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世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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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孟斐的心抽搐着,凭直觉,他认定吴宏根夫妇不是在演戏,而是心中有屈辱,而自己竟然在听人家壁脚,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屈辱。今后,他再也不想这样做了,这太不光彩了,甚或有些卑鄙,如此一想,他便回到大成家。

大成是个五十开外老实巴交的社员,见孟斐进屋,说了声来啦,就走开了。孟斐原想跟他聊聊,而他的惧生自然难作交流了。房里熏了艾条,蚊子匿迹了,孟斐打心里感谢大成,可他一时却难以入睡,琢磨着怎么去了解吴宏根的底细。大成要长吴宏根十岁左右,肯定会知道大成的情况,问题是怎样把他心里的话掏出来,此事急不得,要慢慢来……

翌日,工作组碰头,任斌让孟斐说说昨晚探得的动静。孟斐早已想过,如果把吴宏根对老婆说的那番话搬出来,吴宏根非倒霉不可,而那些话,在他听来,虽说激烈了一些,却事出有因,似在情理之中,他不想讲出实情,而是说,我去时,宏根一家巳经睡了,我一直守在后窗,却不闻任何动静。

怪了,任斌眉头紧皱,听说吴宏根脾气火爆,他在我们面前不敢发,难道回家连闷屁也不放一个?

既是闷屁,那谁能听得到?孟斐接过话茬,这一说,把任斌和吴迪都引笑了。

小孟,任斌收敛笑容,不管怎样你要继续观察,掌握他的动静;此外,我巳责令老福交出几年来生产队的账目。吴迪,你就别下地了,集中一段时间查账!这之后,任斌和孟斐照样下地和社员一块儿干活,就便向社员了解吴宏根和老福的事儿。有时,他们还就账面上的疑点去外村作调查。一天下午,孟斐去邻村戎岗头,核对一笔种子账,事已办成,不料快出村口,有几条狗追了上来。开始,他没介意,自小生长在乡下,狗见得多了。谁知这几条狗欺生,其中一只花毛草狗猛蹿了上来,他猝不及防,小腿肚被利齿撕下一块皮,鲜血淋漓。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拾起一截枯枝防身,凶巴巴的狗吠声惊动了附近的社员,他们跑过来把狗赶走,又扶他到村卫生站洗了伤口上了药,驻该村的工作组借了一辆平板车把他送回小塘。

任斌、吴迪闻讯赶来,任斌口里啧啧有声,说:怎么不当心呢!账査得如何?

小塘没问题,是那边手续不齐全,孟斐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任斌,说,这是戎岗头工作缉出的证明。

唔,是这样。事情像是出乎任斌的意料,他把纸条交给吴迪说,收好了,不过,这仅仅是其中一笔,漏洞多、疑点多,早着哩,得慢慢查,这事暂放一放。走,吴迪,我们到生产队部去找吴宏根谈话。

组长,你说漏洞多,疑点多,依据在哪里?吴迪问,好像情况并非如此,要么,这账,还是您亲自来査,否则,我说不清哩!你先査,我有空会复査的,现在,我们去队部。任斌说着拔脚出了门。

老任,我也想去。孟斐说。

不行,不行,瞧你这样可能去吗?任斌不准。

何不把吴宏根叫到这里来。这样我们就都参加了。吴迪说。

任斌不好拒绝,遂让大成去把吴宏根叫来。大成在路上劝吴宏根一定要耐住性子,有话好好说,吴宏根却直叹气。两人到了大成家,大成便出了屋,但他没走多远,而是在屋后侍弄一小块菜地。吴宏根,这些天,你问题考虑得怎样了?任斌冷着面孔问。你们又是扎根串连,又是四处调查,有什么问题,不都掌握了吗,还问我?

你什么态度?站好!任斌大声呵斥道,你欺压群众,多吃多占,复辟资本主义,这难道不是事实?跟你谈了几次,你一直拒不交待,别香的不吃吃臭的。

这呵斥声,把大成吸引了过来,他贴着隔壁,听得一清二楚。我没什么好交待的,只要你们拿出事实来,你们要怎样处罚就怎样处罚。吴宏根不买账,硬碰硬地顶撞。

老吴,只要你老实交待了,浪子回头金不换,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嘛!任斌换了一副口气,不要死心眼儿,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不懂什么俊杰不俊杰,我只知道老老实实地做人。吴宏根说。

任斌一声冷笑,说,最不老实、最狡滑的就是你,从工作组进村你策划社员抵制开会,到你托人跟会计串供;从撂挑子不抓生产,到收买人心。告诉你,矛盾是会转化的,你想成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是不是?

你……你……吴宏根浑身剧烈颤抖,指着任斌说,你这是血口喷人!滚,滚开!任斌怒不可遏,将吴宏根推出门外。

闻声赶来的大成见吴宏根踉踉跄跄,两眼落泪,一把将他抱住。

大成,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冤啊……吴宏根说。

孟斐和吴迪已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懵了、傻了。

大成,你要划清界限,放开他!任斌继续施威。

吴宏根仿佛喝醉酒似地向村东走去,由淡变浓的暮色吞没了他。

任组长,宏根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少言寡语的大成点上灯,站在任斌面前说,他这人有些倔脾气不好,可他对得起大伙儿,别的不说,三年困难时期,周围村子饿死的人有好几十,而我们小塘只有一个,这个人不是别人,是宏根五岁的小女儿桃子……

大成哽噎得说不下去了,他气喘吁吁,半天才恢复过来,说,而那时,他是队长,我在公共食堂掌勺,分食时,我给他家多打过,他愣是不要,还训过我,就那么一点应得的口粮,他还接济过来咱村要饭的翠花母女,结果,他一家四口浮肿,小女儿桃子经受不住,活活饿死了。当时,我就在场,他却不准往外说,有人问,他则推说是脑膜炎死的……说至此,大成呜呜地哭出了声。

大成,你冷静一些,任斌说,你刚才说的也许是事实,我信,但此一时,彼一时,人是会变化的,过去不等于现在……

大成没再往下听,抹了把泪回到火土屋去了。

老任,俗话说,站起来看不到一只蚂蚁,蹲下去遍地是蚂蚁。我们是不是属于后者?我以为大成提供的情况很重要,起码我们一些过重的结论性的话,是否说早了些?孟斐忍不住了,说道。

我赞成孟斐说的,吴迪应道,都两个多月了,通过内査外调,从账面并未查出什么问题,确有吃喝账,可那是招待公社、大队干部的,调査表明,吴宏根始终没参加吃喝,喏,这里有炊事员远明和玉珍的证明。

他没吃,可是他签字人账的,责任在他,这不明摆着吗?任斌冲吴迪吼道。

孟斐实在看不下去了,说,老任,既然你这样看问题,今后我们什么也不说了,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但我有话在先,出了事我不负任何责任!我也不负责!吴迪说。

你们是下来锻炼的大学生,有我在,凡事当然我负责,放心,抓住阶级斗争这根主线是不会错的。任斌突然变得宽容起来,伸了个懒腰笑道,这会儿,肚子真还饿了哩,吴迪,拜托去灶间帮帮大成,吃过饭我还要到大队部开会哩。

吴迪撅着嘴,辫子一甩走开了。

吃过晚饭,任斌嘴一抹就出了门。

老任,我看吴宏根的情绪有些不对头,我们是不是到他家去看看?孟斐跟上去说。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头。任斌捏着手电,脚步没有停下,说,他这种人经历的运动多,老“运动员”了,硬顶软磨门槛精哩!再说,我急着去开会,哪有时间呢?

要么,我和吴迪去一趟?孟斐说。

对对,吴迪应道,我也觉得不对头,应当去看看。

没有必要,任斌口气很硬,你们再把账查查。任斌说着扬长而去。

孟斐如木雕泥塑一般凝固在迷蒙的月夜里,思绪却在剧烈波动着。

你发什么愣啊?吴迪碰了他一下。

不对头……盂斐仿佛在自语,他掉头回到屋里拿了手电拉着吴迪就走。

你干什么呀?吴迪问。

去吴宏根家!可是,老任他说……

不去管他,有事我顶着。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向村东走去,才走出几十步,前面有盏马灯正向他们移动,看不清面孔。

谁?孟斐问。

我是腊梅。声音怯怯的。

腊梅是吴宏根的妻子,吴迪问她去哪里。

我找宏根,都乌七抹黑了,他晚饭还没吃哩,我晓得任组长找他有事。我刚去过老宝家,老宝说,他被叫到大成家了。腊梅看清了眼前的孟斐和吴迪,又问,任组长在跟他谈事吗?

孟斐不由得紧张起来,面对腊梅乞求的目光,他岂能扯谎,忙说,宏根离开大成家快一个时辰啦!他……他到哪里去了呢?腊梅张惶起来。

会不会到哪个社员家?吴迪问。

不会,自从你们工作组进村,他给自己规定,除非下地干活,除非你们找他,他绝不东串西串。腊梅的声音直颤,你们不知道,他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昨天,他还吐过血,这会儿,人哪去了呢?她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带着哭腔喊道,宏根,你在哪里……声音尖啸而凄厉,像利刃划破了乡村夜晚的宁静,一家家紧闭的门洞开了,举松明的,提马灯的,打手电筒的,纷纷向腊梅奔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宏根怎么啦?

腊梅,你说话呀!孟同志,你们是不是把宏根带走了?

孟斐不知如何回答,面对无数张疑惑、探究以至不满的面孔,一时竟没了主张。

都挤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分头去找?民兵排长锁生说。

于是众人四散开去,田头屋角,沟沟坎坎,远近的池塘,都找了遍,也不见踪迹。

宏根!宏根叔!队长各种各样的声音,男人的,女人的,苍老的、稚嫩的,凄厉的喊声在村外的野旷上回荡着。

孟同志,我想起来了他在哪里。蓦地,大成找到孟斐说。

孟斐也没问清就说,那我们快走!只见大成领着孟斐、吴迪向村后半里地外的一片山丘奔去,吴迪搀扶着柔弱的腊梅,众人呼呼啦啦跟在后面。

一会工夫便到了,原来这是一处坟山,大大小小的坟包有几十座。大成朝南边的坟墓跑去。这时,月牙隐没在云层里面了,大成捏着手电,别的手电也都随着他指的方向照去,突然,大成失声惊呼:啊眼前,一方石碑下躺着的人正是吴宏根。大成和孟斐等上前一看,只见他脑浆迸裂口大成用手试了下他的鼻息,不由得哭出声来宏根,有什么说不清的呢?你何苦走这条路?

霎时,腊梅挣脱吴迪的搀扶,发疯似地推开众人,扑倒在吴宏根身上,抚尸恸哭:你是背着黑锅走的呀,留下我们母子怎么办?

随着她凄惨的、痛不欲生的哭泣,坟山上腾起一片哭声。

孟斐、吴迪和锁生、大成等商量了一会儿,让人从锁生家抬来一张竹床,又由四名青壮年将宏根抬回家,再由吴迪和几名妇女搀扶着、劝慰着腊梅向村里走去。

孟斐让锁生派几名民兵保护现场,他没回村,而是在大成的陪同下往西直奔五里外的田庄。

大成,你怎么知道吴宏根会去坟地呢?孟斐问。

他这个人呀,脾气不好,易发火,但也有生闷气的时候,一生闷气就去坟山,那里有他父母的合葬坟,大成说,过去他只是在坟前抽闷烟,未料到今晚他会走这条路孟斐一个劲地叹气,两人不再说话,只顾赶路,半个多钟头便到了田庄,进了“社教”工作队队部,屋里灯火通明,正在开会,孟斐啥也不管,直冲会场大声嚷道:小塘出人命了,生产队长吴宏根自杀了……

你说什么?工作队队长钟嵘瞅着孟斐厉声问。

吴宏根死了!孟斐又喊了一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钟嵘问。

是让你们给逼死的!大成盯着任斌,大声喝道,姓任的,你在小塘搞的是什么名堂?不分青红皂白,你那样训人谁受得了?进村几个月了,你并不了解他……

俞大成,谁给你权力到这里来放肆?任斌打断了大成的话,你给我出去!慢!一个五十多岁的干部摆了下手。孟斐一看,此人似曾相识,啊,想起来了,这不是几个月前在党校作报告的朱宗舜吗?他是省委秘书长兼社教总团团长呀!不等他继续往下想,朱宗舜亲自搬了张椅子让大成坐下,说,请往下说。

宏根是有毛病,这就是脾气不好,可再怎么说也是个好干部,这不是我俞大成一人的看法,绝大多数社员都这么看,你们还可以到周边村子访访去,看有哪个生产队长比得上他……大成喘了口气说,你们可知道,宏根的老子当年做过新四军的财粮委员,陈毅还夸奖过他哩,后来,在跟鬼子的一场遭遇战中牺牲了,埋葬时,陈司令亲自到小塘来过。大成说得热泪盈眶,连连摇头,唉,一个烈士的后代,就这样给毁了……

他这样是自绝于党和人民!任斌说。

任斌同志,你别忙作结论,朱宗舜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说,我们要有阶级观点,但也要实事求是……

他的话没说完,只听队部外面人声嘈杂,转瞬已拥进队部,原来是小塘的群众,很快,他们让开一条道,四个青壮年竟把吴宏根的尸体抬了进来。死者妻子腊梅头缠白布,哭个不停。

反了,简直反了,省委领导在这里蹲点,居然发生这种事!钟嵘惊慌失措,指着任斌说,这事你是有责任的。

任斌脸色煞白,他发现了人群后面的吴迪,说,吴迪,我们开会,队里的事交给了小孟和你,你们是怎么搞的嘛,怎么不劝阻群众?你还跟群众一起跑来,你知道冲击“社教”队队部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老任,你别说了!朱宗舜脸色森然,稍停,他转向群众,和缓地说,我叫朱宗舜,是省委秘书长,也是句曲“社教”总团团长,今天的事有些复杂,但死了人总不好,大家的心情我理解,我想跟大家商量一下,请你们将吴宏根队长抬回小塘,让他人土为安……

不行,一定要有个说法!锁生大声道,否则,我们绝不抬走!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朱宗舜说,我以党性和人格向你们保证,肯定会给大家一个说法,明天就派黎益山同志到小塘去。他指着一个四十岁左右文质彬彬的人说,黎同志是田庄大队“社教”工作队教导员,他一定会尽快把事情弄明白的,总之,请大家相信我们一定会按政策办事的。

群众面面相觑,目光在大成和锁生两人身上转悠。朱宗舜走到两人面前说,群众信得过你们,请二位顾全大局,先回去吧!我说话是不会赖的,否则你们可以向省委、向中央告我。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大成和锁生交换了一下眼色,让人将吴宏根抬了出去。朱宗舜又走到腊梅跟前,说,不管怎么说,出了这种事,你难过、痛苦,这也在情理之中,但请你相信,调査清楚后,会给你一个满意的说法,这些日子,你和孩子要节哀……

社员都走完了,孟斐和吴迪也跟着走了出去。

小孟、小吴,你们留一下。朱宗舜说完将两人带到隔壁的办公室,让他们坐下,然后说,刚才,俞大成和任斌发生了激烈冲突,小孟,你也看到了,能说说其中的原委吗?

孟斐有些犹豫。

说吧,是一就说一,是二就说二,朱宗舜鼓励道,在我面前不用映。

行!孟斐应道,旋从第一次社员大会不欢而散谈起,说到任斌布置听壁脚,几次跟吴宏根的谈话,尤其是今天下午在大成家任斌跟吴宏根的尖锐对立。此刻,他豁出去了,什么也不再顾忌。他说,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顾名思义应重在教育,提高干部群众的思想觉悟,使他们明确方向,一心一意走社会主义道路。吴宏根连党员都不是,怎么会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这简直滑稽可笑。老任动辄说什么阶级动向、敌情观念,自己则主观主义,一意孤行,依我看他是犯了列宁所说的那种小资产阶级“左”派幼稚病。虽说,他是位理论教员,可理论修养并不高,也脱离实际,这不,出纰漏了……

哦,你这小同志还一套一套的呢,真不简单!宗舜呵呵笑道,说说,还有什么想法?

我以为发生在小塘生产队的事很有典型意义,我是一名记者,尽管我尚未正式到任,但有责任反映情况,为此,我打算写篇东西。

你想做什么?朱宗舜忽然警惕起来,问道,这东西是给省报,还是给“社教”总团或省委?情况我都知道了,我在这里蹲点,这里的工作一结束,我就会向省委领导汇报的,这事,希望你要慎重。

孟斐没再说什么,走出朱宗舜的办公室。吴迪对他悄声说,秘书长敲瞥钟了,你可得小心呀!这时,黎益山走过来对孟斐和吴迪说,考虑到眼下小塘群众的情绪,任斌同志暂不回去,我明天上午就到,你们回去后对社员骨干再做些工作,尽快让事态平息下来。

孟斐、吴迪离开田庄。山路弯弯,夜风瑟瑟,吴迪胆小,孟斐让她捏着手电走在前头,他一步不拉地跟着,不停地给她壮胆,说,别怕,有我在,豺狼虎豹、鬼魅魍魉,什么也不敢靠近。这话还没听完,吴迪两腿便发软,瘫倒在地,抱怨道,你说什么哩!好好,小姐,我啥也不说,你拽住我走行吧?

吴迪右手捏着手电筒,左手拽着孟斐的手。孟斐感到她的手心湿漉漉的,满是冷汗,他木由得想,让这么个女孩子下乡委实难为她了,尤其是在今晚这非常之夜。

两人终于回到小镇,先去了吴宏根家,那里已简单设置了一个灵堂,锁生夫妇、大成、翠花等都在。

姓任的呢?锁生牙齿咬得格格响。

他有事没回来,孟斐说。

他敢回来,回来就敲他的腿!吴宏根的侄儿大狗说。

明天就让宏根入土为安吧!孟斐说。

不行,乡下规矩,起码得三天后才能安葬,何况,棺材还没打,许多事还没办哩。大成说。

于晕,众人又筹划了一番。大半夜了,孟斐、吴迪才由大成、翠花做伴回去歇息。

次日,小塘生产队的地里看不到一个干活的人,全村笼罩着悲哀的气氛,社员们有的去通知吴宏根家远近的亲戚,有的在做棺材,有的在制哭丧棒、扎纸人,也有的去乡供销店买白布,吴宏根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黎益山是午后来小塘的,听了孟斐和吴迪的汇报,对社员的举动,他未加干预,他不想举止失措激化矛盾。

第三天出殡,几乎全村出动,锁生找到黎益山,让工作组的人也去。黎益山感到不好办,他不清楚吴宏根的底,不便贸然行动。锁生走后,孟斐说:教导员,我去,我不代表工作组,只代表自己。

也代表我,吴迪说,其实我也想去,但那种场面太让人难受了孟斐参加了送葬,面对墓地的一片哭喊,他再也抑制不住,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待殡葬结束,孟斐回到大成家,已精疲力尽。可是,心中像有一股潮水在激荡着,他感到无论从道义从良知来讲,自己应当将这件不该发生的悲惨事件让上面知道。人夜,他奋笔疾书,到凌晨五点,洋洋数千言,中心自然是吴宏根的死,但对这一悲剧前因后果的分析却涉及到他对“社教”运动的看法,重申了他在朱宗舜面前说过的话,认为这场运动是建筑在错误的阶级估量和阶级分析基础之上,许多做法有阶级斗争扩大化倾向,其实质仍是小资产阶级“左”派幼稚病。他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写得很顺畅。第三天上午,正好他奉命去附近的集钻外调,遂在邮局寄出,信是寄至《人民日报》的,里面又套了一只小信封,请报社转呈中共中央办公厅,他是写给中央最高领导的,心想惟此方能引起重视。

这之后,便是等待,他实在没有把握,不知信究竟能否转上去,或许会在某一环节上卡壳?他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又不好催问或查询。等吧,但愿能等出个希望来。

黎益山来小塘后,这里的“社教”运动几乎是重新来一遍。开会发动群众,个别接触,账目从头核查,不过,不再布置孟斐和吴迪听壁脚,也疏远了以前整天跟在任斌身后转的老宝,黎益山还有事没事地到吴宏根家看望其妻儿。这样,又过了一个月左右。一天,进驻田庄大队的全体工作队员集中,孟斐还以为上面有新的精神下来,和吴迪跟着黎益山来到田庄。五十多人把大队部挤得满满的。队长钟嵘主持会议,“社教”总团来了名副团长皮尔康。钟嵘在皮尔康耳边叽咕了几句,两人的目光从孟斐的身上飞掠而过。孟斐正跟同学关富贵紧挨在一起说着什么,没在意,钟嵘宣布开会请皮副团长讲话。皮尔康从一只大纸口袋中取出一封信,清了下嗓门说:我今天来是要传达总团的一个决定,在传达之前,我先宣读你们田庄“社教”工作队一名队员给党中央的一封信,至于这个人是谁,一会儿你们便知道了。皮尔康卖了关子,引起会场窃窃私语。孟斐有些不安,显然,信是转下来了。是祸?是福?他猜不透。皮尔康不带感情像小学生诵读课文一样读完信,却故意没念出写信人的名字,他抬起头看会场的反应,会场已像一锅煮沸的水,咕噜咕噜地议论开来,一个个交头接耳左顾右盼。孟斐则有些茫然,他仿佛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皮尔康观察了几十秒钟,遂说,大象一定想知道,这位向党中央进言的人是谁。他就是小塘工作组的孟斐。

于是,所有的人把目光都投向他,但却鸦雀无声,似乎人们已估计到下面将要发生的事。不等人们展开自己的想象,皮尔康宣读了总团的决定,决定指出:孟斐站在右倾机会主义立场上,诋毁中央关于“社教”运动的方针,犯了群众尾巴主义,客观上怂恿了群众包围冲击“社教”工作队,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错误,本应给予开除“社教”队的处分,鉴于孟斐大学读书期间一贯表现不错,且年轻幼稚,总团决定对他予以留队察看,以观后效。希望广大“社教”工作队员从中吸取教训,不折不扣地贯彻中央和省委有关“社教”运动的方针政策,把城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进行到底!皮尔康一读完,钟嵘就宣布散会。

孟斐只觉得天晕地转,想站却站不起来。没有人跟他打招呼,身边的关富贵对他小声说了一句:你呀,这一下捅了大娄子了,仔细想想,可千万别再做蠢事了!说完将他拉了起来,然后径自走开。

走,回小塘。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孟斐抬起头,见任斌巳来到他面前,说,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小青年,别自以为是了孟斐一声不吭。显然,任斌胜利了。难道自己真错了吗?他的心像被无数毒虫噬咬着,可此刻,他又能说什么?

孟斐,咱们回去吧!吴迪几乎想哭,但这会儿却强抑住自己,背过身去,她才叹了却口气。

小塘的群众不知道工作队内部发生的事,但任斌时隔一月后又回来,仍让锁生、大成等感到蹊晓,大成问孟斐,孟斐说这是工作需要,此外不多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