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红魔房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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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个黑人舞女的命运

L:

我做了一个梦:我落入一眼枯井。下面,黑黑的,深深的,没有底,也不见水,上面,黑黑的,远远的,不见天,也望不见星星……我悬在半空,上,上不来,下,下不去。我急切地呐喊,没有一点回音。痛苦,呐喊,窒息,窒息,窒息……

我憋醒了。夜,孤独得使人害怕,摸摸身子,出了一身冷汗。

梦,往往是人的意识驰骋,凝聚,衍化出来的图象。我回味这梦和梦的起因,发觉它不是没有缘由的。不是吗?离开祖国七个多月了,去M国与妻儿团聚的事遥遥无期,我被困在非洲了。每到大西洋边漫步,看着茫茫大海,我都觉得,我好象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在风浪的吹打下,我只能任其漂流,始终看不到归岸:躺在床上,闭上双眼,出现在跟前的永远是黑黑的洞,情形多象这具体化了的梦。……

“叮呤呤……”

一阵电话铃声叫起了我。

我拿起电话听筒:“哪位?”

“我是香港林。”

“啊,林先生。你好?”

“李先生,你在干什么?”

“我想睡了。”

“真是大陆人的习惯。今天是周末,去玩玩吧,干吗这么早睡觉?”他鼓动着。

“太晚了,明天吧。”我推脱。

“什么晚?才十二点,夜总会刚刚开始。我的车子就停在你的门口,快穿好衣服出来吧,我等你。”

我只好起床穿衣,奔进他的日本“皇冠”车。

我们来到一家座落在大西洋畔的夜总会。这里,环境优雅,在强烈嚣噪的迪斯科音乐的间隙中,大海的涛声就以震撼人心的韵律敲击着人们的心。她,能使狂热者深沉,能使孤独者感受到些许温馨的慰藉。在一道长长的,油漆得发亮的酒吧后面,除了几位浓妆艳抹的黑人服务员外,还坐着一位修长娴雅的法国女经理;对每一位顾客,她都给以温存而优雅的微笑:对每一位相熟的顾客,她都亲热而礼貌地给以面颊吻,见到十分熟悉的客人,她就走出酒吧,陪客人跳几曲舞,喝几口酒……林先生受到的就是后一种待遇,可以推断,他是这家夜总会的常客了。

大厅宽阔而幽暗。环绕着闪烁迷离的灯光的舞池,一个个长沙发错落有致地摆放在绿色地毯上。每个沙发前的矮几上都放置一支点燃的蜡烛,烛光被高大的纸罩罩着,有一种迷蒙,幽暗的诱惑。

我要了一杯金·叩咖(可口可乐兑法国一种叫“金”的酒--此酒较烈),拣选了一只靠在角落里的沙发。我想闹中取静,喝点酒,听听大西洋的涛声,继续想我的梦。

林先生刚刚同法国女经理跳完舞,就急急地奔到我的身边:“李先生,怎么坐在这样一个角落里?”

“这里静些。”我懒懒地答。

“真是个文人,怎么老陷在自己的愁苦里?我拉你来,就是想要你开开心的。”

“唉,此心难开呀。”

我不想多说什么。

他正尴尬地笑,一位黑人舞女急急地奔向我们。她,黑亮的皮肤,一身白衣:白色坦胸的恤衫紧紧裹着那高耸的胸,窄窄的牛仔裤箍出她丰满的臀和修长的腿。鹅蛋形的脸上闪动着一双深深的黑潭般的眼睛:油光黑亮的长发挽成一个高高的臀,鬓边插着一朵白色的鲜花……老实说,这种美是别种肤色的人所难于显现的。她走向我们,一头坐在林先生的身边,紧紧搂着他说;

“密斯特林,今天,你必须带我走。”她气喘嘘嘘。

“你怎么了,阿尼达?”林先生温存地问。

她喘息了一会,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往远处的一张沙发上瞥了一眼说:“那个意大利人非要带我走,可我不喜欢他;他却缠着不放……”

我顺着她的眼神望去,果然见几个白人男子坐在一起,有的狂饮,有的打着口哨,其中一个壮得象牛似的中年人正用那贪婪与仇视交集一起的眼神盯视我们。

林先生沉吟着,温存地抚着她的肩,半晌才说:“阿尼达,实在对不起,我只能跟你跳舞,交朋友,可不能带你回家,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习惯,请你原谅。”

她痴痴地坐着,流下两滴清泪……最后,吻了一下林先生,和我握握手,走向舞池了。

不知是黑人的性格,还是职业特点,她一进舞池,立刻象换了一个人:随着迅疾而强烈的迪斯科乐曲,她扭动纤腰,耸动酥胸,疯狂而诱惑地舞动起来……

……女经理来到她的身边,姐妹般亲密地吻了她的双颊和前额……

……她高兴地回吻女经理,高兴地笑……

……那位意大利男人走到她身边,快速而激烈地说着什么……她扭转身,躲闪着……

……意大利人穷追不舍,动手拉她;她执拗不走……

……意大利人气急败坏,强拖她走出舞池……

……那群意大利同伴高声哄叫:“好样的安东尼,这才象个男子汉!哈……”

……他们走出夜总会。阿尼达再没回来。

一向乐观活跃的林先生紧闭着嘴,沉默着。

我不禁感叹:“多好的一位姑娘,可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我对不起她。好几次,她乞求我的帮助,我却没能尽一份力量……”林先生陷入沉重的回忆。

“你和她到底有多深的关系?”

“认识一年多了。这一年多来,她一直把我当做善良的好朋友,却从来也没直截了当地提过什么要求……我知道她想要什么,可我又不能给……”

往事的大幕拉开了,他的和她的:

……两年前,林先生安顿好在香港的妻儿,孤身一人来到西非--开始了在这块荒僻陆地上的闯荡生活。在这里,他开了一家中国饭馆。洛美虽不很发达,但由于紧靠大西洋,气候湿润,空气清新,是欧洲人避寒的理想地方。更由于近几年多哥政府的着意建设,洛美,已有非洲的日内瓦之称。缘于此,林先生的饭馆是很赚钱的。可钱,也是个怪物。当你馋涎欲滴,想赚而赚不到的时候,你会觉得它是宝中之宝,有了它就有了一切;可当你信手可得,赚钱如探囊取物的时候,就会觉得它虽沉甸甸地锵然有声,却也是一个沉重的空洞,因为它既不能听你诉说衷情,也不能给你悉心慰藉。何况,在那繁重的劳务和熙熙攘攘的异国人群中,林先生总是孑然一身!被金钱压迫得冒险闯非洲的林先生有了钱以后,却越发感到生活的沉重和孤独。他渴望自己的灵魂有个栖息的绿洲,他希望有个诉说自己心灵底蕴的回响……一个周末的晚上,他独自开车来到这家大西洋畔的夜总会。

他本想来坐坐,喝杯饮料就走的。可当阿尼达与女经理吻抱时,他的眼睛一下被她那素雅的妖娆和她那散发着异国天香的姿色吸引过去了。女经理引着阿尼达来到他身边,说:

“密斯特摔,这位小姐是敝夜总会的舞蹈皇后,您如果想跳舞的话,她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阿尼达坐在林先生的身边,她既没要求他请酒,也没邀他跳舞,却低低地谈起了彼此的身世。林先生不停地谈着他对妻儿的思念,阿尼达则谈着自己如何因父亲的失业,高中毕业后就沦为舞女的辛酸身世……或许是因为人在孤独的时候,与一位可爱的异性倾吐心曲也能减却些情感的压抑?或许是,在这纸醉金迷的场所,有人肯于倾心相向,比金子贵重?告别的时候,他没想到邀她共寝;她也没想到缠他以肉换钱,他们象真正的朋友一样,留恋而满足地各自归家了。此后,每有闲暇,林先生都来这家夜总会坐坐;而每当他来,阿尼达都放弃营业,坐过来同他谈心。

在他们相识后的第三十月,林先生一连来了三次,也没见到阿尼达的踪影。女经理陪他喝酒、跳舞,他礼貌地应付一番后,又孤独地坐在他和阿尼达常坐的角落,其他舞女过来调情,他请她们一杯酒,就礼貌而冷淡地打发她们走开,他的心里象爬满了非洲的大蚂蚁,酸酸地,涩涩地,总有些疼痛。他担心着阿尼达的下落和不测。

第四个月,当他又坐在这个角落里时,他发现了阿尼达,这晚,她穿一件黑色超短连衣裙,鬓边插一朵黑色的花,可往日腕上的一串首饰不见了。当她瞥见他的身影时,立刻低下头,款款地朝他走来。

她一头扎到他的怀里;当抬起头来时,脸上闪着晶莹的泪。

他轻抚着她的背,低声说:“阿尼达,你怎么了?怎么一下瘦了这么多?”

她停顿一会儿,平复了一下心境:“爸爸死了。我一个多月没来,想我了吗?”

他点点头,抚摸着她柔韧而挺秀的背。想安慰她可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儿,便掏出了五万西非法郎(合人民币二百五十元),递给她:“要是不够用,下次再带给你,”

她紧紧握住他拿钱的手:“不,林,除非你今晚带我走,让我陪你住一个月。”

他凝视着她:“为什么?”

“我不能白拿你的钱!”

“你不能这么想,阿尼达。不然,对我们都是一种玷污!”

望着他关切而焦急的目光,她收下了,深深地吻了他一下。

以后,他不理多去了。他虽然愿意与她谈心,却不忍在夜总会里看到她做生意的样子。他想过替她找个合适的工作,可一个香港商人在异国他乡,替人找到一份工作是不容易的,何况,这个国家失业人口又是如此地多呢!

一天,夜里十二点,当饭店刚刚关门,他走出大门正要散步时,一辆黑色“奔驰”小轿车“嚓”地停在他的面前。

他疑惑地停住脚步:我没什么朋友,有谁会对我开这种玩笑呢?

车门打开,阿尼达的头探出窗外:“林,你去夜总会吗?”

他很觉突然,仓促间说出了真话;“我没想今天去夜总会。”

当他瞥见驾驶座上坐着的一位大腹便便的白人老头时,他明白了,阿尼达是想请他救驾,以便托词离开那个老头。可待他明白底里时,“奔驰”车已经箭似地射向远方,在那深深的黑暗中,只有红色的尾灯一闪一闪……

林先生深深地低着头,从他的神态中,我似乎感觉到了他心灵的重负。他喃喃着;

“她虽然不是我的亲人,也说不上是朋友,可对她,我却感觉到一种责任,一种使命……想到她,我就感到人生的沉重……”

我一时说不出什么,也只喃喃道:“……在极端物化的世界里,无论友谊,爱情,文学,艺术,美和善,都残酷地被扭曲,被变形,被丑化,被轧碎,变得不伦不类……”

“你说得对。我感到了,却说不出……”他又喃喃说着。

舞池里,迪斯科的音乐依然疯狂而燥烈;变幻明灭的彩灯转动着,闪烁着……我的眼睛模糊厂,看着那一条条舞动的身影,一张张忽明忽暗的脸,我似乎感觉得,那是一片被人生的风暴吹动着的稚嫩的树,是被地底的岩浆爆突出的一条条蛇……别人欢笑尽管欢笑,我却感到一阵彻骨的凄凉和孤独。我又看到那眼枯井:深深的,黑黑的。上不见天,下不见底,我要爬出来。L,我要爬出来,去寻找我的天……

R于洛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