?

蚯蚓有梦吗?

森林有梦吗?

潮汐有梦吗?

我曾经想记录梦。

人说,他连梦都不会做了。

朋友,我偶然地想起那一次告别,多半却是为了水泥和梦,在无梦或者梦得日益艰难的都市,水泥的冰冷的理性正在把温情驱逐,梦的精灵被阻隔于夜空了,徘徊着,到处碰壁,偶尔从还没有来得及封闭的阳台进入,把地震和别的灾难的预兆闪现。

老鼠在大街上奔驰……

所有被称作大厦或安居工程的水泥板块建筑,都是按照坟墓的样式设计的。因为土地的紧缺便耸入云端,把窗户打开,让酸雨飘过来。假如凝固的哀乐解体,并且消散于倒塌的水泥墙下,人造的所有有序的骨架都将粉碎,势在必然的歪斜、断裂与破碎之后,原来是什么样的,今后还是什么样。

一颗幼星闪进来。

一颗大星闪没了。

天又何言?地又何言?在这天上垂挂到地上的夜里,我不再自比流星,我哪有流星的光彩与疾速呢?

我只是匆匆过客。

假如我的时间还没有用完,那么我的路也就没有走完。

为了孩子和小草,太阳啊,你要准时升起。

1996年4月于北京一苇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