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华西纪事2006:回望吴仁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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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离开大寨的那天,吴仁宝心里既觉得有点空荡荡,又感到踏实多了,坐在车上,他一次又一次回眸那远近的山山洼洼,是那样的专注、那样的深情。

外表沉稳敦厚的吴仁宝,内心却有着炽热的感情。那些和他交往过的人,常常在他的系念之中。陈永贵较为特别,却不是惟一的。

说说那个禹作敏吧。

早在一九八五年十月,吴仁宝就到过大邱庄,经一番考察,大邱庄的种种作为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认为对华西有借鉴作用。因而,对禹作敏这个人是佩服的。但对禹作敏惟我独尊目空一切的作派看不惯,感到他身上潜伏着某种危机,且替禹作敏担心。他不想遮遮掩掩,私下里对禹作敏直言相劝,话中甚至带有告诫成分,他说老禹,你这一辈子小事是出不了,谁想轻易动你,难。可要出事就可能是大事。”禹作敏一声不吭。尽管他目空一切,但在吴仁宝面前还不敢卖大,抽着烟凝神地听。

“你我这样的乡镇企业家是靠改革开放政策,做出了一点成绩。党和人民给我们的荣誉和地位够多、够高了,我们要头脑清醒,要有自知之明,摆正自己的位置,敢于革自己的命,一步一步向现代企业家转变。”吴仁宝说着拉了拉禹作敏的手,“这些话也是对我自己说的,我们共勉吧!”禹作敏的喉结动了一下,却听不出他说了什么。

吴仁宝的担心应验了,一九九三年,禹作敏因窝藏罪和妨碍公务罪被捕。

在这之前,当得知禹作敏愚顽硬顶,有关方面可能要“动”他时,吴仁宝即派华西村党委副书记赵毛妹专程去大邱庄面见禹作敏,以挽救他。

第六韦大爱无涯寘民为先赵毛妹对禹作敏说:“吴书记非常关心你目前的处境,要我转告三句话:一要头脑清醒冷静;二要认错检讨;三要一切按法律办事,贡献大,代替不了法律,打死人的又不是你,别护着,交出去,事情就不会那么严重……”谢谢,”自以为谁也奈何他不得,“老子天下第一”的禹作敏话还没有听完,将手头的半截烟掐灭捻碎,硬邦邦地说,“我一不出卖大邱庄,二与大邱庄共存亡,准备死在大邱庄。”话不投机半句多,赵毛妹黯然返回。

自酿恶果,英雄末路吴仁宝闻讯,叹道他以为他是谁啊,法律就是法律,天王老子也不能触犯。唉,我的话不幸而言中。

本来,他如知错改错,仍有可能继续带领大邱庄人,把大邱庄建设得更加富裕,锦上添花。

一年之后,禹作敏死在狱中,自身的局限酿成了悲剧结局。消息传来,吴仁宝深为惋惜。

后来,史来贺病故,善终。

中国老一辈最有代表性、最具影响力的农民革命家,如今只剩吴仁宝一人,硕果仅存。他没有因袭的重负,依然擎着红旗,在农村实现工业化、城市化和现代化的大道上前进!公仆的人格魅力半个世纪以来,在中国,围绕吴仁宝的身份界定,无论是官方、民间或媒体有过种种说法,诸如乡镇企业家、农民政治家、致富带头人、优秀基层一下部,等等,甚至说他是“人精”,我曾问过他,自己认为哪个最贴近事实,最合适,或者说最喜欢。

许多人都会对此感到兴趣,想知道他的答案。

我的话音刚落,他爽然一笑,不假思索地说:“我是人民的服务员。”也许这样的回答会让许多人感到诧异,但细想想,却是恁般准确,他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这个身份,不含任何虚饰,像真理一样朴实无华。

人民的服务员,也就是公仆。

汉代名臣贾谊说过为人臣者,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他所指的“人臣”,即为公仆。判断一个公仆功过的标准是什么呢?让老百姓过上富裕的生活,带给他们快乐,便是功。而让老百姓过着穷困的生活,使他们痛苦不堪,便是罪。

封建社会的“人臣”都有这样的道德要求和规范,那么,历史进入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公仆则理所当然地要全心全意地“以富乐民”。事理一清二楚,最明白不过了,每个公仆都应当这样去做。但贪官纷纷落马的严酷现实却又提醒人们,要真正做到立党为公,执政为民,“以富乐民”,也并不那么简单。

所幸,在我们这个国度,涌现了孔繁森、任长霞、牛玉儒、宋鱼水、张云泉、王长顺、杨业功等一批时代英雄。而吴仁宝当之无愧地也在这一英雄的行列里。

以“富民为乐”为终生追求、奋斗目标的吴仁宝,又是怎样对待自己的呢?

到过华西的人都知道,在巍蛾的金塔一侧,有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镌刻着吴仁宝的名言:

家有黄金数吨,一天也只能吃三顿,豪华房子独占鳌头,一人也只占一个床位。

他以此来警吴仁宝人生格言示自己,也警示着华西的干部和全体村民。

吴仁宝做得如何?我们不妨从衣、食、住、行等不同角度来检验一番。

一直以来,吴仁宝对自己的穿着,并不很在意,更谈不上奢求。前面,我曾提到过,当年,去洪泾“朝圣”,他穿的居然是一件带补丁的旧外套,不用说,骨子里有他对此行的无奈和排拒。

那么,多少年过去了,日子过好了,富裕了,华西生产了自己的名牌“华西牌”、“仁宝牌”西服、羊绒衫,华西村民都穿得很时尚,不仅穿华西自产的,还有产自上海、北京、深圳的,甚至国际名牌。他这个当家人总该改善改善了吧?

诚然,他也有,不是公家配的,而是自己掏钱买的。这样的名牌服装,平时,他是不穿的,只有外出开会,接待尊贵客人,或亲自去推销华西的产品,参加经贸洽谈,他才套一下,回家便脱了。平常,村里人看到的总是一身旧西服。我三下华西,看到的就是这个样子。

然而,二〇〇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却让我“开了眼界”。这天晚上,吴仁宝在民族宫招待中央新闻釆访团的成员观看华西艺术团的演出,设了便宴,边吃边看。吴仁宝端着一杯白开水逐个敬酒,场内有空调,气氛又十分热烈,他将外衣脱了,穿着羊毛衫笑逐颜开地从前排往后排穿行着,一个不落。当他来到我身边,不经意中我发现在他袖口处,羊毛衫有个涧,真的是个破洞,着实让我一惊。事后得知,许多记者也都亲眼目睹。这就是吴仁宝。

说到“食”,那更是简单。吴仁宝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在华西,从不参加任何宴会吃喝。宴会,他是要到的,否则,会被客人认为不敬,但不入座、不举箸。有一次,外地一个高级别的参访团来华西,吴仁宝于金塔二楼宴请,上了名菜、名点、名烟、名酒(华西村牌烟、酒吴仁宝端着水杯,挨桌敬酒,敬完最后一桌,他朝众人拱了拱手,遂离席回家。众人不解,莫非另有山珍海味等着他?于是,有人悄然跟在后面,来到吴宅。稍等片刻,敲门,眼前的一幕让客人惊呆了,原来吴仁宝与老伴相对坐在一张小方桌前,他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烂糊面,桌上也只是炒雪菜、萝卜干、烧豆腐等,普通,甚或有点寒碜。

“老书记胃不好?”客人满脸疑惑。

“他啊,一辈子就喜欢吃面食,”老伴赵根娣应道,“家常便饭,合老年人口味,也习惯了。”“噢,噢……”客人明白了,疑惑幻化为敬佩地离开了。

吴仁宝从不陪客,家中用餐主食烂糊面其实,这种事,在吴仁宝是一贯的。

一九九八年,吴仁宝应邀赴京为中央党校学员上课。凌晨三点半从华西山发,没来得及吃早饭,车到山东巳是挨近下午两点,随行的人肚子里唱起“空城计”,他却眯着眼在思考着什么,半晌才说:“你们饿了吧?开到前面去,找个干净饭店‘加加油’。时间要快。”车停了,他们走进一家路边店,店家遵嘱端来几碗光面,外加一盘红烧豆腐。谁知酱油有些变质,味道不对,随行人员未动筷子,而吴仁宝却吃得挺香。

“为啥不吃?”他问。

“有霉味,难以入口。”随行者说。

“噢,是吗?”吴仁宝抬眼望了望,“那么你们买饼吃吧。吃完好赶路。”途中,他对身边的人说广如今生活好了,新贵病却多了,豆腐家常菜,面条为主食,这里面有养生之道哩!”轿车风驰电掣,赶到北京。正好是屮秋节,他们入住华西开设的华苑饭店,吴仁宝向饭店经理交待宾馆员工辛苦了一年,我要招待他们,感谢他们。今晚的伙食要搞好,菜要特别,听清了没有?”“您尽管放心,肯定让您老满意。”经理笑答。

果然,山珍海味,摆了几桌,人,很快到齐,主桌有个位子虚席以待,好一会儿也不见吴仁宝的面。于是,经理、主管急了,楼上楼下,大厅客房找了个遍,最后在小餐厅一角,发现他老人家正独自坐在一张台子前用餐哩,再一看,白菜,豆腐,一碟炒肉丝,一罐鸡蛋汤,再就赢是手上端着的烂糊面,还有几块小月饼。来找的人,一个个瞠目结舌,惊呆了。一个为华西创造了亿万财富的人,生活就这么简单,在场的人一个个感动得不知说啥是好,有的已是热泪滚滚……

“哭啥,中秋是喜庆的日子,谁也不许流泪。”他说。

“老书记,您……”“别再说了,快回去,快回去,我一会儿来。”这边,他吃完了,向服务员要了一只杯子,倒了水,喜滋滋地来到宴会大厅,说了几句感谢、激励的话,挨桌逐一地敬酒。

类似的事,我也遇到过。

记得是二00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中午,华西村党委于龙西湖的龙舟上宴请中央新闻采访团的成员,以答谢他们连日的辛劳。

那日,宴席颇为丰盛,气氛自然相当热烈。宴会开始,吴仁宝准时出现,他照例说了几句祝酒词,而后端着白开水一桌又一桌敬酒,龙舟在湖面上悠悠转动,舟上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大伙儿边品尝美味佳肴,边欣赏湖光山色,吴仁宝转了一个圈,回到宴会厅前面,只见他伫立那里,左手叉腰,右手捏着香烟,时不时吸上一口,温暖的目光注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仿佛是一位老者在看着欢度节日的晚辈。

我觑空上前,问他,老书记,此时此境,您的感觉如何?”他抽了口烟,眉头耸动了一下,说:“了解。”“了解?什么意思?”我有些出乎意料,忙问。

“你去琢磨。”他笑而不答。

我想了想,半个世纪,华西一路走来,风风雨雨,伴着各种说法和评价,起码有三次被指为“假典型”,他本人也迭遭非议,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即人们(包括媒体)并不真正了解他,了解华西,而这一次,上面派来如此强大的一支新闻队伍,历史地、辩证地、事无巨细地对他一生的所作所为进行调査研究,可说是了解了。而他通过接触和观察,尤其是记者们务实、深入的采访作风,让他对他们也有了了解。

是的,如果我们这个社会,人和人之间、单位和单位之间、地区和地区之间都能彼此了解,那将避免多少误会、矛盾和冲突,和谐能成为普遍的风气,我们的社会主义事业必将更有力地向前推进。

但愿,我这样说,“了解”了吴仁宝所指的“了解”。

下面,该说到“住”了。这是个颇有意思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