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愚生遂将孟斐如何鼓励他将牧歌式的题材易辙改弦,写作政治抒情诗,如何跟他一道推敲修改,又如何力主寄往北京大刊物说了一遍。他不无感慨地说,若论在这首诗上下的功夫,孟斐比我多得多,应该说,它是我和孟斐的合作结晶,我记得清清楚楚,誉抄时,我在题目下写了我们两个人的名字,而现在却只剩我一个名字你是说,他在寄出之前把自己的名字圈掉了?裘慧发愣后问。
肯定无疑,部愚生说,这让我很不安。
你有没有问过他?裘慧说。
他只说,这不应该吗?愚生,我为你高兴。
邹愚生晃了晃大脑袋,瞧,他就是这么个人,从高中起,我跟他巳同学六年了,还没把他琢磨透,裘慧,你呢?你是不是已经很了解他?
我?裘慧猝不及防,心有点慌,忙以一笑掩饰道,你们两是高中同学,你都琢磨不透,我就更别提了……
她跟孟斐的爱情纠葛,估计邹愚生多少有些知道,这已是过去的故事,她不想再跟别人谈起,增添惆怅和伤感。她怕邹愚生追问,遂假托去小卖部买墨水走开了。从孟斐对待《螺丝钉礼赞》一事上看,这个人确实让人不摸底,他在许多方面与众不同,她曾深深地爱过他,也曾深深地受过他的伤害。出身是不可选择的,就因为自己的父亲在狱中而受到他的鄙视,幸好两人已经分手,倘若一直相爱下去并最终结合,那么,这一辈子将会是不平等的。或许,在他心中,她永远会被视为贱民,那还有什么幸福可言,有的只能是痛苦。如此一想,她决心今后尽可能地少与他接触,跟同学,尤其是李洁如、部愚生这样的知情人也绝不再涉及这个敏感的话题,既然自己已跟田蒙相爱,如果还想着别人,岂不是有违做人的道德……裘慧边走边想,以致走过了小卖部竟浑然不觉。
《螺丝钉礼赞》居然在国家级的大刊物上发表,这在北方大学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系里和校部相当重视,不仅邹愚生受到了表扬,而且,系里还特地给“语丝社”批了一笔经费,让他们购置钢板、蜡笔、蜡纸、油印机、油墨、纸张,定期刻印、出版《语丝》油印杂志,由不定期到一月一期,期期都刊有歌颂雷锋的诗歌、散文,其中的精彩作品,常被学生会文艺部在晚会上朗诵、校广播站也常选播其中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学校学雷锋活动的开展。每当《语丝》上的作品被选上演出或广播,孟斐心里总感到说不出的快乐。当然,为此,他也付出了很多,且不说每期稿件的组织、修改,从刻写到版式设计、插图、印刷、装钉,就让他忙得够戗,虽然有郑清泰和邹愚生协助,但他要统筹全局,事无巨细,耗去很多精力,他明显地憔悴和消瘦了。
这天,是周末,部愚生约他上街去看电影《甲午风云》,饭碗一丢,两人便出了校门,薄暮中,来到位于市中心的“东风”电影院,影片展示的情节是震撼人心的,尤其是邓世昌抱着义犬蹈海下沉的悲壮镜头,给孟斐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走出影院时,邓世昌弹拨古琴时所发出的忧愤、激越的琴声,仿佛仍在耳畔回响。观众是从后门离开影院的,途经一条巷道,光线昏暗,只有二十多米外有一只昏黄的电灯,观众拥挤着往外走。突然,有个老人摔倒了,孟斐就在后面,上前去拉,不料,他也跟着摔倒了,一股臭味在窄巷里弥漫。原来,不远处有一个化粪池,粪水漫了出来。观众一片惊呼,诅咒声、斥骂声不断。孟斐先爬起来,旋又将老人扶起,老人摔得很重,站不住,哼哼唧唧直喘,孟斐只好架着他。
奶奶的,找电影院算账去!要他们赔偿!这不是糟蹋人嘛,太不像话!人们争相发着牢骚,鼓噪着。孟斐和邹愚生搀扶着老大爷,找到电影院办公室,接待他们的是个女人,三十多岁,旁人叫她许主任。她听了围观者七嘴八舌的诉说和指责,接连说了几个对不起,然后便叹苦经,说环卫所想免费包场看电影,未能得到满足便施以报复,化粪池不掏任其漫溢,而电影院职工差不多都是女的,想整治却没办法。她让人找了一套放映员的蓝布服装,尴尬地对老人和孟斐说,就剩一套了,咋办?
孟斐接了过来,二话没说便替老人换外衣。过了一会儿,看看老人并没伤着哪里,许主任便吩咐一位职工用三轮拖车将老人送走。孟斐望了一眼邹愚生,两人便啥也没说出了门。
这时已是夜晚九点多钟,天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附近的站台刚停下一辆通往大学的公共汽车。邹愚生提议上车。
算喽,身上臭哄哄的,别招惹别人了。孟斐边说边走。
哎,孟斐,你是否觉得今天有点得不偿失?邹愚生说。
也算是一场经历吧,孟斐应道,人生要经历各种各样意料不到的事,酸甜苦辣都得尝,不过,今天的事倒给了我一个启发,愚生,明天,我们来替电影院掏大粪,如何?
你疯啦,邹愚生吃惊地说,让电影院跟环卫所去扯皮吧!他们双方都推卸不了责任。
话诚然不错,可我想,多耽搁一天,就要多一两个甚至更多观众摔倒,尤其在夜场,脚下看不清,有人真的摔坏了怎么办?
孟斐,你这是闲操心。邹愚生说。
不,不能这样看,这事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焉能无动于衷?孟斐说,何况,当前全国都在学雷锋,我们总不能仅仅停留在写诗上。凡我们可以做的,就应该有所行动,你以为如何?你真的想掏大粪?是啊!邹愚生未再说什么,回到学校他直接进了宿舍,而孟斐先去了盥洗室,他脱下又脏又臭的外衣,用水浸泡,在水池角落里拾了个肥皂片,在衣裤上擦洗搓揉了一阵又拧干拿到楼下晒衣场晾好,这才回宿舍睡觉。第二天是星期日,早饭后,他没招呼任何人,便在学校找了一辆粪车拉出了门。一直在关注他动静的邹愚生也跟了上来,在后面推着。孟斐一回眸,两人不禁相视一笑,两人都不想张扬,都不约而同地摘下了校徽,来到电影院,叫开后门,那位许主任见状感动得了不得,不让干。而邹愚生已掀开化粪池水泥盖,孟斐举起粪勺便掏了起来。他跟邹愚生替换着,一勺一勺地掏,直到将粪车装满,盖上木头盖子,孟斐在前拉,邹愚生则在后推,他们尽可能绕背街走,花了两个钟头,这才拉到市郊的蔬菜大队。这里,他们一年级学农时来过,干部1:员都还记得,对于两人的这番举动夸个不停,大队长还让人端来玉米窝头和面糊糊招待他们,两人都推说不饿不肯吃。
拉粪是体力活,大老远地跑来,咋不饿?大队长仿佛生气的样子,大嗓门震天价响:两个熊孩子,咋这样拗,叫你们吃就吃,现在又不是困难时期了,谁家也不稀罕你们吃这点东西!说着,抹了一下络腮胡就又嘿嘿地笑开了。
孟斐和邹愚生感到盛情难却,实际上肚子也有点饿了,想到至少还得再拉一趟,也就不再客气,风卷残云似地一扫而光,吃罢便回城了。临近中午,两人又拉了第二趟,谁知刚走了没多远,在一处十字街头,一边的车轮突然陷进一个洼塘,粪车失去平衡,倾覆在地,粪便泼洒一地,臭气熏天。正值上午下班高峰,行人如织,偏巧,溅到一位体态臃肿的女干部身上,她不依不饶地骂开来了:你们是什么东西,瞎了眼是不?你们必须道歉,赔偿损失……行人有的掩鼻而过,有的驻足观看,人愈到愈多,交通堵塞了,几名警察走了过来。孟斐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他向女干部一再致歉,并做着解释,而女干部却颐指气使地对蒈察说:将他们带到局子里去,通知附近的环卫所赶快派人来清扫。她用眼角扫视着孟斐和邹愚生,继续训斥道:瞧你们这副邋遢样就是偷粪的,竟敢冒充大学生,大学生能上街拖大粪?闻所未闻嘛!弄脏市容就是搞破坏!她恼火地朝警察一挥手:还不快些将他们带走?慢!不期然,人群后面冒出一个声音。
人们回头一看,见是新任市委书记郭磊。原来他乘车经过此地,骚乱的人群引起他的关注,但他暂时未急于出面,而是隐于人群之中静听孟斐的申述和解释,自然,女干部的训斥,他也听得清清楚楚,事态的变化在急转直下,他不得不出面干预。不等他继续往下说,女干部谄笑着走近他,说,郭书记,您看,大学生拖什么粪车?弄脏了路面,妨碍了交通,破坏了社会秩序,再说,他们两是不是大学生,不能不令人怀疑,大学生啥事不好干,来干这个……卢副市长,你说完了吗?郭磊目光凝重地看着女干部,说:他们是不是大学生,只要一个电话打到学校就能问个明白,在未弄清其真实身份和意图之前,你竟怀疑他们是偷粪贼,这不仅武断而且是错误的,至于要让警察将他们带走,谁赋予你这个权利?诚然,你分管卫生,可你焉能不分青红皂白,不作调查研究就随便发号施令?郭磊愈说愈激动,而卢副市长则神色黯然,尴尬地站在一侧。
郭书记,我们仅仅是受到雷锋精神的感召,想做点什么。孟斐听了郭磊的话而感到说不出的慰藉,但也有些不安,他说,也怪我们不小心,对卢副市长生气、批评,我们能理解,我们一定负责把这块路面清洗干净。
同志们,郭磊面向人群说,大学生拖粪车,以实际行动学雷锋,移风易俗,改变社会风气,了不起呀!粪车倒了,这算什么错?他们或许太累了,或许缺乏经验,而路面不平不能及时维修也是一个原因嘛!事情发生了,我们每一个路过的人应该同情,给予帮助,而不应当观望,更不应当饥讽、指责,是不是?
对,要看大方向,学生没错。人群中传出响应声。
这时,一辆吉普车在附近空地停下,一位中年男子从车上下来,张惶地挤进人群,他就是北方大学的马达。他是在接到交警的电话后心急火燎地赶来的,交警查问了孟斐和邹愚生的身份,并说要将两人扣压审査。他不知出了什么事,想问个究竟,电话却挂断了,只好依照交聱提供的地址,在人被押走之前赶到现场。见粪车陷在洼塘,粪水泼洒一地,又见郭书记和卢副市长在场,他头皮发麻,感到事态的严重。可是,两个学生却颇镇定,闯了祸却这副样子,他有些迷惑不解甚至生气,对面前的领导说:郭书记、卢副市长,我的学生出了事,添了乱,造成了不好的影响,身为系领导,我是有责任的,我将向市委作出检讨,只是,请允许我将他们带回学校同志,你在说什么呢?郭磊笑着拍了一下马达的肩膀,这两位同学学雷锋见行动,很不简单啦!大学生放下架子拖粪车,不怕脏、不怕累、不怕羞,既清洁了电影院的环境,又支援了农业,更是移风易俗,改变社会风气,我不知其他地方有无类似的情况,但在本市委实是前所未有的。同志,北方大学生能培养出这样的学生,说明你们的政治思想工作很出色啊,值得总结和推广!郭磊的一席话是马达绝没想到的,内心受到难以言传的震动和鼓舞,脸上的优虑一扫而光,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的学生,他们身上那脏兮兮的粪迹,此刻,在他眼里遽然变成了一处处亮点。
围观的人群见事态已风平浪静,便都散开来。郭磊、马达和孟斐、部愚生一道上前搬动倾斜的粪车,卢副市长也参加了进来,将粪车移至马路边上。
让环卫所赶快派人来清扫,把这辆粪车拖去修理,卢副市长吩咐秘书,倏又转身对孟斐和邹愚生说,请二位同学坐我的车去浴室。
不,不,孟斐指着一旁的粪车说,这车没大的损坏,只车盖摔散了没啥妨碍,还有半车粪,我们得送下乡。
对,菜农还等着哩。邹愚生接着说。
看吧,你的学生多可爱!郭磊对马达说。
马达没说什么,用一脸灿烂的笑作了回答。
时代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卢副市长深有感触地说,看来,我是不适应了。
感到不适应是好事,我也有不适应的时候,郭磊望着孟斐和邹愚生拉着粪车远去的背影说,我们要向人民群众学习,向青年学生学习。人民赋予我们某些权力,我们不能自视特殊,我们当领导的,也是人民群众的一员,我们应当像工人、农民和学生那样,把自己汇人到学雷锋的洪流中去。说着,他转向女市长,卢副市长,实事求是地说,咱们市的卫生工作是不错的,能在省内大中城市中名列前茅,是与你的领导有方分不开的,刚才的事,不过是个小插曲,你可不能因此放松对市容市貌和全市卫生工作的严格要求和管理啊!市委全力支持你!郭书记这样说,我……卢副市长显得很激动,她的嘴唇哆嗦着,有您支持,我一定总结经验,接受教训,好好干!“风波”就这样结束了,街道上人来车往,又恢复了有序的繁忙。
事情既然惊动了市委书记和副市长,而且,郭磊又有那样一番讲话,马达自然相当重视,返校途中,他直接驱车去校党委书记潘森林家里作了汇报。
这正是时代的典型啊!潘森林听后兴奋地说,在我印象中,孟斐原是个相当活跃、积极向上的学生,这半年来他似乎消声匿迹了,怎么回事?
他能力强,有才气,但个性突出,锋芒毕露,同学有反映,当然,这里面也有少数人忌妒,马达说,因此,上学期免了他的团支委职务,这对他是有影响的,学生总会也很少找他了,他自己也像是在吸取教训,夹着尾巴做人……
老马呀老马,这些情况你怎么就从未对我说过呢?潘森林有点生气,他猛吸了一口烟,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事物有两重性,即普遍性和特殊性,也就是共性和个性,两者缺一不可。人总是有个性的,而且,往往个性鲜明、个性张扬的人是善于思考,富于创造的人。就说孟斐吧,是他协助图书馆举办了各种专题读书报告会,是他把“语丝”文学社办得那样出色,是他在学好功课的前提下写出评论《年青的一代》的文章……像这样的青年,怎么能让他夹着尾巴做人呢?这种情况必须尽快改变!潘书记,我是校党委委员,未能及时向党委汇报情况,马达说,对孟斐同学,我未能从本质上看问题,只注意到某些表面现象,对来自班上的反映,也未作普遍深入的调査,以致不公正地对待了他,我接受您的批评。
我也不是什么批评,我的意思是政治思想工作要做得更细,要看到青年学生的主流,对学生骨干要多加爱护。潘森林说。
这两天,我想开个总支会研究一下,改进我们的工作,其中包括正确对待孟斐同学,改正过去的错误做法。马达说。
开会通知我一声,潘森林说,我想听听。
没等中文系党总支开会,市委宣传部通知让北方大学总结一下在学生中间开展学雷锋的经验,重点是孟斐和邹愚生走上社会拉粪车的前因后果及其影响,说是准备作为典型宣传。可事实上,同学们并不知道孟斐和邹愚生上街拉粪车的事,更遑论影响了。为此,党委决定召开全校大会,让孟斐和邹愚生作报告,介绍其做法和感受,可两人谁也不愿发言。马达让罗志刚把他们叫到党总支办公室,强调市委的通知精神。
什么典型,真的不敢当,也不配当,孟斐说。他把那晚看电影在化粪池边滑倒和救助老人的经过大致叙述了一遍,然后说,我和愚生实在是看不下去,想到电影院和环卫所的扯皮有些生气,看到观众人来人往,尤其是夜晚,走在又脏又湿又臭的窄巷里有多难,便动了拉粪的念头,事先真没想到是学雷锋。
你们不是为学雷锋而学雷锋,而是把雷锋精神融化到具体行动中,这才是真学雷锋。马达笑道。
说心里话,孟斐当晚提出第二天去掏粪拉车,我还有些犹豫呢,我是受他的影响才去的,邹愚生憨笑着说,要作报告该他出面,要宣传就宣传孟斐。
算了,算了,那天,若不是市委郭书记在场,八成我和愚生要进公安局,能让我们把剩下的半车粪送下乡并顺利返校,这已是万幸,典型不典型就免了。孟斐连连摆手。
孟斐,想不到你有这样高的觉悟和风格,这很好,罗志刚说,报告,你还是要做,你要配合系里搞好总结,这不是你个人的事,它关系到中文系以至北方大学的荣誉,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我已习惯于脚踏实地闷声不响地做人,我不想再显山露水,让别人说我锋芒毕露、沽名钓誉,组织上如想了解情况,我可以如实汇报,做报告的事就别勉强我了。
孟斐既然有这些想法,也就别再为难他了,马达对罗志刚说,我看你跟他们两个聊聊,再跑一趟电影院,搜集一下那里的反应,然后写个材料,经总支通过后报送党委,再由党委酌定,看是否印发全校。说到这里,马达移坐到孟斐旁边,目光特别亲切地望着孟斐说,顺便有件事说一下,半年前,由于我们工作的疏忽,听了些片面意见,免了你团支委的职,给你增添了很大压力,现在看来,这做法欠妥,经研究,总支决定恢复你的支委职务,下午就让罗志刚在你们班团支部大会上宣布。
别,千万别这样做,孟斐像挣脱什么似地说道,对过去的做法,我从未有什么抱怨,我了解自己,确实有缺点和不足,招致同学们的一些看法,冷静下来想想我能理解。我绝没想过再当什么支委,何况,别的同学干得好好的,再来个调整,将别人置于难堪的地位,这不好。再有,还剩一年多就要毕业了,我得抓紧时间准备撰写毕业论文,也许,我这想法有点自私,但我仍希望系领导能考虑一下。
那……马达想了想说,这事暂且搁下,说真的,孟斐,你能够有今天这种认识,我的确为你高兴。
孟斐没再说什么,走出系总支办公室。他想,系里的态度无非是做给学校党委和市委看的,倘若自己不去拉粪车或者途中车子出事而未遇上市委郭书记,能有这些后续反应吗?他得自己和邹愚生所做的事,一个重要因素是机遇,如果别的同学有这个机遇,相信也会这样做的,他和邹愚生仅仅先行了一步,实在不值得做什么“典型”,更不能“官”复原职,一二年级时大红大紫的日子早已过去,他希望能平静地学习和生活。
然而,事与愿违,他还是成了“典型”。就在系总支召见的第三天,市报在头版下半版刊发了一篇《大学生粪倌孟斐》的报道,文章把他说成是当代大学生的楷模,学雷锋的标兵,并多处出现他们所谓的豪言壮语,虽也写到邹愚生,但篇幅甚少。报纸到了之后,顿时掀起轩然大波,在同学们中间引发了各种议论,固然有祝贺鼓励的,但更多的则是讥讽和不满。事情来得太突然,他没思想准备,因而感到不安和忧虑,他把邹愚生拉到一边问,怎么回事?
你顶好问自己,邹愚生没好气地回答,你是红花,我不过是一片绿叶,不,连绿叶也不配。
愚生,你这样说,让我心里比针戳的还难爱,但我可以告诉你,发这样的文章,事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孟斐忧伤地说。
难道记者没采访过你?
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
这就怪了,邹愚生说,那你打个电话问问报社,怎么搞的嘛?这话提醒了孟斐,他跑到传达室拨通了报社的电话。他尽量压抑着火气,申述自己的意见:首先,我们所做的事很普通很平凡,不值得宣传;其次,文章未经我和邹愚生同学看过,有失实之处,不负责任地编造了一些所谓的豪言壮语,人为地拔高了我的思想境界。我要求将我的申述刊登出来,以正视听。
少顷,话筒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孟斐同学,你的谦逊和真诚使我很感动,欢迎你对报社工作提出意见,但我要如实相告,宣传你的事迹是市委的决定。至于未能直接采访你,应该说,是我们工作的不足,作为报社负责人,我曾明确指示记者要见你,但是,你们中文系接待的一个政治辅导员却说你是不会接受采访的,情况他了解,遂由他作了全面介绍,这便是文章刊出的背景。
孟斐听了一时语塞,他哭笑不得,软聋耷地把话筒搁下,双腿无力,拖沓地走在校园里。他低着头,怕见到同学们的目光,他真想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去,别人背着他所做的一切,使他受到孤立甚至站到了同学的对立面,他感到郁闷和痛苦。这会儿是课外活动时间,校园里到处是人,他想避开,立即向宿舍走去,正走着,所到有人叫他,一回头见是李洁如和郑清泰。
你别瞎遛了,洁如的话辣豁豁的,说,这报上的文章,究竟怎么回事?
嗨,洁如,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呀!孟斐叹道。接着,他把跟报社交涉的事说了出来,我压根儿就不想当什么“典型”,不希望宣传,我跟马书记表明过自己的态度,可谁知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倒以为宣传也无不可,因为,不管你和愚生的主观动机如何,客观上大学生上街掏粪拉粪毕竟是破天荒头一遭,这对移风易俗、改变社会风气的确能起到推动作用。李洁如已冷静下来,说,问题是宣传要实事求是,不能任意编造,夸大事实,你和愚生是怎样的人,同学们知根知底,宣传一走样,他们能不反感?这都是罗志刚瞎折腾!郑清泰愤愤地说,他以为中文系出个“典型”,他这个政治辅导员自然功不可没,他有私心杂念,有自己的小算盘。找他去!别添乱了,李洁如朝孟斐撅撅嘴,对郑清泰说,没见他正在气头上?要去,我去。
李洁如并未去找罗志刚,而是直接见了马达。马达说你来得正好,文章出来后同学们有何反应?李洁如告诉他,同学们普遍不能接受,不少人很气愤,孟斐很孤立、难堪,也很痛苦。马达听了吃惊非小,忙问详情。李洁如遂告以文章的失实和孟斐与报社的交涉情况,她问,马书记,辅导员提供的材料事先给您看过没有?
没有,马达说,他一直抓学生政治思想工作的,我总以为他了解情况,放手让他去做,谁知……也许他主观愿望还是好的,为了我们中文系和北方大学的荣誉。
可荣誉不能建立在虚假的基础上!李洁如控制不住地喊了起来,倏而,她又有些紧张,歉意地说,对不起,马书记,我不该冲动。
没关系,你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