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种久违了的温馨感觉突然搜住了他,他的心受到震撼。他想她也许是一时冲动,可她的目光是那样热切,那样卓然生辉。他相信她的话是真的,但他不敢接受。他说,你和我的情况有所不同,即使你提出那样的要求,组织上也未必会考虑。
有什么不同?我就知道你是不想让我跟你走的!裘慧用充满恨怨的眼神凝视着孟斐,拖着哭腔说道,就你革命!话说了半截像躲避子弹似地跑开了。
听报告、学习、表态,宣布分配名单前的半个月显得相当漫长,既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琢磨不透的无奈,虽说绝大多数同学都有服从分配的思想准备,却又在想方设法地打听动向,于是,各种消息不胫而走,有说哪里来回哪里去的,有说系里至少要留三名助教的,有说有一半要去边疆的,还有说上海等大城市也来要人的……一时间说法纷纭,像猫爪子挠得人心痒痒的,信又不是,不信又不是,除了等待还是等待。真比坐牢还难受。有人开始发牢骚;有人则聚在宿舍里喝酒,而后发酒疯;有人则成天泡在篮球场上,对分配的事不闻不问……于是,团干部、班干部四处出动个别谈心,他们的话多少仍起作用,起码从表面上看一时的躁动情绪平息下去了,但也有人不买账,冲干部说:还是管好自己吧!裘慧原想跟孟斐分在一起,可孟斐的态度却让她心寒,但“四个面向”乃大势所趋,她当然不能例外。表决心,她未能跑在前面,但也不能落在后面,她有自己的实际情况,只是不好提,她的决心书没有具体目标,而是笼统地表示服从分配。她从系里回到教室,里面没几个人,她感到有点落寞,跟别人搭讪了几句就走了出来,在走廊尽头遇到田蒙。田蒙主动跟她打招呼,她爱理不理地扭头就走,田蒙追上去递给她一封信。她站住疑惑地盯了田蒙一眼,这才把目光移到信笔上。原来这是田蒙母亲写来的,告诉田蒙,裘慧她妈俞梦珊因心脏病住进了医院,一度十分危急,经抢救,已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但仍有反复的可能,这期间,她几乎天天去照看俞梦珊,她提出让裘慧回去,俞梦珊不让,就连她这封信也是背着俞梦珊写的。她问分配名单何时公布?他们(田蒙、裘慧)能否分回虞城?
裘慧看完了信,只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她赶忙扶住路边的广玉兰,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想难怪最近一直没收到母亲的信,事情竟是这样?不用说,她心中感激田蒙母亲的善举,可她却说不出口,这会儿她想的只是母亲。
伯父在农场,伯母又病成这样,分配的事你是怎么想的?田蒙问。
一刻钟之前我已向系里交了决心书,我服从分配。
为什么不说说自己的困难呢?
这合时宜吗?读了四年大学,服从分配,也许是回报社会的一种最好的方式这种时候还唱高调!田蒙想说此话却没说出口,而是从裘慧手里把信拿了过来,说,你不说,我替你去说。
不,你别去,你这样做,系里会对我怎么看?裘慧说,你母亲和你的心意我领了,可这件事还是顺其自然吧!倘若分到外地,我就带着母亲一道去。
尽说傻话,你对未来可能面临的困难想得太简单,何况,伯母病情近日还不知怎样……
田蒙最后一句话,让裘慧泪水夺眶而出。
正在这时,李洁如从一旁经过,见状快步走了过来,说,两人又闹别扭了?田蒙,是不是你欺负她了?
田蒙不做声,把信递给李洁如。
噢,这倒是个新情况,李洁如说,不过,据我所知,这次分配,组织上会考虑同学们的实际情况,有特殊情况应当给予照顾的,我想也会照顾的。裘慧的情况,孟斐跟马书记反映过,我就在场听到过。
你是他……裘慧感动得已不顾忌田蒙在场。
洁如,你有没有听孟斐反映我的情况?田蒙似乎未看到裘慧的神色,急忙问道。
孟斐是团支部书记,该向党支部反映的,他一定会反映。李洁如说,不过田蒙,我记得你有一个妹妹,对吧?
妹妹总归要出嫁的……田蒙说,洁如,你能否替我反映反映?该说的,孟斐和我都说了,李洁如的回答很含混,田蒙,我们还是相信组织吧!说着,她转向裘慧道,照理,你应尽快回去照应母亲,可分配就是三两天的事,你看呢?
这种时候,我怎么好走呢?裘慧说。
要么这样,我陪你到邮局去打个长途电话,问问情况,李洁如说,田蒙,是否知道医院电话号码?
不知道,田蒙说,不过,可以向邮局查询,我也去。
你别去。裘慧不情愿地说。
田蒙苦笑着走开了。裘慧和李洁如顶着烈日,上了街,直奔邮局。
电话很快接通了,主治大夫接的电话,告诉裘慧,她母亲的病情巳经稳定,如无意外,半个月之后即可出院。大夫让她安心等待分配,说医院会尽一切力量救治她母亲。
打完电话,裘慧这才松了口气,心中稍稍轻快了些。她跟李洁如边走边聊。洁如,说说,你有可能分在哪里?裘慧问。
天知道,李洁如莞尔一笑,不过,我已作了过艰苦生活的思想准备,去哪都行。
孟斐跟你一样,他想去边疆,裘慧说。
他跟你说过?李洁如目光一闪,你们……
是我找他的,我想跟他分在一起……说着说着,裘慧声音发涩了,洁如,至今我心里还有他……
我能理解,李洁如攥起裘慧的手,问道,他跟你怎么说的?
他有些瞧不起人,说什么男女有别,好像我吃不了苦……裘慧,说个不怕你生气的话,或许你至今并不完全了解孟斐,他曾对我说,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他志高气盛,才华横溢,我相信他将来必有一番作为,有建树有成就,但他的这种追求和秉性,也决定了他一生都不会是顺畅的,坎坷磨难会时时伴随着他,他一而再地婉拒你的爱,不是瞧不宁你,而是不愿因他的不幸给你带来痛苦,这是一种更深沉的爱……
可我愿意承受一切,只要能跟他在一起。
这不现实,你们经历不同,他在上大学之前就已经历了种种磨难,他把人生已想透了。他恋着生,但也不惧怕死,你明白吗?李洁如说,何况,你的家,你多病的母亲,还有快要刑满回家的父亲都需要你。
你是说我可能分回虞城?
这我不敢打包票,我只能说组织上会全面考虑问题的,而且,孟斐一直在做工作。
孟斐,裘慧失声叫道,她抓住李洁如的臂,痛苦地说,我怎么就得不到他呢?
也许只能说没有缘分。这件事你也别再多想了,我看田蒙对你就不错,他母亲也是个好人,你对人家也不要一时风一时雨的。我对他还谈不上真正了解,而且,谁知这次他分到哪里我又分到哪里?一切都是未知数。
就这样,两人说着说着就回到了学校。
过了两天,让人焦灼不安的等待终于到头了。夜里下了一场暴雨,天明雨霁,校园里空气明净得沁人心脾,像是个好兆头。果真,早饭后中文系四个毕业班同学全都集中到小礼堂,一张张兴奋的、茫然的、甚或是优虑的面孔晃动着,都在等待人生转折的一个庄严时刻。
党总支书记马达、系主任谭名凯上了台,行政秘书李嘉禄主持会议。按照不成文的分工,前些日子,谭名凯给同学们颁发了毕业文凭;而今天,则由马达宣布分配名单。他对同学们积极响应“四个面向”的号召予以了充分肯定,而后话题一转,根据国家教育部和省高教厅下达的分配方案,经党总支认真研究并报校党委批准,分配名单如下。他打破了班级界限,而是以分配地区宣读名单的,他的声音洪亮而沉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邹愚生,西藏;卜玉磁、郑清泰,沛县;于敏,上海;田蒙、裘慧,虞城;王强,高淳;关富贵,省委组织部;李洁如,省检察院;孟斐,省报;……
名单一读完,小礼堂腾起一片欢呼,尽管不少人对自己的分配感到意外,但基本上都还较为满意。
晚上,学校为毕业生举办了饯行聚餐,八人一桌,破例地每桌放了一瓶老白干,于是,推杯换盏,筹觥交错,气氛热烈异常,是四年来从未有过的。田蒙似乎特别兴奋,他举杯从邻桌走了过来,他有些醉意,卷着舌头对孟斐说,大哥……对,今天,我要叫你一声大哥,感谢你大人……大量,宽待小弟……我知道你非凡……凡人,前途无……无量,到了省城,今后别别忘了拉小弟一……一把……说着酒杯跟孟斐“当”地一碰,大嚷着:干!孟斐知道他话中的意思,但未回话,他怕田蒙酒后吐真言再说出什么使他尴尬,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田蒙的失态却让裘慧颇不自在。她对李洁如嘀咕道,我真怕他发酒疯……
李洁如会意,忙让同桌的郑清泰将田蒙拽了回来。田蒙笑眯眯地望着李洁如,说,洁如,我到现在才明白,还是要当干部,瞧,你、孟斐、老关,你们分得多好,真正可以出人头地了……
那我跟你换,我到虞城,你去省城,李洁如说。
不行,不行,田蒙连连摆手,我要到省城,那裘慧也……也要去……
你胡说什么呀?裘慧被惹恼了,冲着田蒙说,自己是什么人,你心中有数,想去省里,没门。
田蒙却并不计较裘慧的态度,自己加满酒,举着杯绕了一圈笑道,世事难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准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去省城,诸位何不为我祝福?来,干杯!于是,众人嘻嘻哈哈跟他干杯。裘慧当然不能置身于外,她碰杯的同时,冲田蒙说,别再做你的大头梦了!田蒙似乎没听到,碰杯之后,他又加满,走到别的桌上去,终于他变得摇摇晃晃,嘴中“哺哺”地吐着酒气,郑清泰将他扶回,了宿舍。
这一晚,喝醉了的同学不少,学校像是有意放纵一下,这一届学生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什么苦没吃过,却都挺过来了。这最后的晚餐做得特别丰盛,鸡鸭鱼肉,小脸盆装的,冷盘热炒摆满了桌面,难得的菜肴,少有的痛快,人人都尽了兴,直闹腾到午夜才散。
翌日,莘莘学子陆续离开母校,各奔东西,田蒙、裘慧先走,孟斐和李洁如有事还要在校留几天,李洁如提议到车站去送行。
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孟斐旷达地说,忽又狡黯地一笑,我宁可让裘慧恨我,却不愿让田蒙添心事。
你啊!李洁如摇摇头说,那我只好拉别人去喽。
倘能跟裘慧说上悄悄话,请转告她,祝她母亲早日康复,祝她幸福。
要说你自己去说。李洁如故作推辞。
洁如,谁不知道你心软、宽厚?就算帮我一回吧!拜托了。想不到你也变得小鸡肚肠!李洁如的手指差点戳到孟斐的鼻梁,孟斐双手呈作揖状,遂笑着跑开了。
九月初,按规定日期,孟斐从老家来省报人事处报到,但并未将他分配到具体处室,而是让他去省委党校参加培训,准备投人即将全面铺开的城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他倒也乐意,顶好是去农村搞“社教”,他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后来又当过农村小学教员,这四年都与农村隔膜了,虽说农忙时也下过乡,但那只是短暂的几天,不过瘾,重要的是他热爱农村。在党校学的是党对农村的方针政策,为时将近一个月。关富贵也在这里学习。他们白天听报告讨论,晚上自由活动,常有电影看。
一天,礼堂放映《达吉和她的父亲》,孟斐多要了一张票,打电话把李洁如叫来。这部反映彝族人民生活的影片,颇有人情味。他们饶有兴致地观看着,可看了一半,幕布上的画面消失了,观众起初还以为是断片,遂一齐鼓掌,表示不满和催促。谁料掌声未停,礼堂的灯都亮了,省委秘书长朱宗舜出现在幕布前。他也是这次培训班的负责人,只见他的面孔冷峻得像钢锭似的。孟斐预感到有什么事发生。整个礼堂寂然无声,几百副目光全聚焦在朱宗舜身上。他像个威风凛然的将军,从前到后,从左到右巡睃着每一个人,然后说:
一个钟头前,省委办公厅接到来自句曲县“社教”先遣队的电话,句曲人民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像大旱望云霓那样,焦急地盼着“社教”工作队进村,以解民之倒悬。为此,省委决定,工作队今夜就出发,赶在黎明前到达句曲,并进驻到设点的所有生产队。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正在兴风作浪,大敌当前,在这大是大非面前,每一个同志都要经受严峻的考验,一切行动听指挥!好了,时间紧急,我也不多说了,每个人赶快回宿舍去准备行李,一个钟头后,到附近的市体育场集中。
这大概算作动员报告,朱宗舜话一说完,礼堂里便出现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和活动坐椅乒哩哐啷的声音,人流向外涌去。外面下起了小雨,大伙儿冒雨向宿舍奔去。孟斐则陪李洁如去车篷推自行车,刚下大门台阶,关富贵跟了过来,说是与孟斐一道送洁如一段,雨夜,他不放心。
不不不,你们的时间太紧了,快回宿舍去准备。李洁如竭力推辞道,你们不走我就不走。
那好吧,孟斐说,洁如、富贵,我觉得农村的实际情况并不像先遣工作队说得那样严重,我就是句曲人,我多少了解些情况,农村基层干部矛盾和对立确实存在,但老百姓绝没有到“水深火热”的程度,这样估量农村的阶级斗争形势,恐怕有扩大化倾向,据此开展工作,想必会出现难以预料的局面和难以收拾的后果……
孟斐,我们刚刚大学毕业,知道什么?关富贵小声道,省委作出这样的决定肯定有其根据,这可不能有丝毫怀疑。
照先遣队这样估价农村形势,不等于和解放前一样吗?孟斐不理会关富贵的话,那么,解放十五年来,好像农村就没有党的领导,党什么也没做。
老兄,你这样想很危险,关富贵说,你要尽快把认识调整过来,和省委保持一致,否则,你非摔跤不可,这可是我不愿看到的……
你们都别说了,洁如见两人各说各的,争论了起来,遂说,农村形势到底怎样,下去之后作一番调査再作结论行不行?倘若实际情况符合先遣队的说法,那就按照省委部署办;倘若情况确有出入,则可以向省委反映嘛。但我们毕竟年轻,缺乏实践经验,因此,要谨言慎行,多作调査,多向别人学习。这也算是我对二位的临别赠言吧!孟斐和关富贵不再做声,把李洁如送出党校,两人遂回到各自宿舍。
九点一刻,数百名培训班学员争先恐后来到体育场,那里已集中了几十辆军用卡车,强烈的车灯把半空的雨丝照得晶亮,所有人员按编号上了车,车上罩着橄榄绿的帆布,没有座位,各人坐在自己的行李上,也顾不得潮湿和泥污。半个钟头后,随着一声悠长而尖利的铁哨声,一辆辆军车碾压着路面,隆隆地驶出体育场,驶向大街,壮观而罕见的景象,引得街道两边的夜行人驻足观看。不一会儿,车队驶出古老巍峨的城门向东驶去。
孟斐乘的车子在前面,而他的位置又在车尾部,极目望去,车队如同逶迤的巨龙在平地和丘冈间穿行,车上有人唱起歌,显得很振奋,而他却振奋不起来,他想像着即将到达的地方会是什么样,“水深火热”、“如大旱之望云霓”……果真会如此吗?郊野的路坑坑洼洼,军车摇摇晃晃,一路颠簸。十点半钟,车队驶抵句曲县城,未作停留,便分成几路,沿着乡村的土路四散开去。
孟斐去的地方叫二郎公社,属丘陵地区,本世纪三十年代末,新四军挥师东进,曾以此作为根据地,跟日本鬼子周旋,打过几次硬仗,这块红色土地引起孟斐绵绵的浪漫主义联想。不过,二郎不是他的落脚处,田庄大队小塘生产队才是他的终点。但从二郎到小塘没有公路,不通汽车,只有一条髙高低低、落差有时竟达一米多的蜿蜒山路,宽仅几十厘米。雨停了,但路很泥泞,孟斐穿的是篮球鞋,不管用,关富贵留在田庄工作队队部,遂将自己的胶靴借给了他。跟他一道去小塘的,还有工作组长任斌,他是省委党校的教员,另外就是省档案馆刚分配来的女大学生吴迪。吴迪毕业于武汉大学图书馆专业,是个白白净净的城市姑娘,行李搁上肩,腰就压弯了,幸好有领路的社员帮着扛。孟斐则在大队部找了根竹竿给她,让她一步一支撑地走着,尽管如此,她仍摔了几跤,待到了小塘,人成了泥猴似的。
夜已很深,小塘黑黢黢的,不见刀光剑影,也不见烽火硝烟,全村静悄悄的,死寂一般。孟斐全然没有“水深火热”的感觉。领路的社员将他们带到生产队队部。这是一座东西向的茅屋,一隔三,吴迪住西首一间,中间作办公用,东边一间则属于任斌和孟斐。这里没通电,仅中间屋的方桌上有盏煤油灯,旁边放着一只竹壳热水瓶,揭开瓶塞有热气外冒。靠门一侧有只水缸,盛有半缸水。任斌将水瓶递给吴迪,让她好好洗一洗,她累得像是骨头都散了架,坐在一块土基上,半天动弹不得。任斌说,年轻人,这才刚刚开头,解民之倒悬,拯民于水火,任重道远啊!任组长,您也这么认为?孟斐问。
省委这么分析,我是个党员,党员嘛要做党的驯服工具,我只能听省委的。小孟,你是否有其他想法?说说看。
孟斐预感到自己思想上与任斌的分歧,而且,这势必将给今后的相处带来困难,他不想跟任斌发生冲突,起码,下来的第一天不合适。想了想,他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们刚下来,对小塘的情况一无所知,不谈你们二位,反正我没发言权。
吴迪,你呢?任斌问。
我也没发言权,吴迪指指手表说,都一点多了,组长,你不累不困?
噢,那就休息吧!任斌说,吴迪,你把灯端到房间去,我和小孟有手电筒,开水,你拿去用。
吴迪也没客气,端着灯提着热水瓶进了房间,然后用脸盆打了凉水。三个人各自窸窸窣窣地忙了一阵。夜色如磐,静得让人有点发怵。稍顷,小塘村最后一星灯火熄灭了。
天亮之后,三人去昨晚接他们的那位社员老宝家吃了早饭,了解了生产队的一些基本情况,便分头去串门,村里并未出现欢迎他们的群众场面。上工时,有的社员茫然地看着他们,有的一脸疑惑,有的则视而未见一般,等社员都下地了,他们三人碰了个头。
社员怎么如此疏远我们呢?吴迪问。
这一方面说明社员对“社教”运动不了解,另一方面表明小塘阶级斗争形势的严重性,生产队长吴宏根肯定有问题!任斌说,对此,我考虑:一,今晚召开生产队全体社员大会,宣讲开展“社教”的重要性必要性及其方针政策;二,我们要跟社员实行“三同”,即同吃、同住、同劳动;三,严密监视吴宏根的行动。你们二位有什么意见?
对于前两项,孟斐并无异议,只是第三项,他不明白,在并未了解事实真相之前,凭什么要监视吴宏根?这是不是先人为主?他这样想却没说出来。吴迪见他未开口,也就没做声。事情也就这样定了下来,而后,三人到地里转了转。下午,三人搬出了生产队房,任斌住到老宝家,孟斐住到光棍大成家,吴迪则住到了翠花家。翠花是个中年妇女,几年前死了丈夫,身边只有一个读小学的女儿。
晚上,社员稀稀拉拉、漫不经心地来到小学教室,队长吴宏根也来了。老宝在任斌耳边咕噜了几句,任斌遂让吴宏根离开,吴宏根脾气倔犟,问,凭什么?
你跟社员不同。任斌说。
有什么不同?过去这样的社员大会都是我召集的,今天,我来听听都不可以?
不可以,老实对你讲,这次我们工作组到小塘来,就是要査你和会计的问题。任斌说到这里,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了一会,问,会计来了没有?来了,也出去!会计老福生病没来。老宝说。
不来最好!任斌说。他见吴宏根坐着不动,立即大声喝道,吴宏根,你存心对抗工作组,对抗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是不是?让你出去就出去!你,你……你不能仗势压人!吴宏根站起身来,浑身发抖。
吴宏根,我告诉你,你这样顶撞工作组,一切严重后果,你得负全部责任。
会场已是乱糟糟一片。吴宏根点着一支烟,猛吸了两口,走出人群,说,好,我走!到了门口,他突然掉过头,大声道,乡亲们,我吴宏根是怎样的人,你们清楚,你们可得凭良心啊……
吴宏根走了出去,随后,有几名社员拍拍屁股也跟着离开会场。
今晚的会很重要,谁也不能走!老宝张开臂膀挡在门口。老宝,你是什么东西?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年社员捏着烟袋指着老宝,你想把吴宏根撵下台由你当队长,你配吗?说着,一使劲将老宝拽开,夺门而去。屋里的社员一个个也跟着走了,刹那间,教室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工作组三人和老宝。
真对不起,都怪我事先没动员好。老宝说。
这与你没关系,没准,吴宏根已走在前头,策划了这场风波。任斌说。
老任,话恐怕不能这样说。孟斐说。
这叫敌情分析,年轻人,懂不懂?任斌一副教训人的口吻,这样,小孟,你到吴宏根家去探探情况,听听有什么动静?吴迪,你去会计家我……。吴迪看着外面黑咕隆咚的,有些犹豫。
那好,我跟你一块去,任斌说,老宝,你回去吧,有事,明天我会找你。
孟斐窝着一肚子气,他不仅对任斌刚才说的那些话有看法,而且对任斌的指派很反感,这岂不是去听人家壁脚?这不光明正大嘛!可是,任斌毕竟是领导,他不想冒犯他,于是,在夜色掩护下,像个小偷似地来到村东头吴宏根家屋后,蹑手蹑脚潜至后窗一侧。两扇窗户,一扇有玻璃,一扇则是纸糊的,他站了没两分钟,只听里面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和孩子受惊吓的哭声,随后,是女人的责怪。
你有本事去跟那个姓任的扳理,女人拖着哭腔说,别在家里拿东西发气……
我吴宏根是什么人,他不知道,为何不向社员了解?也可以到周围村子打听打听,可他……他只听老宝的,老宝这个狗吃屎的,一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搞运动,他倒来劲了,而姓任的愣是听他的,下来第一天就给我定罪,我队长可以不当,这口气却咽不下!吴宏根气愤地发泄着不满。
老宝不是东西,可也不能他说了算,女人说,听说工作组都是省里来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就暂时委屈一下。
他妈的,领着社员累死累活干了六七年,好处没沾边,却轮到遭罪了……他妈的,论我的脾气,当时,我真想扇那个姓任的一巴掌……
你啊,吃亏就吃在这脾气上,火一上来就得罪人,唉!女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有气,有牢骚,在家说说无妨,在外面嘴可要紧一些,要防人钻空子……
从来没有活得像现在这样窝囊!宏根又砸了一样东西,清脆的声音是碗壶之类的,倏而,传来他的哭声,这声音开始重浊,忽又变闷了,好像女人把他的头抱住了,接着又是女人的劝慰,但听不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