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了《日出》,孟斐真正能喘口气了,除了上课,他的精力都放在毕业论文写作上了。可是摊子一旦铺开来,他却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就拿书中的隐语来说吧,几乎比比皆是,倘不作认真研究,或忽略不管,或望文生义也可对付,但这种浅尝辄止的浮躁学风,是廖德夫教授最讨厌的。当然,他是可以向廖教授讨教的,但又不便时常烦扰,只得查找前人相关的着述和有关词典,这就占了他不少时间,这项工作不做,似乎并不妨碍他对这部小说思想、艺术之探讨,但他又不愿放弃。这样,他的写作进行得很慢,他有些着急,但事情并不到此为止。最近,围绕他研读《金瓶梅》谣传四起,有说他“心理变态”的,有说他是“意淫癖”的,还有的什么也不说,只缠着他要看《金瓶梅》。他说,自己是经系里特批,图书馆内部资料室才“破例”借阅的,纯粹是为了研究,而且资料室不让借出,只能在里面读,读完一卷,还了,再读下一卷,听的人嘴一撇让他讲“故事”,他摆脱不了,只好根据“洁本”说说西门庆和潘金莲的事,听者不过瘾,说他“贪污”,可即便如此,有关他“宣扬色情”的传闻很快让系里知道。总支书记马达把他叫去。
孟斐,同学们对你的议论很多啊!马达说。
我耳朵里也刮到一些,但情况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孟斐据实作了解释。
世界名着、革命书籍多得是,你为何要研究《金瓶梅》?马达拧着眉头,既作恼又遗憾,说,我有一比,你啊,狐狸没逮着,却惹了一身骚,这又何苦呢?
我不怕惹骚,这狐狸一定要逮着!孟斐生硬地说。
不行!马达的权威受到挑战,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得换个选题!马书记,我巳准备了两年,积累了大量资料,我会遵照“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原则去做的……孟斐拿起水壶替马达兑茶。
评《金瓶梅》诚属你个人行为,可我却不能不考虑这件事在同学中间所产生的消极影响,孟斐,你一向听组织的话,希望这次不要成为“例外”。马达郑重地说。
可是,这是学术范围的事。孟斐变得可怜巴巴的,仿佛在乞求:再说,这个选题是廖教授帮我确立的,到底要不要搞下去,马书记,您能否问一声廖教授?
廖德夫是位资深教授,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有一定地位,马达自己没出面,却让系里管教学的秘书李嘉禄找到廖德夫。廖教授认为,《金瓶梅》系我国重要的文化遗产之一,研究它是完全正当的,正因为这项研究前人很少涉猎,因而今天更显出其紧迫性和必要性,他称赞孟斐的勇气,并问李嘉禄,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李秘书自然不好说什么,唯唯退出教授私寓。廖德夫这样说,使马达颇感为难,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对同学们的种种议论和马达的告诫,孟斐并未介意,他想得很单纯,身正不怕影子歪,他不愿再费口舌为自己辩解,只想毕业时拿出自己的研究成果才是最重要的,有了它,足以让一切怀和谣言不攻自破,并证明他孟斐的人格和水平,那时将会是何等的快慰啊!因此,他依然故我,该干什么仍干什么。可是不久,他的如意算盘却因一个突发事件被打乱了。
关富贵上街时穿越马路,不慎被一辆北京吉普撞倒,造成脑震荡和大腿骨折,住进了市广济医院。鉴于此,李洁如等向党总支建议关富贵的团支部书记一职由孟斐接任,党总支采纳了这一建议,宣布之前,马达又把孟斐叫去,告诉了他这个决定。
我不合适,孟斐感到突然,且有些着急,一两年前我就离开了支委会,支委都不够格,更别说支部书记了。算了,饶了我吧!此一时,彼一时嘛。马达说。他明白孟斐说的是当年将他免去支部宣传委员一职的事,马达不想再作解释,他只关心眼前,说,还有大半年你们就要毕业了,这期间工作千头万绪,尤其是毕业生的思想工作相当复杂,我希望得到你的协助,当然,这要占用你许多时间,你会被卷人大量琐碎甚至乏味的事里去。
孟斐想,自己选择《金瓶梅》作毕业论文,马达并不赞成,现在是不是乘关富贵遭车祸,而用团支书这个身份将自己套住,以至无暇撰述,最终放弃这一计划?可是,当他看到马达殷切的目光和诚挚的表情时,他感到刚才的揣想似乎有违君子气度而有些小人之心了,但他并没急于答应。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计划,尤其是你那篇毕业论文,廖教授寄以厚望,我又何尝不如此?关富贵若不是遇上车祸,你尽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可是,现在……马达摊开双手无奈地苦笑道,当然,总支也不是武断地作出决定,这么说吧,我们也是在你们班大多数团员的要求下作了权衡才要你出来担当此任的。
听到这里,孟斐不仅深受感动,而且感到自己已没有一丝理由再推辞了,他爽快地说:行,我干!谁知他一走马上任,就卷人了数不清的是是非非中去了:不是某某衣服晒在外面被偷了,就是某某与某某闹别扭非要调宿舍不可,再就是某某提前弄来了“证明”交给他,要求毕业分配时照顾回南方……当然,比较而言,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还有更严重的,班上一位女同学竟然与前来探亲的表哥留宿校外的旅馆,被“查户口”的治安人员抓住告发到学校,而那位女生羞愧之余险些自杀。再有,于敏同学交给他一杳现代文学助教沈瑜写的“情书”,这是夹在于敏的作业簿里的,沈瑜在批阅作业簿后乘机放在里面,并用浆糊巧妙地粘上,沈瑜当然未料到于敏会上交。这件事让孟斐感到棘手,他只告诉了李洁如,李洁如以为事关老师,顶好向总支汇报,让总支去处理。于是,孟斐找马达,马达展笺一看,见是一首诗: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白茫茫的大海,无边的自由,我与你的恋爱。
什么乱七八糟的?马达困惑地望着孟斐。
孟斐说,这是诗人徐志摩的诗句。
拿来给我看做什么?马达翻着白眼。
孟斐告诉他事情原委。
他沈瑜真混账,怎好给女学生写这个?他是有老婆的人……
马达非常生气。
诗言志,他是借此向于敏表达爱慕,孟斐说,若就诗本身的含意,诗人是想逃出现实世界的牢笼,恢复其自由。沈瑜是否也有自己的“牢笼”则不得而知。
他的婚姻不幸福,马达说,老婆是农村人,他高中时就结婚了,糟糠之妻,他嫌弃了。
难怪如此!孟斐指着诗笺说,马书记,我交给您,您看着办吧!说罢掉头就走。
等等,马达说,这事沈瑜肯定不对,但只要他到此为止,也就罢了。人总要面子,知识分子更是如此,我应当过问,但我不想出面,我晓得你跟沈瑜不错,他好像还参加过你们文学社的活动,我看,你跟他谈谈。
我是学生,这合适么?孟斐笑道。
不要紧的,马达说,谈得好,他会感谢你,谈得不好,我会找他。
话既如此,孟斐只好应承下来。沈瑜这人是几年前毕业留校的,一直做着“作家梦”,平常也喜欢写写弄弄,但才情不够,在才华横溢的孟斐面前不觉自惭形秽,自然也端不出老师的架子,倒是主动接近孟斐,两人之间说话并不兜什么圈子,不过,情诗之事都让孟斐颇费踌躇,总觉得不好先开口。事情说来也巧,孟斐离开马达下了楼,正想回教室,未料碰到沈瑜。
孟斐,忙啥呢?沈瑜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凑近他,如今,你又成了中心人物啦!拉倒吧,你不知道我正在受煎熬哩!这么严重?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孟斐立即想到“因势利导”一词,他把沈瑜拉到一个寂静之处,说,这回,倒真的要老师假以援助之手喽!别老师老师的,说吧,要我做什么,敢不肝脑涂地!盂斐见其慷慨激昂的样子,委实不忍把事情摊开,可这是个机会,却也不容放弃,稍稍犹豫之后,他终于掏出了那首情诗递给沈瑜。霎时,沈瑜的脸涨得通红。
它……它怎会落到你手里?沈瑜结结巴巴地问。
原因很简单,于敏是团员,而我是团支部书记。孟斐紧紧盯着沈瑜,说,你实在是做了一桩蠢事。
你不明白,我的婚姻很糟糕,而我喜欢于敏……
可她并不喜欢你。
不,我曾送过她上海万象书屋30年代印行的《徐志摩选集》,她接受了。
我不怀疑你说的这件事,但这不等于她接受你的感情,否则,她不会交出这首诗。此事传开来,你知道全系师生会怎样看你吗?她把我给毁了……沈瑜沮丧透顶,这叫我怎么办?孟斐,帮帮我吧!还有大半年同学们就要毕业了,现在,班上的问题五花八门,我真伤透脑筋了,你非但不帮我,反给我添乱,这一来,我看你怎样到我们班去上辅导课?这话把沈瑜唬得不轻,他捏着拳头敲打着脑壳,咒骂自己,我简直是浑蛋,怎会出此下策?于敏肯定恨透了我,我还有什么脸再去上辅导课?我怎么就不动脑子呢?
你还是动了脑子的,但不高明,而且,错误地估计了对方。孟斐看沈瑜已十分难堪,遂拍了他一下,倒像是老师对待学生,两人来了个反串,说,你也别自责了,这事,目前只有于敏和我知道,她是很生气,说幸亏作业簿直接发到她手里,如果让谁翻看了,扩散开来,流言蜚语,让她怎么安心上课,不影响毕业才怪呢?她可是流着泪跟我说的哩。我劝说了一番,她也不想追究你什么了,只是,你打算怎么办?
我求你千万别向系里汇报,沈瑜说,我一定到此为止,不再孟浪,于敏那里,请代为道歉,只是,这诗……
那就这样,自重吧!孟斐说着将诗笺撕得粉碎,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孟斐,我……
好了,这事,让它随风而逝,孟斐冲沈瑜一笑,让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因为办成了一件事,孟斐感到心里轻松多了,他朝沈瑜摆摆手,欢快地向教室跑去。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关富贵正应了这句话,车祸差点使他成了植物人,三个月后才苏醒过来。这时,四年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学期又开学了。此前,医生还给他动了手术,将一根钢棒固定在他折断的股骨部位,幸好他当时一直处在昏迷之中,压根儿就没用麻醉,术后的疼痛也全然不知。当他终于明白自己所经历的灾难时,不禁潸然泪下,心情糟透了,也不顾病室里有别人,发疯般地拍打着床框,抢天呼地地嚷道,一辈子完了,这样活着有啥意思呢?说着,他又将后脑壳猛撞墙壁。适巧,孟斐和李洁如来探视,见他作贱自己,孟斐上前一把将他抱住,说,富贵,你不可以这样,国家培养你四年,家中还有父母兄弟,你没有理由不活下去。
这位同学说得对!大夫走了过来,说,关富贵同学,我对你说过,我们将尽最大努力不让你落下残疾和后遗症,但你要配合我们,你不能情绪失控,背着我们寻死寻活,这对你的治疗和恢复有百害而无一利。
听到了吧,你一定要面对现实,豁达、乐观地战胜疾病。李洁如说。
可是,洁如,假如你是我,面临不可知的未来能豁达、乐观吗?关富贵忧戚地说,远的暂且不说,最现实的是毕业考试和分配,四年最后的关键时刻,我却躺在床上,怎么办?到头来,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今天,我们正是为这个来的,孟斐说,洁如,你把我们的想法说说。
原来团支部最近来开一个会,中心议题是毕业迎考的事,会上孟斐提出绝不能让一个人掉队,全班41个同学要互帮互学,携手并进,以优异成绩通过毕业考试,接受祖国挑选,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而关富贵缺课已有三个月,倘不是车祸,毕业考试对他来说应该不成问题,可长时间缠绵病榻,想拿到毕业文凭,无异缘木求鱼,惟一能做的就是要有专人负责,在医生的允许下替他补课。只是,关富贵缺少人缘,平素跟同学交往少,说话总爱唱高调,不贴心,因此班上几个成绩拔尖的同学,一听说要给关富贵补课都往后缩,只有裘慧说她可以做。然而,从学校到医院有五站路,医院上午不让探视,下午去的人多,乱糟糟的,只有晚上补习,可夜晚来去对一个女生太不便。这样,孟斐挺身而出,表示愿意承担起这个责任,而且将竭尽全力保证关富贵通过毕业考试。为此,他不得不调整自己的毕业论文撰述计划,将一部二十万字的专着压缩为一篇五万字的论文……
李洁如的话说到这里,关富贵忽地抬起身子,伸出手攥住孟斐,嘴唇哆嗦地说,谢谢,过去,我对你……
什么也别说了,孟斐扶关富贵躺好,我们是同学,我能做点什么,是应该的。
你的精神境界很崇高,气量非同一般……关富贵赞道。
你这样说就折煞我了,孟斐笑道,其实,在我决定之前也有过思想斗争,我倒不在乎以前你我之间有过别扭,而是放不下我那论文,我跟它正在热恋中哩!这话把李洁女和关富贵都逗笑了。
所以我离“崇高”差得远哩,我甚至没能像裘慧那样第一个站出来表态,孟斐继续说,不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非君子,但我绝不食言!富贵,你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我不毕业,也得让你毕业。
瞎说,忘了“不让一个掉队了”?李洁女戏谑地打了孟斐一把。
噢,对对!孟斐呵呵地笑了起来。
自此,孟斐努力改变自己,他博闻强记惯了,上课从不做笔记,但这不影响他考试出成绩,可为了给关富贵补课,他不得不做课堂笔记,而且尽量做得简洁、明了;他从不骑自行车,因他根本就不会,可是每天要往返学校和医院之间,为了缩短途中时间,他向助教沈瑜借车骑。那是一辆半新不旧的车,或许是想报答在“情诗”事件上的相助,沈瑜干脆将车子送给了他,他说不要,等关富贵病愈出院即奉还。车子到手,一个下午他就学会了,当晚就骑着车子去了医院。每次,他总在嘘寒问暖之间将课堂笔记递给关富贵,等他看完,提出疑问,而后说出自己的理解。他深知关富贵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因而总是用磋商的口气,就具体问题谈看法,绝不给对方留下卖弄或好为人师的印象,这跟他一贯的豪爽直率比也算是个改变。
二月末的一天,春寒料峭,他照例骑上自行车往医院去,谁知离开学校不到一站路,一阵阴冷的朔风过后,飘飘洒洒落下一场大雪,他顶着风弓着腰使劲地蹬,雪很快遮没了石子路,他只顾往前赶,结果前轮陷进一处暗沟里,一个趔趄,将他重重摔倒,脸碰到旁边的电线杆上,眼前火星迸溅,他慢慢爬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抹了下脸,手上有血!他抓起一把雪捂住伤口,倏又把车子拽了起来,可是龙头歪了,怎么也整不过来,更糟的是前面的轮胎爆了,瘪得转不起来。他苦笑笑,从地上拣起讲义和笔记,又将破自行车扛到一棵槐树下,这才踏着雪路来到医院,但比平常已晚了半个钟头。
血,脸上有血!你这是怎么啦?关富贵惊恐地喊道。
没什么,路滑,摔了一跤,孟斐不经意地说,你今天感觉怎样?
孟斐,你别总想着别人!关富贵不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赌气似地说,雪下得这样大,你就不该来!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没错,想起我以前对你的一些做法,我这人实在不配你如此关照,你这样,我心里不好受……关富贵话没说完,眼泪便滚落下来了。
你看,又提陈芝麻烂谷子事了,孟斐拉着关富贵的手说,一个不能掉队,一课也不能拉,对不?
你啊,相处快四年了,今天我可是真服你了。关富贵拍着孟斐的手背说。
说啥呢,我现在是焦头烂额,团支书这担子真沉,我可是盼你尽快痊愈,官复原职。
你比我行,真的。
两人扯了一气,关富贵催他快些回去,可他仍等到关富贵看完课堂笔记才走出病房。
由于医生、护士的悉心治疗和护理,当医院的柳树绿满枝头时,关富贵的脑震荡已治愈,并能拄着双拐在房间走动,骨折处虽然仍有疼痛感,但医生认为这种现象会慢慢消失,不会有碍今后的正常行走。又过了些日子,到四月初,孟斐、李洁如、校医王竹轩,乘着耸委潘书记的“伏尔加”,把关富贵接回学校。系里为了方便他上课,特地将他们班从三楼调整到一楼,如此兴师动众,把个关富贵感动得像个老娘们似的又哭鼻子又抹泪。
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毕业考试说到就到,同学们憋足了劲,一个个斩关夺隘,虽说成绩也有参差不齐,却都拿到了毕业证书。其后便是等待分配。党委潘书记对毕业班专门作了动员报告,今年的分配方针是明确的,那就是“四个面向”:面向农村、面向基层、面向边疆、面向最需要的地方。潘森林的报告颇有鼓动性,他分析了国内外形势,号召同学们把个人命运和国家的命运结合在一起,既要树立远大的革命理想,又要脚踏实地从点滴做起。当前则要无条件接受国家挑选,服从分配,不辜负祖国和人民的培养和期望!报告多次被掌声打断,每一个人都在思索,都面临着抉择,青春的热血在胸膛里鼓荡,几乎无一例外地认为服从国家分配乃是天职,当然,这里面也有着某些不切实际的罗曼蒂克的幻想,也有某些具体的实际问题。同学间已经明确未婚夫妻关系的,表示乐于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只是希望能将两个人分在一起。没有明确这层关系的,感情则面临着考验,田蒙和裘慧就属于后一种情况。他们的确一直在恋爱,但关系并未最后敲定,同学们已争先恐后地将申请书、决心书送到系里,这两人却在迟疑。田蒙对裘慧说,别磨蹭了,赶快把我们的关系定下来,给系里合写一份决心书,管它分到哪里,只要我俩在一起就行。裘慧听了硬是不吭声。正当这时,学校公布了孟斐的父亲孟复初写给中文系领导的一封信,信中说,得知学生分配在即,四个面向大势所趋,儿子学业有成,全赖党和国家培养,作为家长,百分之百支持儿子服从分配,信里还引用律诗一首:男儿立志出乡关,请缨报国哪肯还;埋骨岂须桑梓地,人生处处有青山。
这封信,立即在学校掀起了轩然大波,校、系两级领导自然喜出望外,这活生生的事例兴许比作几场报告还要管用。而绝大多数同学也从中受到鼓舞,尤其是对“四个面向”不太理解、心有疙瘩的家长,同学们似乎找到了开启其心灵的钥匙,果然,仿效孟复初之举的信函接连不断地驰往北方大学。不用说,孟复初的初衷只是就儿子的事表明一个家长的愿望,绝没想到会引起连锁反应。他更没想到这封寻常的家信在不寻常的时刻,会对少数激情过后思想反复的同学形成压力,田蒙即是其中之一。他是和裘慧一块看到孟复初的信的,离开布告栏后,他问裘慧,有何感想?
假如他是我的父亲,我会感到很骄傲。裘慧说。
哼!田蒙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倒怀疑这是父子两人在演双簧。
你!裘慧的目光像鞭子抽向田蒙,你怎么会有这种阴暗心理?
裘慧,你不明白,这封信会让许多同学尴尬的,而且不得不表态,不敢提出任何个人的想法,哪怕这想法是很实际的,合情合理的我不这样想,裘慧说,这封信言辞恳切,并无半点矫揉造作,表达的心情和愿望是真实的,它怎么会使人馗尬呢?而且,就孟斐的人品,他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在这件事上沽名钓誉。
那你何不效法?田蒙脱口而出。
谢谢,裘慧讥诮地应道,本来我还有点犹豫,好了,我这就去系里……说着转身就走。
你不能这样!田蒙挡住去路,说,我们应当一致行动。
让开!裘慧杏眼圆瞪。
你我都这样了……
怎样了?我卖给了你是不?从今往后,你跟我桥归桥,路归路……说着,从田蒙身边一闪而过。
裘慧一径来到系里,可是总支书记马达和秘书李嘉禄都不在,她等了会儿,在走廊里徘徊,过于陈旧的地板,在皮鞋的压迫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增添了她心中的烦躁。没办法,只好另找时间再来。她向楼下走去,在出口处碰到孟斐,禁不住眼圈一红。
怎么啦?孟斐注意到她的神态变化,忙问。
没什么,她强使自己笑了笑,倏地又问道,哎,你父亲那封信,你事先知道吗?
你是不是怀疑什么?孟斐觉得受到羞辱,你是不是以为一个农民不可能写出那样的信?可我要告诉你,我父亲读过私塾,有些旧学底子,更重要的是他正直无私,他是出于良心和朴实的感情对不起,裘慧紧张起来,歉疚地说,刚才,我不该那样问。
你大概听到了什么议论,是吧?
裘慧咬着嘴唇摇了摇头,终于未说出田蒙的名字。她问,你表决心了吧?
是的,孟斐说,一、去新疆或西藏;二、回到我曾经工作过的沂河之滨,依然从事乡村教育事业。
我跟你去!裘慧不假思索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