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红魔房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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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寄语海外华人的孩子们(1)

或许,因为我横跨三大洲,两大洋,飘流在这块陌生的大陆上,就是为了探望我阔别三年多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吧!在这里,不管它的城市多么五光十色,乡野,森林多么富于异国情调,往往地,我最注意的还是孩子,特别是旅居这里的中国孩子们。他们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一句简单的对话,都能引起我无尽的情思,不绝的联想。倏然间,我会因为他们纯净的眸子的一丝闪动而无限酸楚;我会因为他们的一句关心的话语而黯然流泪。

一走出洛美机场,在迎接我的妻子叔叔家的队伍中,我发现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他,瘦瘦的,光洁的小脸上转动着一双晶亮的小眼睛。领着他的是一位修长的年轻太太。迎接我的亲戚们分乘三部小轿车:“奔驰”,“逼鸠”,“菲亚特”。内弟驾车,这对母子正好与我同坐在内弟的“逼鸠”上。车启动了,小男孩轻轻地问道:

“妈妈,这是谁?”

“二姑夫,你怎么不叫?”

孩子心不在焉地叫了我一声。接着,又轻轻地问:“爸爸怎么不来?”

年轻的妈妈沉默了,似乎是不好回答。

孩子急了:“妈妈,爸爸怎么不来?”

“爸爸过几天就来。爸爸来信说,什么时候小贺乖了,听话了,他就来……”听得出,她是在哄孩子。

孩子认真回答:“我乖,我听话。你告诉爸爸早些来。”听得出,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期待和渴望。

后来得知,这位年轻太太是我妻子的堂妹。她生在广州,住在广州。中学毕业后,插过队,做过工人,婚后生了一儿一女。因为不满意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又因为出身不好,加以众多的亲人在海外,在那个疯狂的年代几经磨难,至今,心灵上仍然伤痕累累,恐惧重重。所以,她执意要求叔叔带她出国;可叔叔和全家不喜欢她丈夫,回答说,要带也只能带她,对她丈夫,人家是不欢迎的。她出国心切,又对国外生活充满盲目乐观的倾心,以为到了国外,用不了几年就可以发家,然后,用自己的力量让丈夫和女儿来,一家人也就团聚富足了。不想,国外的艰难往往是未出过国的人所难于想象的。三年过去了,不但没有发家,工作也难胜任。如今,一家四口,天各一方,以致离别时懵懂无知的儿子天天盼爸爸飞来。只要去机场接人,他幼小的心灵中都幻化出爸爸走下飞机的情景。然而,爸爸仍然踪影渺然……

一天晚上,内弟说;“我们去夜总会玩玩吧,你也可以知道一下外部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我们去了。这里的夜总会一律是深夜十一点开门。七色彩灯交相辉映,疾速旋转、迪斯科乐曲强烈而刺激。对于这陌生而异样的气氛,我感到新奇、恐惧,又跃跃欲试。终于,我们走下舞池,和各种肤色的舞客舞女尽情舞蹈起来。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三点了。

院子里一片漆黑。甬道两旁的脚灯幽幽地照着绿草坪,更增添了一股神秘的恐惧;屋檐前芒果树上的芒果熟透了,不时的,阵风吹来,大颗熟透的芒果落在院内的轿车顶上,就发出一阵惊恐的巨响……

当我沿着廊道走向我的房间时,见小贺母子住的房间还亮着灯。这里四季如夏,蚊子大而猖獗,纱窗纱门是必不可少的。我路经她们门口,扒着纱门往里望了望,见室内空空的、静静的,只有小贺一个人睡在床上,发出已经酣睡的低低沉沉的呼吸声。他妈妈去哪儿了?偌大的房间,偌大的院子(这里的习惯,每到夜晚人们都愿在娱乐的场所消磨时间,往往地,凌晨三点之前,整个院子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看门老人站在大门口),留下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她放心吗?她不怕孩子孤独、害怕吗?不由地,我对这位年轻妈妈产生了责怪,更对小贺产生了怜悯。怕他醒来害怕,我在他门前站了站。见他翻了个身之后,又沉沉睡去,我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可是,我刚洗完澡,关掉空调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陷入梦境时,一阵哀鸣般的孩子的哭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听着,哭声哀哀地,忽高忽低,内中伴和着孤独、恐惧、等待、无告……当我判断出这就是小贺的哭声时,我噌地跳下床来,跑到他的门边。

我想闯进门去,紧紧地抱起他,安慰他,直到他妈妈归来。可当我要拉开纱门时,发现一把大锁锁紧了纱门。

小贺坐在床上,闭着眼,无告地哀哭。

“贺仔,别怕,我在这儿……”我急喊。

他睁开眼,眼泪阑干,停止了哭叫,怔怔地看着我。

“妈妈呢,贺仔?”我急着问。

他仍然直直地瞪着我,不说一句话。

直到我问了很久,他才回答:“妈妈让我睡觉,说去给我买巧克力……一会儿就回来……”

“你害怕吗?”

“不。”

“那为什么哭?”

“我做梦了,梦见爸爸来了……我跟他一起坐飞机……飞机栽下来了……我就哭……”

听着他的话,禁不住地,我的泪水涌出眼眶……三年前,我的儿女是与他乘同一架飞机,从香港飞到洛美的。只是一年前,妻子又携他们飞到U国……我的儿女也会同样思念着他们的爸爸的,可我却因为种种繁难的手续,至今还留在这里……

“别怕,贺仔。梦是假的,你爸爸会来的……”我靠在门上,点起一支烟,为压他的惊恐,也为压自己的惆怅。

他点点头,又不说话了,眼睛一动不动,愣愣地看着我。

“妈妈经常把你锁在房里,自己出去吗?”不知是没话找话,还是想问出点什么,我又问道。

他还是点头,不再说话。

我仍然靠在门上,吸尽一支烟,又点着一支……终于,先是一阵高跟鞋的橐橐声,后是一股法国香水的香气,小贺的妈妈回来了。她淡妆轻抹,见到我,嫣然一笑:

“二姐夫,还没睡?”

“没有,小贺哭醒了,我在陪他。”

“他不怕的,你不用陪。”说得很轻松,似乎告诉我,这已经习以为常,你不必大惊小怪的。

我有些不高兴,为她的轻率,更为她轻易放弃母亲的责任心。“你经常把他锁在屋里,一个人出去玩吗?”

她开了锁,打开纱门,然后才抬起眼看看我:“不经常。不过,我总不能天天忙忙碌碌,一点也不休息。”

我点点头;“是,是啊。”

她示意我进屋里坐,可夜太深了,我怕不便,还是站在门前说,“孩子太小,把他一个人锁在房里总不是个办法。”

一抹寂寞的苦笑爬上她的眼帘:“这我知道……可日子太单调,太沉闷,三年多了,他爸爸又总也来不了……男人们累了闷了可以去夜总会,我们就不能跳跳舞,跟朋友们聊聊天吗?我们也是人……”

我不能不承认她的道理,可我又不同意做母亲放弃母亲的责任。我无话可说,只好怏怏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全家人坐在客厅里。佣人按各人所要的咖啡、柠檬茶、啤酒,可口可乐,桔子汁等端来了各种饮料。香蕉,柑桔,芒果摆在条案上。大家喝着饮料,谈天说地。忽然,一位亲戚喝着桔子汁说:

“贺仔,这瓶桔子汁甜极了,你尝尝。”

小贺站得远远的,手里拿着一只大橡皮球,直直地看着大家,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另一位亲戚逗着他,端起他要的朱古力:

“贺仔,不喝桔汁,来,咱们喝朱古力,又香又甜。”

小贺还是直直地看着大家,不走近,也不说话。

第三位亲戚切开一个大芒果,桔黄色的果肉,汁液流淌。她先拿起一块尝了尝说:“好甜!”接着,搂紧小贺坐在藤椅上,拿起一块送到他的嘴边。他紧闭嘴唇,生气地打落送到唇边的芒果,然后,用手背使劲地擦了擦沾在唇边的果汁,瞪着眼,踢了一脚这位亲戚,就警惕地站在一个墙角里。

大家哄堂大笑。给他芒果吃的小姐显得十分尴尬,又十分生气,恨恨地说:“真不知好歹!”小贺的妈妈更是气愤,又难以言喻。她既埋怨孩子不争气,不做脸,不懂事理;又怨恨家里人偏偏欺负孩子无知,拿他当众出丑。但全家人坐在一起,她气往何处发?只好走近孩子,没头没脸地朝他一顿死揍。

小贺也怪,挨着妈妈的狠打,不哭,不躲,也不求饶,只用一对仇视,多疑的眼睛轮番看着在坐的人。

大家摸透他的脾气,他越是性情古怪,人们越在人多的时候拿他取笑。收场也大抵相同:大家哈哈大笑,小贺挨一顿狠揍。可此后,小贺越来越不愿说话,越来越不愿到人多的地方去。他总是用怀疑,警惕的眼睛去看一切人的一切举动。

我实在觉得这孩子可怜,要想尽办法把他从怀疑、恐惧、甚至仇恨他人的心态中解救出来。一天,我对他妈妈说:

“你觉得贺仔怎么样?”

“这孩子性情古怪,大概有点傻,我真拿池没办法……”她很苦恼,说起这个话题,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

我理解她的心情,为人父母,谁不愿意自己的孩子聪明过人,通情达理,在人前为自己做脸呢?可她知识结构不足,不愿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更不习惯分析孩子的心理以及构成这种心理的原因。对此,我忧虑悲哀。沉默了一会儿,我说:“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傻。也许,如果教育得好,他将来会有不同一般的成就。”

她苦笑了:“你是嘲笑他,还是安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