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五代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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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心脏不太好……

“六年前,亭中旧人在那场争斗中几乎消耗殆尽,此后三山亭又步步紧逼,德州、贝州、博州、曾经的邺都,甚至咱们的大本营幽州到处都有他们的人在追杀迫害咱们仓皇失措的亭众,这样的危机中总要有人替咱们跑腿办事掩护策应,这些人素养虽然良莠不齐,但好歹任劳任怨费心用功,咱们且介亭挺过了那段艰难岁月,如今暗巢渐渐恢复元气,总不能卸磨杀驴立刻清除掉吧。”

“……狄,你、又、在、怨我……”那人刚刚发了一通火气,这一刻像是所有力气都抽干了,无力的倒下去,所幸被称为狄的青年反应及时,稳稳托住那人。

“又……”狄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淡,他希望先生能够明白自己只是在客观的诉说某一个角度的事实,“六年前的机谋与围杀很是精彩,一环套一环的,嗯、非常精彩……但是整个计划太草率了,对手太强悍,彼此伤亡对等,这样的消耗是咱们承受不起的。”

攒了片刻力气,那人才开始说话。

“对方的强悍在我意料之内,只是……”

那人微微抬抬下巴,很高傲的说“见识了那只老狼皮的境界之后你怎么还要埋怨我?”

狄咬牙切齿的哼道,“他没死!”

狄低下头去,正视手挽之人的凛冽气息,一字一句的说,“他没死,我就要怨!这么强大的敌人啊!为什么去沾惹!”

“你不去沾惹他,以为便躲得过,老狼皮再枯皱也终究带着天生嗜血的狼性!何况他的身后挤满了嗷嗷待哺的狼崽子!一旦蓄满力量你以为那群野狼会老老实实守在冰寒之地?别做梦了!”

那人轻推开狄支撑的手掌,试着自己站起来,可惜失败了。倒回座椅的他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那、老、狼皮、正、满草原、挖矿造炉……”

什么矿,什么炉。狄不是专业人士所以不太敏感,他纠葛的无非是自己人死的终究太多了,可是看到那人露出鼻梁上的布条凹处,那里应该是眼睛的位置,好像有一丝丝明亮的光线透析出来。

对上看不见的心灵之窗,狄似乎又听到深夜里先生房间里传出来嗷嗷地凄惨痛喊,感觉有冷汗从背脊淌下,没有人!绝对没有人能忍受住那样的痛苦日夜反复!

狄忘不了给先生更换绷带时候看到一块块淌流暗红粘液的血肉从骨上脱落的恐怖,甚至一想到在浓黄之中重新生长的犹自跳动的鲜活肌肉就隐隐作呕。

这是先生经历第几次所谓的融合了?

狄想到先生这几年连连经受的苦难,他就觉得自己不应该太过苛责,当年的战事也不能完全责怪自家先生,比如……半国亭那群王八蛋不在南边主事鬼鬼祟祟跑过江来搅风搅雨,差点令与他们同根同源的且介亭在江湖除名!

一想起半国亭那群吃里扒外的王八蛋,狄就恨得牙痒痒。

“这副身体太硬……”那人又试着自己站起来,两腿颤巍巍的支力,勉勉强强算是脱离了高椅,正当狄为先生前进一大步而高兴时,那人又咣当一声坐回椅窝。

那人的气力又消损不少,说话费力不少,“……太硬……这、一次、攻击……三山亭……”

狄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等着先生攒足力气说下一句。

“……古怪!”那人歇了歇说,“城外……”

毕竟是合作多年的搭档,狄立刻明白过来,接道:“狄鹿那面还没有回报,所以应该算是顺利,那家人的院子上空马上就能看到复仇的火焰。”

“猕……”

先生说的是另一件事,一件狄永远不想知道的事情,涉及到一个狄永远也不想回忆起来的人!

狄的眉头微皱,自打确定猕与汴京一些神秘人有些不清不楚的联系后,关于猕的一切都由暗巢小组在操作,加上狄对猕那份惺惺相惜的兄弟之情,未免手足相残,所以狄很少过问。

具体进行如何也只停留在暗巢小组报上来的简报内容,这令狄有些对事态把握不准的失衡感。

今夜,暗巢小组将进行最后一步,狄虎作为狄的全权代表也去参加这次行动了,而过程与结果就无从得知了。

不过,狄不能跟直接告诉先生现下只能等待消息,他快速组织了一些言辞,努力含糊着说服先生能平静安逸的度过一个漫漫长夜。

但,椅子上的那人毕竟智非常人,狄的短暂停顿躲不过那人对人心的猜读,他摇摇手阻住了狄开口来哄他,沉默中慢慢积攒力气。

半晌,那人指节敲敲檀木扶手,用最节省力气的语调平顺的把要说的话一口气说完,“还记得你我初见,你那句含砂带刺的‘特派员’依旧令我印象深刻……”

“……我喜欢那样的你,锐利而不鲁。”

狄嘴角弯弯,显然也回忆着那夜的片段,似乎那时候对缠满绷带的先生惊恐且佩服的心意又回来了,当听到先生对他的评价时候狄轻轻的摇摇头,笑而不语。

“所以……去吧……城外、不、要管……看、住、猕……”那人又开始不规则的喘息,低低喃道,“明、早、我要、猕……人、头……”

“先生,放心。”

“安、排、一下……我、见……刘、敏、郎。”

刘敏郎,就是驻扎在城外三十里的那位守捉使,沧州城的实际掌控者。

狄又轻轻应了一声,稳稳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房门,一抖衣摆,对黑暗角落的淡淡人影低声说,“狄马,你火速赶去城外。”

黑暗中的狄马微微一愣,守在门外的少年郎将两位最尊敬长者的对话收录一清二楚,他不明白自家老大为什么要违背先生的意愿。

“先生的语气让我担心,可能要出事……把弟兄们活着带回来!”

狄马心头一沉,城外办事的除了暗巢的三组人马还有他的师兄狄鹿在临阵指挥,狄马咬着嘴唇,狠狠地点点头。

狄没有目送狄马离开,得了狄马的承诺,狄立刻运起如风的步子在柳下墙头消失踪影。

……

陈十四是个路痴,这种痴不是说他完全不记路,而是他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方位,走路可以,记路也不成问题,指明方位却不能。

所以当陈十四很嘴贱的问他们在哪,领路人很和蔼地告诉他他们在城北的小南庄时,陈十四有些迷糊了,彻底搞不清楚身在何处。

小南庄本不属于沧州,乃是幽州旧时辖地,很多年前刘家父父兄兄之间的一场萧蔷之祸令小南庄的归属沦为一桩难以评判的公案,像是劲风中的一棵杂叶小草随风摇摆,战祸中的小南庄时而归附幽州时而从属沧州,如今势比人强,小南庄遂重新投入了沧州的怀抱。

沧州主薄给小南庄分下三个里长的份额被三家世世代代居住小南庄的豪强雄霸,而守捉使下设的三十名铺兵却是小南庄上上下下都不敢随意招惹小心供奉的祖宗。

铺兵的驻所就在庄子村头一幢也许还不错的大宅子,一丛丛长满小刺的绿藤缠绕支搭好形状的竹篱围做一圈。看格局情调应该是某一个饱读诗书的绅士筹建起来的,如今明珠暗投被一群粗鲁的军士住进来。

应该还算不错!陈十四在心里又重复一遍对宅子的评价,然后一个又一个地细细打量路边失去了灵魂的躯体。

地上土印繁乱,能看出来这些死者试着抵抗,可他们的身形却是仓皇逃命时被杀的姿势。

沿着小路,越过五具尸身,终于来到院子近处。

一具被砍豁了皮甲的士兵撞倒了一段绿意袭人的篱笆,所以一行人连转道寻找大门都不需要,便直接跨进了院子。

陈十四摸摸腰间的布袋子,将一粒隔着很远似乎就已经闻到腥臭苦涩的药丸藏在手掌心,借着捏鼻捂嘴的动作将药丸送进口中,这是他救命的秘密武器,以防万一还是含上一粒比较好,他看着一路死气腾腾的惨样,有种难以善了的预感。

“你在吃什么?”

说话的人是刚刚告诉陈十四方位的那位仁兄,年纪比陈十四大了有一旬左右,眉宇之间透着阴沉与冰冷,双目带着怀疑一切的锋利。

“吃颗糖冰。”陈十四苦笑,也许是垫在舌下的药丸已经开始融化,那股苦腥不可抑制的爬到了脸上,半真半假的说,“今天看到的死人比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心脏有点受不了了,吃点甜的安慰安慰它。”

陈十四挥了挥空荡荡的手掌,很讨巧的问,“你要不要来一颗?”

那人满眼都是不可思议,这人怎么这么无耻,明明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还敢这么说,所以他很是善解人意也很是无奈的摇摇头。

陈十四得意的笑笑,然后放轻步子,很默契地由队中变队尾的坠在最后,谁知那位仁兄也跟他步调一致的溜到队尾。

走出几步,一行人的步调全部舒缓下来,一下一下的沉重就像大战前夕双方擂起的兽皮大鼓,闷闷的有种步步为营的感觉。

“你应该上前!”一直安静相伴的那位仁兄突然说。

陈十四一愣,惊愕道:“为什么是我?”

那位仁兄十分认真的回答:“小八祭使可是交代我们大家都听从你的领导。”

小八祭使指的就是已经另谋他事的范二。

“我怎么不知道?”

那位仁兄想了想,更认真的说,“小八祭使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告诉你个屁啦!陈十四心头狂骂,当时范二唤来那位仁兄只是说让他带着自己随他们行动,什么时候成了自己当那只出头鸟了。

陈十四盯了那位仁兄好一阵子,他觉得这样是杀不死对方的,而周围近十双同仇敌忾的炯炯目光大有活活剌死他的趋势,他终究是要表态的。

陈十四紧错牙关,恨声道,“这位仁兄怎么称呼?”

那位仁兄歪歪头想想,然后笑道,“就叫我唐冰吧。”

就……唐冰……糖冰!陈十四知道那位仁兄在戏弄他。

那位仁兄这么说的时候,周围人的目光顷刻古怪起来,因为愤怒丝毫没有察觉的陈十四哼哼冷笑,伸手去抓那位仁兄的胳膊,“唐兄,不若你我兄弟一同头阵吧,我……心脏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