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红魔房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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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觉得,我认识了她

--华裔女作零陈若曦印象

妻子从旧金山来信说,陈大姐将于四月底回国,让我好好和她谈谈,也就知道了他们的情况。

我知道,陈大姐,指的是定居美国的,加拿大籍华人女作,家陈若曦。对于她的声望和影响我略有所知,但我们没见过面,我也未读过她的作品。我那旅居美国的妻子,儿女曾多承她的关照。这第一次相见,我该说些什么呢?

四月二十八日,剧作家高行健写来短笺说,他将于三十日晚七时,在首都剧场三楼举行婚礼。对于这样的邀请,自然要风雨无阻:当我到场时,座上已坐满文学界,戏剧界的名流:曹禺夫妇,风子夫妇、王蒙夫妇,白桦和香港青年导演严浩先生、李陀和张暖忻夫妇……坐在吴祖光旁边的是一位穿红色衫衣,咖啡色西裤,松紧口黑布鞋、蓄短发的中年女士。我对国内的作家,艺术家大抵熟悉,唯独这位穿着朴素、气质又颇与国人有异的女士甚感陌生。

过了一会儿,女士和吴祖光站起来说,他们要去剧场看看高行健新作《野人》的联排,先行一步。随着他们的告辞,我也站了起来。女士一下握住我的手说:

“你是李硕儒吧?”

“您是陈若曦?”我立即惊喜地反问,“可您怎么知道是我呢?”

她矜持而神秘地笑笑:“我感觉出的--凭着你太太的介绍。”

握着她小巧而柔软的手,看着她质朴而爽朗的笑,我被震慑住了,难怪人们赞美作家的感觉!它的灵敏度有时不知要比电子计算机精确多少倍!

也许,正因为陈若曦的这种超人的艺术感觉,她才能在短短十来年中,就撰写出《归》《突围》《远见》《二胡》四部长篇巨着,并出版了《陈若曦自选集》《城里城外》两个短篇集,此外,还着有《文革杂忆》《生活随笔》《无聊才读书》等杂文集吧!

北京的春天短促而匆忙,乍暖乍寒,风雨无定。五月三日晚七时,阴云密布,细雨霏霏,按约定,我还是准时去她寓居的北京饭店看她。可能因为气候乍冷,她套了件黑色细毛线衣,淡黄色西裤,依旧是那双黑色松紧口布鞋。我凑趣儿说:

“陈大姐,从你的穿着看,真认不出你是久居美国的人呢。”

她哈哈大笑:“从年轻的时候到现在,我从来没想过怎么打扮自己。还是在台大上学的时候,学校规定女生要穿旗袍,我才做了一件,一九七三年,从北京去美国时,买了一双狗皮皮靴--那时是不时兴高跟的--我一直穿到现在。”说着,她拉开壁柜,取出一件绿色洒花的旧连衣裙,说;“三十日,胡耀邦接见我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件,过几天去香港还得穿这件。前年在香港电视台接受采访的时候,我就穿的它。香港是很讲这一套的。人家一定会说,陈若曦就这一件衣服吧?哈……说实话,我也真的就这一件还能穿得出去的衣服,管他呢!”

“可你对文学却是很认真的呀!胡耀邦说,你是个有才能的作家。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我想把话拉入正题。“这倒是,”谈起文学,她的脸色显得沉稳而凝重,那爽然的笑声变作肃穆的深沉,“不过,我从来没想过当作家。”

她祖籍福建。在五六代前,她的祖先已举家迁往台湾。从曾祖父、祖父到父亲,三代都是木匠。在“唯有读书高”这个观念里,一个木匠的女儿怎么敢奢望自己会成为作家。可路是人走出来的,往往自己也很难预先测定,陈若曦的木匠父亲,偏偏拼死拼活供她上大学。陈若曦在台大选修了外文系,她从大学一年级开始就爱上了文学创作。还是在一九五九年,她入台大不久,就与当今着名旅美华人作家,她台大的同学白先勇等合办了《现代文学》杂志,未几,她写出了十来部短篇小说,登在这个杂志上。这些作品基本上都是台湾乡土文学。这期间,也曾探索过现代派文学的创作,但很快,又回过头来写乡土文学。台大毕业后,她赴美国,专攻美国文学,获得文学硕士学位。

“对于文学的创作,你有什么想法?”

“文学当然要反映现实。但也不排斥表现自己的美学观。我主张为人生而文学,也拥护纯文学,二者并不矛盾。因为人,今天要面包,明天要花朵,后天又需要绿叶,这一切才拼成人生中完整的真善美。而通过各种途径追求和呼唤真善美,便是文学艺术的任务。”

“自然,对海外华人作家来说,反映现实,就是要反映海外华人的追求,彷徨的奋斗……近年来,我在探索一个新主题,即:落叶生根。住在哪国,就在哪国扎稳根。生活要扎根,政治要扎根,经济也要扎根。”

“这岂不与我们民族落叶归根的传统观念相悖?”我十分惊愕。

“我不这样想。试问美国国民,除印第安土着外,有哪个是在美国国土上土生土长的!可一当他们在美国扎下根之后,照样可以报效祖国,为本民族争光。我以为,在美华人也应该如此,只有你在政治上,经济上扎了根,才能反哺祖国,回报祖国。如果自己扎不下根,生活尚且无着,报效祖国也只能是一句空话。”

说实在话,过去我对于旅居海外的华人加入外国籍,是颇不以为然的,连自己的国籍都不要,还谈什么民族观念和爱国心?去年,经过一年来的海外旅游和与众多海外华人的接触,我才意识到,一些海外华人改变国籍,往往有很复杂的生活因素,经济因素和社会因素。但对中华民族的儿女来说,却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那坚定执着的向心力--心向祖国、心向中华民族。陈若曦一家何尝不如此!六十年代初,她同丈夫段世尧先生,一个攻读流体力学,一个攻读美国文学。多年来的美国生活,使他们充分感受了这个金元帝国的世态炎凉。他们感到,祖国需要现代科学,也需要现代文学。一九六五年夏,丈夫获力学博士,妻子获文学硕士,估量一下自己的学识和智熵,觉得可以报效祖国、为自己民族的富强驰骋冲杀了:第二年,这对离乡的游子告别了北美大陆,渡过太平洋,飞向祖国的心脏--北京。可他们走下飞机不几天,“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寂寞和失望的暗影不断在他们的脑海里扩大……夫妻俩决定趁这少有的闲暇,收获人生旅程的另一个成果--生个儿子。说起生儿子,他们也是早有设计的,这个设计也使一些旅居海外的华人大不以为然。近几十年,许多海外华人都希望自己的儿女生在美国,因为按美国宪法规定,不管父母国籍如何,凡在美国国土上出生的婴儿,一律可获美国国籍。陈若曦夫妇则是另一种设计: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女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祖国的天,第一次身落之地就是祖国的地。拳拳此心,使他们虽在美多年,却一直不敢生育。在那动乱的年月,一千新的生命落地了,而且是个儿子:小生命的来临,唤起了这对夫妇彩霞般的希望。他们就父亲的“段”姓!给儿子取名作“炼”,寓意颇深--暗含父母归国决心经受锻练的意思。

在北京华侨大厦一住两年,一九六九年,组织同他们谈话,决定分配他们的工作。他们在填表格时,单纯而执着地填写道:“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而且申明,夫妻可以不在一起。组织考虑到他们的特殊情况,还是给予照顾:夫妻一起被分配到南京的华东水利学院教书。可在那“革命”第一的年代,丈夫一到任,即被派到青龙山挖煤,接着,就到干校“锻炼”,一去三年,陈若曦,这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再也没有拿笔,教了一年的英语,去了三个月的干校,又生了老二陈赓。

当他们每天听着“继续革命”的说教时,两个儿子带给他们的希望逐渐化作了忧虑:他们虽不愿意为儿子在美国铺就舒适的路,但也不愿“革命”祸及儿子。

“不用说,这就是你归而复去的原因了?”

“唉,这场恶梦总算醒过来了……”她支颐沉思,瞬时间,眉宇中凝满了智慧、忧虑和希望……

“孩子们久居美国,对祖国,对祖国的文化还有感情吗?”我问着她,自己的心飞向了远在美国的一对儿女。四年前,我的儿女一个十岁,一个八岁,随妻子去美国上学。如今,他们长成多高?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还有中国人的气质?魂牵梦绕,我无时不在想着他们,忧虑,担心、希冀,思念,混揉错杂地交织在一起……

她察觉了我的思绪,开朗地笑了:“放心,毕竟是华人子孙,不管到了哪里,他们总是彻底的华人气质。我的两个儿子就有这样一个过程;刚到美国,生活,学习,游戏整天同美国孩子在一起,为了认识这个新国度,他们似乎对中国文化不太热衷。可几年以后,自觉不自觉地,他们总在间中国的事,读中国的书。我每写一篇文章或每出一本书,是不习惯自己介绍给别人看的。但我的着作,他们都争着看。这使我强烈地意识到,我对华人世界的责任和义务,只有好好写,认真写,才不愧对民族,不愧对孩子……”

咀嚼着她的话,咀嚼着她话中的涵义,我觉得,我认识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