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回想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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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人生断想(1)

脚印

我时常回头看我的脚印。

密密的脚印就像是我的一张履历表,记录着学步的艰难,和曾经走过的歪歪扭扭的道路。

我是在故乡的松软的土地上学步的。刚刚学会站立,还没有来得及迈出第一步便摔倒了。

当我跌倒的时候,忽然感到了母亲怀抱的温暖,以及从泥土中喷发出来的清香--这是多么好的提醒:在我刚刚学步的时候,在我将要学会远走高飞的时候,有一个乡音在耳边响着: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故乡,都不要忘记土地!后来,我学会了走路,不再轻易摔倒时,我都不时地在泥土上,在草丛里,在海滩上尽情地打滚--这是母亲的怀抱呀!我跨出了第二步、第三步,我和儿时的小伙伴们在田埂小路上飞一样地赛跑。我们蹦着、眺着,仿佛想要离开这个地球似的。但,我们终于没有能离开大地母亲的抚爱和羁绊……

我从海岛平原走到浙江的崇山峻岭。

我从南方的花苑走进北方的雪地。

有泥土的地方就留下了我的脚印。

泥土--深沉,脚印--缠绵……

泥补、泥补

“泥补、泥补,明年再补”一儿时,当我弄破了手指,鲜血直流时,母亲便在地头抓一撮泥巴往伤口上一按,嘴里还念着这样的民谣。也奇怪,血不再流了,过两天便结疤了。

后来,我从小学老师那里知道这是不卫生的。泥土里有很多细菌,伤口感染了会得破伤风。但,母亲不信,她说:“吃烂泥,穿烂泥,死了埋烂泥。”老师的话和母亲的话同样有道理。现在,我当然不会用泥巴来补自己的伤口,但,我是深深地爱着泥土的。

在城市里住久了,总觉得缺少点什么,想了很久才恍然大悟:哦!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田野了!田野就和公园一样--在我的故乡,一年四季都要明显地换上不同的衣装,并且覼溢着泥土的气息。

春天的桃花星星点点。

油菜花开的时候,几里地一片金黄。

蜜蜂在嗡嗡地飞,孩子在田埂上跑……

农民们几乎每天都和泥土打交道:翻地、耙地、开沟、灌水、放水……一切的花朵与果实都是从泥土中长出来的。

耕地的时候田野里就像有一层层涌起的泥土的黑色的波浪,耙地的时候耙得又精又细,那泥末子几乎跟做元宵汤团的米粉一样。每天早晨都有老汉在田野里捡狗屎。

孩子们随地小便是要受到贲骂的--浪费了肥料,怎么能肥田?

远离家门的人回乡后如果操着满口的普通话,乡亲们就会在背后议论:“嘿,满嘴官话,连老土地都忘记了!”假若开口便是乡音,大爷和大妈会马上翘起大拇指广好啊,还是有咱们的泥土味儿!”于是,我努力去写故乡,写泥土,我希望我的诗就像刚刚翻过的土地一样,有泥土的气息,有早晨的清新。

我还想过:我的苦闷,我的空虚,大抵也都是远离了泥土的关系--在乡亲们中间,是从来都感到扎实的。

我年年都盼着回故乡,回故乡的路上总是默念着:泥补,泥补,明年再补……

茅屋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故乡有很多的茅屋。

那是用芦苇作笆墙,用稻草当房顶的小屋。

很少有窗户,屋顶上有一处“明瓦”--开个小小的天窗,盖上一块玻璃。

芦苇编的笆墙都熏成了黑色--那是烧饭的灶火、煤油灯的灯火熏的。

北风会从笆墙间穿过来,捧着油灯从外屋走向里屋的几步路中,灯随时都会熄灭。

风在外头会把笆墙上残存的黄叶吹得和哨子一般尖厉地响--我时常听着这样的响声进入梦乡。

屋顶很容易漏雨。一到下雨天,屋里的地上摆满了大盆、小盆,到处都是叮叮咚咚的声音--我每每折成纸船,在这样的盆里行船……

但,茅屋是温暖的。

母亲煮的热粥,母亲烧的热汤,多热啊!母亲做的土布衣服,母亲补的厚厚的补丁,多热啊!就连母亲的眼泪也是热的。

为早早地失去了丈夫,她悄悄地流泪为我过年没有新衣服,她悄悄地流泪。

为儿子从小就捡破烂,她悄悄地流泪。

为接过我捡破烂换回的每一分钱,她悄悄地流泪……

眼泪淌在我的肩上、臂上,淌在我的衣襟上。我仰起了脸--宁愿让母亲的眼泪流在我的面颊上--那也是温暖的呀!茅屋是我的摇篮,是我的乐园。

茅屋里有母亲的爱,有如豆的灯。

茅屋里还挂着一张父亲的像--但,我总感到陌生,甚至不敢多看一眼。父亲的脸色是忧郁的,额头上的皱纹很深。他死的时候,我才3个月又12天。

我现在也养着一个才几个月的小女儿。

我曾假设过:假若我现在得了急病非死不可,那么我的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呢?大约有三--是听不见女儿的哭笑了,二是老母靠谁抚养?三是还有几首诗没有写完。

我仿佛知道了我父亲临终前的心情。

当我再回到故乡家里时,我要多看几眼我父亲的像。

我母亲托人也画了一张寿像,去年回家时她嘱咐我:等我死了,把这张像和你父亲的像挂在一起。

在这间小小的茅屋里,我自幼失去了父爱,但,我却比别人得到了更多的母爱!

母亲的心还在跳

儿时,我最害怕的是突然失去了母亲。

有一次母亲站在発子上挂东西时摔倒了,我便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叫唤着“妈妈”……

母亲有病--乡下叫胸口痛--现在知道是胃病。

犯病的时候,她就在床上躺着--那是我心灵最紧缩的时候,惟恐她从此不再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便轻手轻脚地走进里屋,在母亲的床前屏息静气地看着--看母亲胸前的被子是否在动。

被子在动,心在跳,我宽心了,又想到田野上玩了。

一边玩,一边挖荠莱。母亲起床后看见我抱回一大把荠菜,是会高兴的。

她会做很鲜的荠菜汤,并且用大碗盛着让我吃个饱,而母亲自己只喝小碗里的一点点。

家贫是可以懂得世故的--有钱人家,哪怕是亲戚也不愿和我们来往。

母亲对我说:穷是不怕的,只要有志气。

我对母亲说:等我长大了一定买好多糖给你吃!儿时,我没有吃过一粒水果糖,但,我也知道糖的好吃,而且以为是天下最好吃的。

我有我的小伙伴们--都是穿着破衣服,一起捡破烂的小朋友。

我们在一起割羊草,一起摸鱼虾,一起端喜鹊窝……

我们小看那几个小看我们的、有钱人家的、穿洋装的孩子,并且自己编了两句顺口溜:洋装裤子掉纽扣,屁股露出屋外头!我暗地里想过:穷,有什么可怕的?就怕母亲的心不跳。

母亲把儿子看作希望,儿子把母亲当作靠山。

贫穷而伟大的母亲啊!

夏夜

一年四季的夜晚中,夏夜是最迷人的。

故乡的习惯是每到晚饭过后,家家户户都把吃饭用的方桌搬到院子中心,坐着乘凉,把蒲扇摇得呼呼响。夏天正是瓜果成熟的时候,便也趁这个时候拿出来吃。左邻右舍还互相走动。田埂小路上随时都能看见蒲扇在月光下晃动。

我猜的第一个谜语是在夏夜听到的:一个白发老头子,沿路撒棉花籽--这不就是我亲手喂养的山羊吗?

大人们还会讲故事,大多是关于“偃尸鬼”的,听了以后会做酿梦,但还是想听,觉得有趣。

还有很多关于气候变化的老古话,现在都还能用得着--农民会看天,会预测气象,比如:“南天打闪火门开,北天打闪雨来来”,“东虹日头西虹雨”等等。夏夜去捉织布娘娘也是很有趣的--在瓜棚下、草丛里,仔细地根据声音判断织布娘娘的位置,然后把两只手轻轻地合拢,缩小包围圈,便可一举捕获。

人生断想萤火虫可是青草中的路灯?

远处的树影像是用水彩涂的。

大河小河仿佛都是江南丝竹。

夏夜的乡村啊,是一首抒情诗。

最难忘的,还要数我在那时候听到的说书人说的故事了。乡亲们围坐在一起,请一个识字的人念旧小说,大家听得鸦雀无声。

最早听的是《珍珠塔》--我很为落难的小方卿担心过。

后来又听了《西游记》。几个小伙伴便时时争论着西天佛国是怎么样的?还商量好:等长大后,养几条牛结伴去取经一我的故乡没有马,只有牛。为此,还在麦秸堆上苦苦地练着翻筋斗……

我幼小的心灵,总是和善良的农民一起,把同情给弱者。

我羡慕那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

我为牛郎和织女的隔河相望而愤愤不平……就在夏夜,使我隐隐约约地知道了另外一个天地。

就在夏夜,使我朦朦胧胧地产生了很遥远的联想。

除了我身边的芦苇和红花草以外,远方,肯定还有很多的有趣的东西。

倘不,人为什么要长脚,鸟为什么要有翅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