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珍珠这些言行,还源自她对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小说的深刻理解和热爱。我怎么也没想到,她在获诺贝尔奖颁奖仪式上所作的长篇演说题目竟然是《中国小说》,洋洋一两万字,全是讲她怎样受中国小说影响学会写小说的,简直就是对中国小说史的有意宣扬。我孤陋寡闻,除鲁迅先生的《小说史略》外,至今我还没读过比她精辟且富深情的论述,而且,她是在向全球的人说,她的获奖,实在应归功于中国小说和中国人民的养育。她对中国小说热爱之深,超过了许多中国作家。她长篇演说的一开头,就让我脸红心跳,羞愧不已。她说:“我在考虑今天要讲什么时,觉得不讲中国就是错误。这完全是真实的,因为虽然我生来是美国人,我的祖先在美国,我现在住在自己的国家并仍将住在这里,我属于美国,但是恰恰是中国小说而不是美国小说决定了我在写作上的成就。我最早的小说知识,关于怎样叙述故事和怎样写故事,都是在中国学到的。今天不承认这点,在我来说就是忘恩负义--我认为中国小说对西方和西方小说家具有启发意义。我说中国小说时指的是地道的中国小说,不是指那种杂牌产品,即现代中国作家所写的那些小说,这些作家过多地受了外国的影响,而对他们自己国家的文化财富却相当无知。”
这样一位热爱中国文学,把中国当作第二祖国的美国女作家,本应受到中国的重视和欢迎,可是1972年,晚年的赛珍珠要求随尼克松总统访华,想在临终前再看看她所梦魂牵绕的中国并为打开封冻多年的中美关系之门作一点力所能及的贡献,却被正处于文化大革命热潮的中国拒绝了。最后她只好在设计自己墓碑时用汉字“赛珍珠”这个中国名字以寄托自己的梦想。读到此我热泪盈眶。我一辈子活在中国,却没有一部像样的作品走向世界,而尤其让我心疼的是,我们中国作家,对赛珍珠知之甚少却偏见深深,连我最崇敬的鲁迅先生也对她的作品没说半句好话。她的作品固然会有缺点,但她对中国文化的深厚感情及文学贡献,中国作家没给予一句友好的话反而给予了伤害,是有点不够意思的。到了九十年代,老作家徐迟先生在不大一个范围说的一席话,算是中国作家对九泉之下的赛珍珠传达了一些够朋友的意思。徐迟说:“我认为,长久以来,我们对这位可敬可亲的朋友是不够朋友的--她写得不比我们的最好的作品差,但比我们最好的作家写得多得多--赛珍珠当时是一个家庭妇女,和美国文艺界并无关系,和中国文学界也毫无接触,而能完成这三部巨大著作,诚然难能可贵。如果说她写得并不是尽善尽美的,那又有什么奇怪呢--她的局限可以批评,当然应当是善意的批评。不应当作出恶意的中伤,或者说至少应当避免给她以中伤的。”
庐山神秘莫测的云雾,透明如洗的阳光,层峦叠嶂千姿百态的树木,树木掩映下哗哗啦啦雨声笼罩的漫山别墅,和与这一切联系着的古今中外文学作品,组合成我眼中的庐山真面目。此时再品味“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诗句,心下却在反问苏东坡,难道“不识庐山真面目”,真的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吗?感谢庐山,让我意外看清了一位对中国和庐山有着特殊感情的美国女作家的真面目。
同来的作家们都走了,我却独自多住了两天。此时,庐山的阳光已十分明媚和蔼,没有半点刺眼的光芒和丝毫强硬的热烈,落在眼前和身上却让我兴奋而沉醉。院子里的空气清洁得让我无法发现一星儿灰尘,光坐着认真呼吸,就能治病似的。我安静从容地享受清洁的阳光和氧气,不眠也不倦,又到对门的赛珍珠别墅院子里,补拍了些留念的照片,还买了她的代表作《大地》和关于她的传记作品,回去好让别人也从中多识一点庐山真面目。
走新疆
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题记
两个跟斗就翻到乌鲁木齐
仿佛孙悟空翻了两个跟斗,第一个跟斗从沈阳机场翻到北京机场,停歇了一小会儿又一个大跟斗就到了乌鲁木齐。五个多小时的空中飞行,所见全是连绵不断的冰川和雪山似的云海,很像大海在波涛翻滚时突然间冻住了。有时像雪域高原般壮阔,有时又像北冰洋流冰季节的冰排样浩浩荡荡。没什么心事,竟把那云看出十六七种冰雪的状态来,因与新疆无关就不一一实录了。身边好几个外国人,看不出国籍,像欧洲的,也可能是俄罗斯或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等周边国家的,也有明显像日本和东南亚人的。可见新疆的魅力是世界性的。
晚上八点整了,机舱外还一派金光灿烂。八点二十分时开始降低高度,此时的云似乎比一路哪里的都厚,有好多的层次。飞机随着多层次的云掠过无绿的山脉,看见好几个湖(大概包括天池)后,掠过了乌鲁木齐上空。八点半时飞机降落,天还大亮着,来迎接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文联主席胡乐元说,他们往机场来时刚下班,还说天九点多仍是亮的。与我所居住的沈阳时差约三个小时,新疆的遥远说明了中国之大。
不多一会儿,从北京发来的另一班机到了。江西的陈世旭、重庆的黄济人、云南的欧之德、湖北的刘醒龙、山东的赵德发、上海的郑春华、北京的陈亚军和徐城北,在中国作协创联部尹汉胤带领下出现了,迎上前的除了兵团文联热情的同志们,还有乌鲁木齐傍晚格外浓重的凉意,大家热烈握手的时候已有人在打喷嚏了。没料到阳历8月14日的乌鲁木齐已经冷了。当晚就有人生了感冒,是不认识的北京女诗人陈亚军。有她率先感冒吃药,我心情似乎轻松了些,因我是最怕感冒的,已有人先于我把感冒接待过去,也许感冒那东西就没功夫再找我的麻烦了。
同一片天地却不能同日而语了
二十年前曾到过一次新疆,那次单位不让坐飞机,四天四夜的火车上做了许多离奇古怪的梦才到得乌市。昨晚查看资料得知,新疆地处欧亚(非)大陆的腹心位置,近年精确的世界大地测量表明,世界大陆的几何中心位于乌鲁木齐稍北的地方。乌市又是全世界离海最远的城市。如果能像厄瓜多尔和索马里建赤道纪念碑那样,在乌鲁木齐建一座大陆腹心纪念碑就好了,相信在我们国家开发大西北的口号声中会看到那一天的。
早晨独自上街转了好多地方,与二十年前来时比,真的面目全非不能同日而语了。我只辨出红山公园那座山和山上那座塔,别的印象都对不上号了。在早市上看到丰富的土特产品,使我想到那年乌市的商场,清静得什么可买的东西也没有,连一粒新疆特产葡萄干也见不到。后来是托新疆军区的朋友找司令部管理局首长批条才买到两公斤(新疆实行公斤制)土沫霍霍挑得出石子的葡萄干儿。现在,那干净得近于透明的玉石一般的各种葡萄干儿多得让你看花了眼,卖主恨不能让你买上一车。那年是把二斤挑得出石子的葡萄干装在珍宝似的小圆玻璃鱼缸里带回沈阳的。我寻遍了几个大商场,就发现这个小鱼缸值得一带(那时养鱼还被看成资产阶级的奢侈),带到沈阳家门口,一堆山也似的同样鱼缸迎接了我,家人以为我是在门口买的呢。那是1979年春天,思想解放才刚刚开始,一日千里的速度就已带来日新月异的变化了,直变到今天的不可同日而语。如此遥远的乌鲁木齐,眼下不仅各种物品都有了,内地那些时髦营生如洗浴按摩异性服务也应有尽有了。不是做了什么调查,而是在房间就不时接到这种电话,甚至上了出租车也有司机带拉这种生意。
时差原因,早饭九点半才开。饭后兵团文联《绿洲》杂志的同志们陪我们去看天池。开中巴车的维族司机戴顶精美的民族小帽,关公似的红脸膛雪白牙齿加上一脸络腮胡子,使我们充分感到置身民族地区的气氛。但从维族司机小伙子身上还可分明感到新疆改革开放以来,他穿的是高级T恤衫和牛仔裤。他让我们感到展示民族精神似的热情将车开上高速公路。新疆也有了高速公路!路况当然很不错,两侧的护栏是淡蓝色,给人一种搏动的生气。路两侧是连绵的沙丘,掺有少量土的沙丘。远远可见极淡极淡的绿意,是“草色遥看近却无”那种微绿。路边看不见一点草的丘谷间还有几群骆驼。离开高速公路进入天山山区后,路两侧林立有钻天杨、杉、白桦、松、榆,路过叫榆树沟那一带时,路边几乎都是榆树。
车东行一百多公里后到达天山的博格达峰,在山腰下车,再步行不远就站到天池边上了。我到过长白山天池,公正地说,天山的天池不如长白山天池奇险,但独具自己的特色。最大的特色在于,站在绿草如茵的水边就可以看见不十分远的山头披着皑皑白雪,草地上还开着鲜花。说这里同时展现了四季风光有点言过其实,起码同时看见了三季的风光,冬天的雪,夏天的花草,秋天的刚收下的果实。《绿洲》编辑部的同志们带了好几个刚上市的大哈密瓜,一到天池边首先就是望池品瓜。几个瓜都是皮上带有粗糙纹路那种,当地人叫作铁皮瓜,他们说这种瓜看上去不打眼,但却是新疆瓜中最好吃的。果然那瓜肉既脆又水分极大,进嘴即化,很甜却不腻口,下到肚里有如饮了天池秋水,爽心提神。停车场附近就有好几辆马拉的卖瓜车,卖瓜男女都穿着新疆民族服装,他们本身就成为天池边一道风景。不知平时来的人多少,反正今天星期日人很多,乘各色车辆的都有,大小客车,敞篷货车,轿车,吉普车,甚至还有拖拉机和马车,买票需要排好一会儿队。而当年,旅游也是资产阶级生活,哪有人敢成群结伙来此?
看旅游资料得知,天池一名出自清乾隆四十八年,为乌鲁木齐都统明亮所题。在天池渠口的《灵山天池疏凿水渠碑记》称:“……始臻绝顶,见神池浩淼,如天镜浮空,沃日蔼云,询造物之奥区也。”由此可知,天池便是“天镜”“神池”首尾拼接而来。传说唐代诗人李商隐的一首诗“瑶池王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中的瑶池即指天池。传说天池是西王母梳妆台上的明镜,又说是西王母的沐浴池,天池缭绕的云雾是西王母的霓裳羽绒,等等,这些传说我没有生出一点信的意思来,但说明天池景色富有美丽迷蒙的色彩。天池湖面海拔1980米,面积4.9平方公里,平均湖深40米,最深105米,是天然高山冰蚀--冰碛湖。水色与我见过的镜泊湖、长白山天池等高山湖相似,澄明碧澈,似蓝又绿,幽幽弥漫着灵净之气。因水平如镜,冬季冰坚如玉,所以冬季就成了世界上少有的天然滑冰场。据说这里过去曾有过灿烂的宗教文化,但眼下实在难见。我倒觉得天池是修身养性陶冶情操升华心境的好去处。乘游艇在湖上转了一大圈,拍了些照片,珍贵的要属绿草、湖水、青山和雪峰同在一个镜头那几张。和我住同屋的醒龙左肩挂照相机,右肩挎摄像机,还背个摄影包,像全副武装战士。正好我此行因故没带相机,便悄悄买了几个胶卷,与醒龙商定,此行我俩照相的事就有我负责了,他只管一心使用重武器摄像机就是了。我俩前年在大连召开的全国中年作家创作座谈会上一见如故,所以此行住一屋也特别和谐。
晚返回乌鲁木齐,兵团宣传部杨部长设宴招待我们一行,兵团文联全体作陪。兵团歌舞团一女演员敬酒时唱《我们新疆好地方》《欢迎贵客到新疆来》,歌词作者安静老人也在座。杨部长是辽宁锦州人,到新疆已有三十余年,用他自己话说,是东北虎和西北狼性格集一身,喝酒时证实了他的话是真实的。兵团特产五十二度白酒伊犁特曲,他两茶杯就喝下半斤多,刺激得我们不得不比平时翻倍多喝。席间才知道,中国作协组织的此行采风团团长是北京京剧院的徐城北先生,他杂文随笔写得好,学问也好,但极不善酒宴间的言词,也不善饮酒,杨部长便抓住我这个东北老乡喝个不止。我也不胜酒力,不过不肯服输,便在大家的鼓动下夺了团长的指挥权,发动黄济人、陈世旭、刘醒龙、赵德发等以攻为守。他们和我一样,先都说喝酒不行,但后来都喝了至少有一满茶杯。黄济人和陈世旭,一个是全国政协委员,一个是全国人大代表,地方上比较看重这个,所以我就不由分说频频把他俩往前推。黄济人喝得不少,但也招架不了,后来借打电话之机溜了,把专来陪他的安静老先生都扔下不管了。今晚印象最深的要算杨部长,他大杯喝酒,放开喉咙吼歌,穿着举动都不拘小节,的确集东北人和西北人的性格于一身,加上当过兵,实际代表的更是多数兵团人的性格。他们虽然爱唱卡拉OK了,会旅游了,但穿戴还是特别朴素的。还可看出大西北对人陶冶力量的是《绿洲》杂志编辑钱明辉,他本是江南水乡生人,可是现在粗犷豪放,酒量不比杨部长差,而且嗓子嘶哑,很像住在新疆的著名作家周涛。周涛长年生活在新疆,能豪饮,是写诗和散文的大手笔,大概和喝酒有关,就是钱明辉这种粗犷的嘶哑,肯定和经常豪饮有关。周涛自己把这种嘶哑说成是“新疆的莎士比亚(哑)”。但也有几经陶冶也保持本色的,比如《绿洲》的虞翔鸣主编和小茅编辑,他们都从江南到新疆二十年以上了,但江南人的斯文劲儿仍占主调。
过天山的路上颠出一个广播电台
乘专租乌鲁木齐青年旅行社的一辆中巴车,开始向南疆进发。人们都是有惯性的,一旦初次形成一个记录,这记录就有了历史的作用。昨天去天池坐下的车位,并不是谁安排的,今天一上车却又是那个坐法了,大概往下也就固定坐到结束了。但细一观察,坐的位置优劣基本是各自按年龄和资历选的,如果让带队的精心安排,差不多也该是这个样子,可见一行人素质和品性都不错,不抢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这就注定此行不会有太令人不快的事情发生。由于相互还都有些陌生,所以都各自默默观看车外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