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当事人,也就是孟斐和邹愚生对这篇报道有看法,同学们也有看法,并因此引起两个当事人之间以及他们和同学之间的矛盾。本来学雷锋活动开展以来正常的、健康的、积极向上的气氛突然遭到破坏,而且,孟斐已向报社指出报道的失实之处,而材料又是辅导员提供的,这让报社和市委对我们中文系和学校怎样看?事情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是啊,也怪我太大意了,马达喟然叹道,不过,无论如何孟斐和邹愚生的行为主流是应当肯定的,宣传宣传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至于失实之处只是枝节,接受教训今后注意就是了。
显然,马达并不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他是个忠厚的人,平常待人接物总是亲切和蔼,笑口常开,以致有人背后叫他“弥勒佛”,困难时期他跟师生同甘共苦,生活清廉,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特殊化,因此,李洁如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始终对他很尊重。可今天,她对马达这种回避矛盾不讲原则的说法相当不满,可是,自己毕竟是个学生,不能跟领导顶撞,何况自入学以来马达对她一直都很器重并寄予厚望,倘自己言语失敬就太不应该了。斟酌了一番,她笑了笑,委婉地说:领导既这样看,我还说什么呢?只是班上这几天乱糟糟的,走在路上、在宿舍、上自修,同学们都在议论这件事,奇怪的是,辅导员也不到咱班去了,我真担心这样下去让学校知道……你们团支部和班委会要做工作嘛,马达难得皱起眉头,关富贵呢,他这个团支书做什么的?
他……李洁如想说,关富贵夹在当中起哄,他是在看孟斐的笑话,但她不愿背地说人,尤其是对同为班干部的关富贵。犹豫了一下,她说,马书记,您最好亲自到我们班作些了解,听听同学们的反应。
李洁如算是白跑了一趟,不过,她刚离开,党总支办公室的电话铃便急促地响了,马达伸手去接,一听是校党委书记潘森林的声音,马达心中发怵,怕是为那篇报道的事找他,结果正是这样,潘森林问:《大学生粪倌》见报后中文系师生有何反应啊?这个,噢……我们正在搜集……马达吞吞吐吐。
谁向记者提供情况的?你当时在场吗?有没有跟校党委宣传部通过气?潘森林语气冷峻,马达揣摩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像是被逼到了墙角落,心想,这时,哪怕一点点搪塞都会引起潘森林的反感,他只好说:事情有疏漏,我失职,要么,我马上去您那里,向您详细汇报。
这事大体上我已知道。潘森林显然在拒绝他去汇报,继续说,孟斐同学在跟报社交涉时巳说得很清楚……
他这是目无组织!马达突然打断了潘森林的话,他怎么可以背着总支自己跟报社联系呢?麻烦就是他引起的。
老马,他是当事人,他有向报社申述自己意见的权利。潘森林转而显得平静些,何况,他指出报道的失实正是诚实磊落的表现,他这样做,你要肯定和爱护,不应责备。
孟斐是否找过您?马达问。
这有必要追究吗?潘森林的声音顿时严肃起来,你一定要想知道,我当然可以告诉你,孟斐从未找过我,是市委郭书记亲自打电话把情况告诉我的。
噢,马达又是一惊,道,这样一来“典型”岂不是完了,怎么办?
典型依然是典型,市委的态度很明确,大学生上街掏粪拉粪这件事本身的确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报纸还会继续宣传,当然,不是提倡大学生都上街掏粪拉粪,而是充分肯定这种不怕脏不怕累、不计个人得失、不图名利,自觉地放下架子关心社会,从小事做起,从自我做起,处处闪光的雷锋精神。至于报道中的失实之处,主要指一些所谓的“豪言壮语”,本应作淡化处理,因为重要的做什么,而不是说什么。
对对,这样好……马达终于喘了一口气。
不用说,这篇报道主流是好的,郭书记说了,它对推动全市学雷锋活动、搞好各行各业的工作都起了积极作用,潘森林说,但是,郭书记也提到了报道在我们学校可能引发的某些负面影响。老马,这你可得引起重视啊!要采取一些补救措施,针对学生中间可能出现或已出现的矛盾,抓紧做好思想工作。噢,再有,你们系里那个向记者提供材料的辅导员是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要造假?谁给他的权力?这种人还能继续做学生政治思想工作吗?我说的这些,不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也是党委会的一致的看法,你们总支研究一下,拿出个贯彻意见报党委。
行,我们一定贯彻党委的指示。马达说完挂上了电话,表态是毫不含糊的,可他心里却颇为难。罗志刚是他一手提拔的,在他看来,这个学生在政治上具有天赋,中学时代曾当过团委书记,进人北方大学后,干过一任中文系学生分会主席,思想敏锐,作风干练,在同学中间有一定威信,只是,政治辅导员是介于老师和学生之间的一个角色,他有意让罗志刚经受一番锻炼,毕业后让他留校,作专职政工干部。但两年来,他也渐渐发觉罗志刚不再像最初那样谨慎了,有些事自行策划,请示汇报不够,原先能跟同学融洽相处,时间一长,也有了架子,俨然以老师自居,尤其是他就读的四班反映他脱离群众,仿佛是个局外人,班干部甚至建议系里干脆将他调走算了。这一切,使马达甚是矛盾,但他一直拖而未决。年轻人哪能尽如人意?同学的一些看法恐难免也夹杂个人情绪,他曾想找个机会跟罗志刚好好谈一次,没料到话未谈成,罗志刚却捅了个大聋子,以至惊动了市委。刚才,潘森林在电话中虽未明确提出对罗志刚的处理意见,但一连串的责问巳表明了党委的看法,而且,这看法实际上已牵涉到他马达,要系党总支拿出贯彻意见报党委,其中就包含对罗志刚的处理。看来,想留小罗继续在系里工作是不可能了,在接受记者采访这件事上,罗志刚华而不实,目无领导,可他确实也是为了中文系的荣誉,如果处理不慎,不仅对罗志刚本人,而且对全系势必带来难以预料的影响。
马达真的很犯难,他明知党委在等着汇报,依然拖了两天,最后,他想出了一着妙计:以毕业在即为由,让罗志刚回到自己班上去,既不提免去其政治辅导员一职,但又明确其不必再来系里上班。马达将自己的想法跟另外几位兼职的党总支委员一说,都以为这种不“处理”的“处理”办法好,实质上,罗志刚已不再是政治辅导员,却又保全了他的面子,即便他心里有想法也不好开口,而且,这样做,绝大多数同学也能接受,不至于引起太多的议论。
其实,对于《大学生粪倌》这篇报道在同学中引起的震撼,罗志刚已有所感受。关富贵就找过他,问他这篇报道是怎样出来的,他知不知道?他不置可否,只笑笑而已,讳莫如深的样子令关富贵相当不快,这使他预感到自己遇到了麻烦。当马达把他约去面谈,告知市委的重视和学校党委的震惊之后,他才晓得问题的严重性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像。
志刚,我对你一贯的态度你是明白的,我觉得没有必要向你隐瞒什么,马达摸着下颚望着自己曾经赏识过的学生说,但这一次,你让总支很被动,我知道你也是出于好心……
马书记,您别说了,责任都在我,我自以为是,目无组织,造成很坏的影响。嗨,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实际意义了,请求组织给我处分吧!罗志刚颓丧地说。
处分就不必了,再怎么说,这两年,你协助总支做了不少工作,这也是尽人皆知的。马达把话尽量说得和缓些,还有两三个月你就要毕业了,这段时间很宝贵也很紧张,要交毕业论文,要写毕业鉴定,还面临着毕业分配,我看你还是回到班级去,跟同学们一起,善始善终做好毕业前的各项工作,我这样考虑也是基于对你的爱护,我想,你应该能体会到的。
马书记,对您我视为再生父母,罗志刚感激涕零地说,您让我怎么做都行,我绝无怨言,我能体会您的良苦用心,可是,只回班级不给处分,党委能同意吗?
这个,你就别管了。马达此时的心境颇有些诸葛亮失街亭挥泪斩马谡的意味,他说,小罗,你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回到班级后,注意群众关系,集中精力做好毕业前的各项工作,其他的事别去考虑,不论怎样,我对你还是寄予厚望的。
罗志刚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好了,好了,这不算什么,马达拍着罗志刚的肩膀劝慰道,你还年轻,人生的路长着呢,人只有经过摔跤才学会走路,是不?只有经受了挫折的磨炼,才能变得更成熟更坚强,这道理,你懂,我就不多说了。
罗志刚不停地点头。
这天下午上自修课时,马达来到四班,亲自宣布罗志刚回班级,他对罗志刚担任政治辅导员多有肯定,至于回班级的理由自然是围绕毕业在即展开的,也在情理之中。这样,对学校党委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交待,也保全了罗志刚的面子,同学的反应倒也平静,困扰马达多日的心事算是了结了。
田蒙是个善于掩饰自己的人,当《大学生粪倌》刊出,在班上以至中文系议论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却听不到他的意见,尤其是裘慧也在的场合,他要么一声不吭,要么王顾左右而言他。那些日子,裘慧脸上总笼罩着一层忧郁,他知道,裘慧心里还有孟斐,他不想惹她,怕刺激她,引起她的不快和反感。他冷眼旁观,少数人对孟斐的讥讽,使他幸灾乐祸,但仅仅搁在心里。他这样超然的表现,甚至让裘慧心存感激。可是,当种种议论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平静下来,他再也听不到一些刺耳的声音,而且发现班上同学绝大多数跟孟斐相处甚善的时候,他心里失去了平衡,觉得生活中仿佛缺少了什么,而他像是有义务也有责任出来填补。有一天,系里举办乒乓球赛,他是三班的选手,孟斐也是,但孟斐因身体不适缺阵,外班一个选手开玩笑道,别是假装生病,又去当粪倌吧?这话立即引起田蒙的共鸣,说,不就拉了两趟大粪,有什么了不起?沽名钓誉罢了,好明年毕业时分配时讨个便宜……
再怎么说,大学生上街拉粪,走出这一步也不容易,要不,市委干吗那样重视?有人说。
谁知道他怎么碰上郭书记的?田蒙笑道,或许他事先就摸清了郭书记的行踪,知道郭书记必定打那儿经过,这才演出一台“戏”。
田蒙,这种事不好瞎猜。一位女选手说。
瞎猜?田蒙一声冷笑,我太了解孟斐了,我的分析是建筑在对他人品性格的把握上的。
少议论人,管好自己,比好赛。体育老师兼乒乓球赛裁判一旁干预。
议论中止,两张球台又开始新一轮比赛。
第二天晚饭后,裘慧约田蒙外出散步。还有一个月这学期就,要结束了,功课紧,裘慧总是吃过饭洗了碗便去教室上晚自修,他们已很少一块散步。裘慧的主动约请使田蒙心花怒放,两人又踏上了弥漫着青春气息的“爱情小道”。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约你出来吗?裘慧嫣然一笑问道。
还不是因为我比赛得了个亚军,田蒙说。
是啊,你的表现很出色!还行吧!田蒙得意地笑道,遗憾的是你未能到场助阵,否则,我不拿冠军才怪哩!说到这里,两人似乎没话了。埋头走了一段,裘慧终于憋不住了,问道,除了比赛你还做什么来着?
没有哇,田蒙一怔道,怎么啦?
你是怎么知道孟斐和邹愚生是演戏、是沽名钓誉的?
啊,田蒙吃惊非小,问道,这话谁告诉你的?搬弄是非,挑拨关系,这,这太缺德了……他气得说不下去了。
究竟谁缺德?有些事同学们早就不说了,你却重又挑起话题,又是在那种公共场合,你说是什么用意?裘慧问道。
没什么用意,长着一张嘴,想说就说呗!田蒙妒火中烧,恼羞成怒,诘问道,这跟你什么关系,值得你如此关心?
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裘慧反唇相讥,你想过上街拉粪吗?你能上街?量你也做不到!可我忠于爱情,不像有的人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田蒙一步不让。
前后都有散步的同学,熟人熟面的,裘慧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她一转身朝学校跑去,田蒙在后面喊她,她只当没听见,愈走愈快,进了校门直奔宿舍,见李洁如正倚在床上看书,便哭着扑到李洁如怀里,浑身抖颤着。
发生了什么事?谁把你气成这样?李洁如边问边替她揩眼泪。
田蒙他……裘慧哽噎得说不下去。
他怎么了?慢慢说。
裘慧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诉说了她跟田蒙冲突的经过。田蒙说孟斐,尽是些不负责任的话,而且有煽风点火的味儿,李洁如说,可是,小姑奶奶,你也过于激动了,你一向的温婉、冷静都到哪里去了?
他背地说人,我能不冲动吗?
可这样一来,你就在田蒙面前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到今,你仍爱着孟斐。
不,那一页历史早已翻过去了,裘慧申辩道,我是不平而鸣。
仅仅是鸣不平?李洁如笑着凝视着裘慧道,唉,我知道,你是心疼孟斐,告诉我,你是否仍在爱他。
热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裘慧默默地点了点头,少顷说:他的确值得爱,透过拉粪车这件事,我像是对他有了更深的认识,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可是……
可是什么?李洁如问。
我不敢向他走去,我怕他说,而且,田蒙是不会放手的,他是真心爱我,我能感觉到、体验到……我夹在两人之间,因此而苦恼,又因两人中的一个并不爱我,我越发感到痛苦……裘慧忽又泪如雨下,她拉着李洁如的手,乞求似地问,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呀?
裘慧,我没有类似你的这种经历,但我能理解,我能替你做什么呢?李洁如说,当然,我可以向孟斐传递信息,但是,他能否也向你走来,我实在没把握。只是,真正相恋的人,心里只能容纳下一个人,泛爱不是爱情,当然,我这样说,不等于反对比较、挑选,你有这样的自由,但光靠眼睛去看是不够的,而要用心去看。
洁如,这几年,每当我遇到困难,总是麻烦你,总得到你帮助。我这心里……叫我说什么好呢?裘慧差点又落下泪来。
嘁,谁让你说这话来着?李洁如笑着亲昵地打了裘慧一下道,同学之间甭客气。
可这一次李洁如却没帮上忙,不是她忘了这事,而是孟斐太忙。除了正常的上课,他已着手撰写毕业论文,选题为《〈金瓶梅〉研究》,这是一个冷门,也是个棘手的研究对象,他先要阅读不同版本的《金瓶梅》和前人有关这部着作的研究成果,他想从三个方面进行论述:一、版本和作者考订;二、作品的思想内涵和艺术价值;三、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应有的地位。为此,他还必须阅读与《金瓶梅》相关或者说受影响的作品比如《红楼梦》等,熬夜又成了寻常事。偏偏在这个时候,学校文工团决定排演《日出》,说是要参加全市大学生文艺汇演,他在大跃进年代曾受过三个月戏剧编导培训,学生总会便让他当导演。过去,他替业余剧团排过地方戏曲,说导演也行,凑合吧!可让他导《日出》,却把他唬得不轻,他一再推辞未能如愿,于是,他又从图书馆找来斯坦尼拉夫斯基的书浏览,把《日出》剧本看了一遍又一遍,就在这时他学会了抽香烟,仿佛要借尼古丁来诱发自己的艺术灵感。作了一些前期准备,便开始物色演员。从常情说,角色当然是从文工团里面产生,可文工团过去一直演歌舞,并未排演过话剧,因此,角色得从全校范围内考虑,一般角色倒也好办,经各系学生分会文娱委员推荐,再由学生总会文艺部长朱婕和学习部长孟斐共同确定。难的是主角陈白露,物色了七八个人总不理想。有的外形、气质均不错,但普通话差劲;有的普通话顶刮刮,可投手举步却总小家子气,演不出陈白露这个高级妓女的做派;有的气质、普通话都无挑剔,偏偏身材瘦小。这事让朱婕和孟斐颇伤脑筋。
有一天,吃早饭时,朱婕风风火火来到孟斐的饭桌前,不由分说,把他拉到一边说,我又琢磨了一夜,陈白露找到了!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朱婕,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
裘慧,你觉得怎样?
这完全出乎孟斐的意料,他愣住了,半晌这才苦笑道,啊,别开玩笑了,你明明知道我跟她已经不再……
不,我是认真的,朱婕说,我先问你她的普通话、外形、气质,还有文学的修养怎样?
这些都是没说的。
那么,我告诉你,考虑到她,绝没掺杂你的因素,朱婕说,中学我和她是一个学校的,我们曾排演过《雷雨》片断,她演过繁漪。
有这事?孟斐惊叹道,我怎么从来没听她说过?
她这个人是极少表露和炫耀自己的,你似乎并未真正了解她,所以你们……好了,不岔了,你说由她来演陈白露行不行?
听你这样一介绍,肯定行,孟斐稍作沉吟,只是,不知她本人愿不愿意?
这事,我来办!朱婕舒了口气道,说说你是否欢迎?
我焉有不同意的道理,桥归桥路归路嘛!你后面一句话我不爱听,朱婕说,我希望她答应之后,你们能好好合作,尤其是你要主动,把过去的别扭统统忘了。
这你要相信我,反正你主管这件事,我的表现怎样,能瞒过你的眼睛吗?孟斐不无幽默地冲朱婕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