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华西纪事2006:回望吴仁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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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吴仁宝同志,你们搞了个十五年规划,你知道外面是怎样议论华西的吗?”“不就是说我们头脑发昏?反正华西是‘出头椽子’。没有《规划》,说蛮干。有了《规划》,却被说成是‘吹牛大队’。这无非是说我们步子跨得太大了。”吴仁宝平心静气地作着解释,“如果往后看,同小农经济时比,的确步子是蛮大的。但如果朝前看,同人家大寨比,差一大截哩,我真嫌步子小啊!重要的是凭事实说话,《规划》上写了,做不到,当然是吹牛,做到了,就不是吹牛。同志,你说是不是?”“好啦,我不想跟你磨嘴皮,规划要订也要干,但不能影响县委部署的中心工作。”“这话怎说?”吴仁宝上火了,声音走调了,“我们按规划搞农田基本建设,有阶段性和突击性,季节不等人啊,同志。至于县委让做的事,仅仅往后推了一点,仍然完成了,并未打折扣,这经得起检査。”“问题的要害正在这里,你只想到自己的规划,县委的指示居然也敢拖延。树华西为样板,就是要你带头贯彻县委指示,你这样不听招呼还能起什么样板作用?”话不投机,不欢而散。没有多久,华西样板大队的称号被撤销了。你顶吧!顶,就给你点厉害看看!吴仁宝想,不能为“样板”而“样板”,不是“样板”我依旧按《规划》办。我又不是要做给谁看的。

事情就这么怪,别处的干部确实听话,上面说啥就做啥,本队的实际可以全然不顾。结果,工作就是上不去。样板大队工作组失望之余也没辙了。半年后,他们又回到华西,吴仁宝依然是竭诚欢迎。其实,他们也不容易,上面有要求、有压力,离开县城安逸的家,下来跟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难为他们了,那就协力同心一道干吧!十年沉浮不失英雄本色正当吴仁宝带领华西人铆足劲头,将蓝图变为现实之际,一场亘古未有的风暴席卷而来,他也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华西则成了县委的“黑典型”。县里的造反派在夺了县委的权之后,旋即杀向华西,与华西的极少数造反派里应外合,不分青红皂白,将一块黑板挂上吴仁宝的脖颈,上面写着“打倒走资派吴仁宝”的字样,名字上还打了红叉,拉着他游村批斗。他被摁弯了腰,系黑板的绳子勒进肉里,钻心地疼。但他一声不吭,以沉默对付造反派的叫嚣,以鄙视抗击他们的凶顽。造反派鼓动群众上去批斗,反遭致群众激烈的辩论与斥责,批斗会乱成一锅粥。最后,群众自动散场,存心羞辱吴仁宝的人反招来自辱,狼狈不堪。

但造反派并未就此罢手,想以更大的声势来压垮他,批判他的大标语、大字报、漫画几乎张贴到华西的每一个角落。造反派压根儿就不懂什么叫资本主义,便将一个小小的村官定为“走资派”而大张挞伐。多么荒唐的年代啊!批斗仍在继续。又是一天的开始,吴仁宝的妻子,善良、淳朴的赵根娣的心一直悬着,倘能替代,她宁可自己去挨斗,可是,这不可能。丈夫出门前,她给他穿上鞋,里面塞满了棉绒,又让他在棉衣外面套上棉大衣,穿得厚厚实实,她怕造反派对他拳打脚踢而伤筋动骨落下残疾呀。村里还要不要仁宝,她不再去想,可家里有五个孩子,他(她)们都还小,父亲是家中的顶梁柱,他要是有个好歹,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呀?想到这里,再望着被造反派押走的丈夫,泪水禁不住直往下掉。

到了会场,造反派不顾严寒,愣是将吴仁宝身上的棉大衣扒掉,倏又想脱他的棉衣。群众看不下去了,一个社员蹿上去将造反派掀到一边,拾起大衣重新给他穿上。很快,群众与造反派激烈地辩论起来。

“吴仁宝就是走资派!”一个造反派小青年吼叫道,“把竹林包到各家各户,推行刘少奇的‘三自一包’,罪责难逃!”“你这孽种,不把竹林包到各家各户,你能吃到新鲜竹笋,家里能有零花钱吗?”一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却甚是威严,“你的良心给狗叼走啦?给我下来,滚回家去!”众人一看,老者不是别人,正是造反小青年的父亲。“好,说得好!”会场有人喊了起来,许多人发出朗朗笑声。

台上的吴仁宝似无动静,可他心里格外踏实了,人心第四章十年沉浮不失英雄本色是秤啊,他相信人心,只要群众在这样的场合能明辨是非,他受点皮肉之苦算不了什么。

批斗会开着,开着,突然天地变色,大雨滂沱,被吆喝来的群众四散开去,会开了不到一半,成了空场子,造反派也作鸟兽散。莫非这是天意?公开的批斗不能奏效,造反派又生一计,将吴仁宝软禁在家,日夜监管,不让出门。这可让吴仁宝着急了,他生性好动,如此歹毒的招数,不是硬把他和群众隔离开来吗?他可是须臾离不开他们,不是要他们保自己,而是要跟他们商量生产的事,那十五年远景规划一天也耽误不得啊。这怎么办?急了,他不顾一切,将门上的封条撕了,去找干部、找社员。他这样做,自然会遭到造反派的训斥甚至拳脚,他忍着,只要生产不耽搁,生产能上去眼看一九六七年的舂节要到了,旧历除夕的前一天,吴仁宝向造反派要求将患有腿疾的长子协东从县医院接回来过个年,造反派非但没答应,反在除夕一大早,气势汹汹地来到吴仁宝家,翻箱倒柜,一番折腾。可是,面前家徒四壁,甚至可说是寒碜。其中,有人也不禁唉声叹气地摇头,将零乱的旧衣被给收拾了一下。吴仁宝看在眼里,那人是动了恻隐之心。造反派也有受蒙蔽的,且看他们下一步的行动吧。

造反派悻悻地走了,吴仁宝的心思很快又转到协东身上,除夕夜、团圆夜,无论如何也要把协东接回来。于是,他揪准造反派忙于过年之际,解缆摇船,急如星火地向县城驶去,尽管他驾船技术娴熟,也有力气,可是,几十里水路撑下来,待他来到医院,已是浑身湿透。望着儿子那双渴望的眼睛,他一步冲了上去,父子俩抱头痛哭。他是个家教忒严的父亲,这些年来,对孩子没少训克过,可想起孩子因自己遭到的白眼、歧视,想到协东住院,自己迟至今天才来看望,这个在任何困难面前眼都不眨的硬汉,竟热泪婆娑,难以自抑。

父子俩没交谈几句,不敢耽搁,吴仁宝背着儿子走了一段路来到河埠,两人上了船,欸乃声中,船儿一径驶向华西。

协东安然回来令全家欢喜,可不待笑声停下,二儿子协德哭着进了家门,吴仁宝见他鼻青脸肿,问明原因,竟是造反派打的。他再也忍不住了,“要批要斗,冲着我来好了,孩子有什么错?不行,得找他们去……”说着他转身,妻子一把将他拉住,孩子们也都围了上来。

“算了吧,现在是什么时候,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妻子劝道,“只要一家人能团圆,别的都不重要。”是啊,年总是要过的,可是,家中不见鸡鱼肉蛋,也没霸王鞭,二踢脚,孩子们更没添一件新衣服,真是晦气透了。唉,这是什么年头啊!桌上只有一盆萝卜,一锅咸菜汤,再就是几碗米饭。

这不是旧社会,而是新社会呀!新社会过了十多年了,哪一年除夕像眼前这样冷清、凄惨?吴仁宝心里难过,提不起筷子,孩子们望着他,也都坐着不动。

“吃吧,孩子们,看样子,你们的爸爸不会再当干部赢了。过了年,我们家就买猪来喂,买羊来养。再过年呀,把它们给杀了,让爸爸给你们补上,让你们吃个够。”母亲的话温言细语,可孩子们却不为所动。

“都怎么啦!”做母亲的急了,“你们想想,要搁往年,这种时候,你们的爸爸人影儿都不见,也不知跑到哪个社员家去慰问了,而这会儿,你们能跟自己的爸爸一块守岁过年,阖家团圆,福气啊!”“吃,妈妈说得对!”协东到底是老大,懂事,带了个头,弟妹们也都跟着举起了筷子。

“爸,你也吃吧!”女儿凤英将筷子递到父亲手上。“唉,说真的,心里不好受。”吴仁宝捏着筷子,神色黯然,他对妻子说,“我想过,假如不当干部,凭我的本事,加上你在纺织厂的工资,我们家不会比人家过得差,过年也不会这样倒霉,让孩子们跟着受罪。”说着,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孩子们个个是好孩子,可是,一遇上不顺心的事,我就冲你们发火,还动手打……我真的枉为人父,对不起呀,孩子们……”他终于潸然泪下。过了一会儿,他抹干眼泪,振作精神,说吃,别人不让我们痛快,我们可不能不让自己痛快。孩子们,你们的妈妈说得对,来年爸爸一定给你们补上,让你们穿红戴绿,吃饱喝足,爸爸一准说话算话。”‘“噢,爸爸许愿了……”协平拍着小手欢呼起来,气氛顿时为之一变。外面夜色如墨,北风怒吼,屋里笑声冬去春来。仍在靠边的吴仁宝一心惦记着队里的事。他盘算着,小麦、油菜要施肥、灌返青水,早稻要准备落谷……而造反派只抓“革命”,不问生产,甚至把生产队、大队干部抓生产斥为“以生产压革命”,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弄得干部们无所适从。在这节骨眼上,吴仁宝尽管仍受到监视,却觉得不能不问,误了农时,后果堪忧呀!白天不便出去找人,他便利用夜间,等妻儿熟睡之后,悄然出门,然后像搞地下工作似地敲开一家家干部的门,了解情况、商量办法,以这种方式指导大队的生产。该找的人都找了,他这才乘着夜色回到家中补个觉。

第二天,生产队的哨子响了,田野里闹腾开来,吴仁宝开心地笑了。

三月底,桃红柳绿,“军宣队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奉命进驻华西,社员们看到了希望,纷纷找到军宣队员,反映华丙这些年来的变化,为吴仁宝鸣不平,强烈要求让他尽早出来工作。军宣队经过一番调査研究,顺应民意,报请县军管会批准,宣布吴仁宝“解放”,恢复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