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条运河,那一株树故乡,我时常想起你的那一条运河,那一棵树。
我的会游水、会登高,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呀--我怎么能忘记这一条运河,这一棵树。
运河里的水是澄清的,运河边的树是碧绿的,春天到来的时候,这河里就会发出细小的涛声,呼唤着像我这样的孩童的心。
运河,你也曾感到过寂寞吗?
那一棵树,是江南最常见的柳树。儿时,村野顽童哪懂得绿化的重要呢?只是高高兴兴地折一枝刚刚长出新芽的、毛茸茸的柳丝,在运河边上奔跑着、婶戏着,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那样高兴--仿佛是为了这新芽的发生,也仿佛是为了这运河的开冻……
“知了”叫个不停的时候,就是我们下水的时候,一只手抓着芦苇,一只手去摸螃蟹,肩膀上背一个蟹篓子,每天都是满载而归的。
柳树上忽而有喜鹋做窝了,一对喜鹊从很远的地方衔来干树枝,花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筑成了一个黑乎乎的圆圆的小房。村里的大人曾警告过我们:“喜鹊窝是不能碰的,这是吉利的鸟!”我们光是在树下看,看軎鹤怎样探头探脑的往里钻,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便上树看个究竟。哪知道喜鹊窝太高,瘦瘦的柳树枝经不起我的折腾,一下子断了,我和喜鹊窝一起掉到运河里了!那一天傍晚,两只喜鹤在这棵柳树上空转了好几圈,高声地叫着,声音越叫越凄凉。我的;回心也有点儿疼了:今夜,它们住哪儿呢?而且这喜鹊窝里的几个有着花纹的小蛋,也都打碎了,那是它们的孩子呀!……故乡,运河,你们还记得吗?--我儿时的劣迹。
故多漫笔现在,每当我回到家乡,经过这一条运河时,都会想起这一切的。聊以自慰的是:我多少慊得一点人生与爱了。我再也不会用自己的手去让那些小鸟无家可归了!那一片帆影,那一根纤绳运河里,有一片帆影。
运河边,有一根纤绳。
有一个夏日的傍晚,火烧云把运河里的水染成了金黄与橘红色--运河里也是一个天--我有趣地看着、想着。
运河里的天抖动了,夕阳与云彩顷刻间都在变形后化开了。一片帆影正慢慢地飘来。
拉纤的是谁?是我邻居的好公。
他早就有点儿驼背了,莫非就是这样拉纤拉成的驼背吗?
他弯着腰,弯得那么低,他拉着一只船呀!我走过去,像好公一样恨不得爬在地上,一起拉着纤绳。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肩上的沉重,第一次因为劳动而流了很多的汗……
后来,我跟妈妈一起拉过纤,推过小车。
后来,我自己单个儿挑起过卖梨膏糖的小担儿。
后来,我离开故乡求学、当兵。
后来,我开始了笔墨生涯:用我的农民的手,写一点土里土气的乡村和田野的文字……
我总是忘不了这一片帆影,这一根纤绳。
我在后来,无数次地去过海边,看见过各种颜色的、大大小小的风帆。
我在海边上寻觅着,像少年时代苦苦地寻找灵感一样,寻觅着--我惟恐失去了那一根曾使我懂得生活的纤绳……
我的老师,我的第一支钢笔我要上学了。
我的为我守寡终身的母亲因此而受尽了嘲笑:“读书有饭吃吗?还不如在家种地挣一份口粮,这寡妇真想不开!”我的母亲什么也不说,为我做了一身芦花格子的粗布新衣,缝了一只芦花格子的粗布书包,把我送进了学校……
我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写了第一首诗,是献给新学年的,现在想来里面能称为诗的,也就是母亲告诉我的两句老古话: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我的语文老师--这是个年过五十、时常穿着一件旧长袍的老先生--竟然表扬了这首诗,还说;作家和诗人都是这样写出来的。
我木然了,不知道什么叫作家、诗人?下课后,语文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摸出一支钢笔,说:“这是几个月前别的同学捡的,一直没有人领,送给你,好好写诗。”这是我的第一支钢笔。
平时,因为家境贫寒,只能用铅笔,很短很短的铅笔头也舍不得扔掉--用芦苇壳绑住还可以写的。我终于有一支黑亮黑亮的钢笔了,心里高兴了好几天。
但,一个星期后,因为跟小伙伴们在一起玩“猫捉老鼠”,这一支钢笔却被我自己弄丢了。我哭了。
更使我伤心的是,在我升入初中,于暑假回母校看望我的语文老师时,别人告诉我,他因为在反右派运动中挨了批,上吊死了,就死在他生前执教过的、我坐了一年的教室里。
教室的门紧锁着,我只能在窗户外面往里看。一切都跟原先的一样,惟独没有了我的老师。
如今,不管我用什么样的笔写诗时,总会想起他,想起他给我的那一支钢笔。
他一定会得到平反昭雪的。
他在我的心里,从来都是慈祥的。
他是我记忆中的故乡的一个侧影。
无边无际的芦荡,是我的摇篮故乡到处是芦苇。
无边无际的芦荡,是我儿时的森林,也是我的摇篮。
那时,我们去芦荡里玩,就跟现在城市的孩子去公园里玩一样兴高采烈的。不同的是,现时的孩子都是由父母手拉着手去玩儿的;我的童年时代,却是像野鸭子一样自己飞翔的。
芦荡里可以挖又白又嫩的芦根吃。
芦荡里可以捉鸟。
芦荡里有各种水草,各种不知名的野花。
一走进芦荡就有迷路的危险:满眼都是芦苇,分不清东西南北,因此,我们过去的时候一边走一边折一把芦苇作记号--以便撤退时不致迷失方向。
芦荡里最壮观、最惊险的场面,要算是涨潮时的景象了:先是涛声,后是浪头,一层一层,前呼后拥而来!每逢这种时候,我们一边落荒而逃,一边兴高采烈,幼小的心灵里好像有一种渴望得到了满足:这才是生活呀!这才叫有趣呀!我们逃到堤岸上,光着脚,盘膝而坐,看潮水在顷刻之间离我们越来越近,芦荡成了一片汪洋,只有几片芦叶在水面上时起时伏,那些小鸟惊恐地盘旋着,为它们的一个小小的窝的失去而悲哀--这潮水,却勾起了我的最早的联想:它们是怎么来的?又流向何方?那些被多少次潮汐淹没过的芦苇,为什么在潮退之后依然是站立着的呢?……
后来,我知道了长江的伟力深远、芦苇的纤纤风骨……
芦叶是绿的,芦花是白的芦叶是绿的。
芦花是白的。
我在小的时候,似乎从未注意过芦花是几时开的?又是什么颜色的?我只知道把芦叶折成芦哨--可大可小,要视芦叶的大小而定,小的能吹出洞箫声,大的就像一只小喇叭。十几个小伙伴,一人一只,在四野上来回地走,来回地吹,可算是很有气派了!现在想来,那时因为幼小,心灵没有重压,这芦哨的歌声大概也是轻松而愉快的……
这是田野的奏鸣曲吗?
这是乡村的交响乐吗?
这是一支绿色的乐队,这是一群幼小的歌手。故乡呀,我曾为你唱过很多的歌!折芦叶船也是极有趣味的,有的是小舢板,有的像宁波船。放到运河里,让它们随风漂去时,也曾萌生过这样的愿望广什么时候,我也可以远走他乡呢?”但,芦叶船很快地被小风小浪吞没了,我的心里稍稍有点难过。芦叶船不也是船吗?
后来,我读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时,被他的一些诗句打动了。他说,生命也像是一只只小船。
我想起了儿时玩过的芦叶船。
我希望自己也像是一只芦叶船。
它是细小的,却是绿色的。
绿色的生命的小船呀!使我感到内疚却是那一束束雪白的芦花:在先前几乎没有注意到芦花竟是白的。前几年,我在一个冬天匆匆回乡又匆匆吿别,母亲送出家门时站在芦苇旁掉泪,回首间,我才发现:芦花竟和母亲的头发一样,是一团雪白。
都是母亲的花呀!冬小麦,在厚厚的雪被下寒风凛冽,霜降大地的时候,在我的故乡,冬小麦的叶片却是自豪地摆动着的。
土地冻结了,硬得跟铁一样。
冬小麦,因为是绿色的小生命,便傲然地站立着。
很快,下起了鹅毛大雪,田野里是一片银白色。
我奔到田野中,用一双小手把雪扒开,我担心冬小麦会冻死,但我终于看见:它们依然站立着,依然是绿的。
冬天里的一个最温柔的梦,一个关于春天的梦,在雪被下悄悄地隐蔽着……
这个梦,惟独这个梦,却不会在大地醒来的时候逝去。相反,那绿色会长高,会扩大,会走到农家的篱色上、树梢头,会供进孩子们心里。
春天到了!故乡的春天到了!芦苇要重新长出绿叶,那么,我的母亲的头发还能变成青丝吗?
1982年8月记于崇明。
1982年12月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