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斐嗬嗬笑着,默认了关富贵的恭维,少顷却又揶揄道,你需要找一个跟你心心相印的人。
对,得找一个能接打小九九的人。李洁如乘势戏塘道。
其实,我找对象就一个条件,那就是在事业上能助我一臂之力。关富贵并不恼,反倒正儿八经地说,二位,别忘了替我物色喽?三人边吃边聊,吃了足有两个钟头,这才各自回去。
作为一名非党员青年,孟斐被借调到省委核心部门工作,这实在是个例外,他的身份说是秘书不像秘书,说是记者又不像记者。开始,他跟随省委秘书长朱宗舜往各地市跑,既协助朱宗舜的秘书写视察总结,有时又就各个地市的典型事件正面写成通讯报道,由秘书长签字交省报发表,这个阶段持续了大概三个月。一天,省委第一书记陶子渊对朱宗舜说,老朱,你让那个小孟到我身边来。朱宗舜自然不好跟陶子渊的意见相悖,笑道,陶书记,我正是替你物色的呢,我是先让4在我这里过渡一下,其实您不提,我也会送上人的。
孟斐仿佛成了一件礼品,陶子渊对朱宗舜的说法不太满意;他扫了朱宗舜一眼,没说什么,便转身走开了。当天下午,孟斐就面见了陶子渊。陶子渊并没夸奖他,只叫他作些准备明天一早跟他出发。
第二天,随陶子渊外出的竟有七八个人,其中有省委办公厅副主任兼陶子渊的秘书董谦、省委政策研究室主任王大朋、省社会科学院的经济学者范建国、省农业科学研究所的小麦专家高天民等,此外还有省委警卫处处长、医生,而孟斐则是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两天下来,孟斐就弄明白了,除了行政服务人员,随行者多为陶子渊智囊团的人员,每到一地,在视察过程中,他们总要就遇到的典型性、政策性和方向性问题作分析研究,找出问题症结,提出解决办法,部署下一步行动。从一开始董谦就通知孟斐参加讨论,他犹豫甚至胆怯。董谦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别人熬到胡子一把才有资格参与这样的活动,你大学毕业才一年多就随行考察,真是一个幸运儿。
机遇和信赖,使他感激之余越发变得谨慎,他不发言,只聆听别人说,而且不停地记下他认为有意义有价值的见解和主张,他想利用这次随行的机会多向老志们学习,好充实自己。谁知刚跑了一个专区,陶子渊便叫他董谦、王大一道起草一份《巩固农村“社教”运动成果,建设大面积高产稳产示范田》的文件,他深知责任重大而自己能力水平有限,推辞再三而未果,只好跟着董谦、王大朋干。他也提些想法,但每次发言都声明“不成熟”、“姑妄言之”、“班门弄斧”等等,弄得董谦和王大朋一再给他鼓劲。不过,文件的草拟,幸赖有董谦和王大朋,他顶多是跑个龙套,这,他心中有数。当文件呈送陶子渊后,陶子渊却叫他依据这份文件精神,就这个专区的实际写一遍有分量的通讯报道。你不是记者吗?当然由你来写。陶子渊凝望着他说。
我写。孟斐虽觉意外,却因有了用武之地而颇感振奋,想了想又说,我当尽力而为,是否“有分量”不敢保证。
放开写,陶子渊说,有我把关呢!孟斐熬了个通宵写成四千字的初稿,又花了半天誊清好了,呈陶子渊审阅。这篇通讯写得很有气势,感情充沛,观点鲜明,逻辑严密。陶子渊边看边点头,不时在上面勾勾划划,除开头保留了自己的名字外,文中凡提到陶子渊处,他均删去,一律改成“省委领导”。
在专区招待所小餐厅吃过晚饭,陶子渊叫孟斐留下,他肯定了文章的基本框架,但又说或许是行文匆忙,写得还不够野展。他说,别着急,还可以补充些生动事例,写得舒展些,可以扩至六千字左右,再配发若干照片,这样,占满省报头版整版,声势自然而然就能造起来,指导并推动全省的农村工作。他要孟斐把草稿再拿给董谦和王大朋看看。他说,你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们,再听听他们的意见,集思广益,消化吸纳,我相信这样一来,肯定能改好。
陶子渊的最后嘱咐正合孟斐的意,他一直担心绕过董谦他们直接跟陶子渊接触不太合适,怕引起别人的不快,可他又不便提,现在好了,他先把草稿,送董谦,再请董谦转王大朋,他甚至还想让农科所高天民看看,对文中几处非涉及不可的技术性问题订正一下。董谦等知道陶子渊重视这篇文章,也都不敢怠慢,但又十分认真,实事求是地谈了各自的看法,作了些必要的改动,并且对他多有鼓励,于是,在总体结构不变的前提下,在整个视察期间他又花了三天时间作修改补充,最后给文章拟了个标题《梦想与现实》,副标题是《江南专区三麦大面积高产稳产田巡礼》。署名沈巍、叶行。
这题目好!陶子渊一看标题不禁赞道,可再看署名却皱起了眉头,他问,怎么署这两个名字?
噢,这篇通讯实际上是集体智慧的产物,孟斐不摸陶子渊的底,忙解释,沈巍即省委,叶行乃一行,就是省委一行的意思。
陶子渊没做声,他只顾看文稿,凝神专注,似乎把孟斐忘掉了,看着看着,他时而情不自禁地发笑,时而下意识轻轻地拍着沙发扶手,他看得很细,捏着的红铅笔时不时落在稿纸上,足足花了一个钟头才看完,他抬起头来对孟斐说,好了,没你的事了。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放松休息。
陶子渊未就修改稿本身谈看法,这使得孟斐心中颇不踏实。但在这样一位高层领导面前,他觉得自己初出茅庐、乳臭未干,实在不好随便探问什么,遂离开陶子渊的套间客厅。此后他们又视察了另外一座城市,回到省里已是三天之后的事了。
这天,孟斐正在综合处处理外出期间积压下来的一些材料和信函,一位同事进屋喊了起来:呀,小孟,你的文章上报啦,一个整版哩!孟斐有些奇怪,自己并未署真名呀!不等他挪位,那人已将省报摊放在他的桌上,果然,在《梦想与现实》的大标题下,排着一行醒目的铅字:本报特派记者孟斐。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曾企求过却又担心过,他回忆起陶子渊问到署名时的神情,心想也许署沈巍、叶行或许是最妥当不过了,绝没想到居然署上了他的真名,而且冠以本报特派记者的头衔,他觉得这只能是陶子渊的意思,别人不可能有这样的魄力、作如此的决断。他心中涨满了对这位“一二九”时代革命前辈的感激和敬仰,只是,他未想到这篇文章及其署名在报社内部所引起的反应。
总编卢野几天前接到这篇稿子时,一看署名,当然知道孟斐是谁,因为当初孟斐借调到省委办公厅时,是他出面打交道的,也是他跟孟斐谈话放行的,只是,他并未明确孟斐为特派记者,这真让他匪夷所思;可再一看,“本报特派记者孟斐”八个铅笔字显然是别人加的,这字苍劲老辣似曾相识。蓦地,他想起来了,是陶子渊的,过去,他就曾批示过一些思想动态、信息资料给报社,还在省报的有关通讯报道上作过批示。不错,肯定是陶书记加上去的,但是,署以“本报特派记者”在卢野的记忆中惟一的先例,是他本人在大跃进年代写的几篇东西,而对孟斐这样的见习记者,甚至还未正式上班的小青年却冠以这种令人瞩目的身份,是不是有点欠妥?他再往下看,文中还有陶子渊的几处修改,看得出,第一书记很重视这篇东西,而且,文章确实写得不错,具有很强的现实指导意义。陶子渊对作者的青睐似乎无需怀疑了,作为省委机关报的总编,他焉能不尊重第一书记的决定?就这样,他立即签发了,几乎一分钟都未耽搁。各道工序一路开绿灯,报纸很快就发往各地,送到读者手中。外界很少有人知道孟斐是谁,但在报社内部却引起了骚动,事实上除了社领导、人事处、城市处的头儿知道孟斐,偌大个报社几百名记者、编辑甚至从未听说过孟斐这个名字,“本报特派记者”这种非同寻常的做法加之于一个默默无名者,委实让人惊疑不已。一时间议论纷纷,当了解到孟斐仅是一名见习大学生时,调侃、讥讽以至不满,像肥皂泡沫似地膨胀起来。一个叫查沪生的记者气咻咻地找到卢野,责问凭什么要这样做?置那些资深记者于何处?卢野不急不躁,先问这篇文章本身写得怎样?查沪生承认写得不错,颇有分量也有见地,但这样署名太过分了。
正是基于你所说的这种读后印象,我才决定这样做的,此事与孟斐无关。卢野把责任全揽了下来。
我来报社快十年了,通常只能发千把两千字的报道,别人也跟我不多。查沪生仍未消气,指着报纸上的署名说,他姓孟的初来乍凭什么给他头版一整版?你们领导是不是太偏心了?
查沪生,你可不能这样说!卢野正色道,新闻报道的版面和篇幅全凭文章本身的重要性及其价值,倘若你也写出类似文章,我也会同样重视。我没福分接近省委领导得气候之先,査沪生说,卢总编,是不是您把他推荐到省委办公厅去的?
啊,是省委有关领导把他借调去的。卢野说。
是谁?查沪生问。
这你就别管了,你还是想办法努力提高自己,等你写出有分量有见地的大文章,我给你签发。
查沪生觉得不好再问下去了,望着卢野,心里狠狠地骂道,老狐狸!旋即离开总编室。
报社发生的这一切,孟斐当然并不知道,但十天之后,他收到郑清泰从外地寄来的信,说他们那里也见到《梦想与现实》这篇文章了,周围的人都盛赞写得出色,可谓是大手笔,作为老友,遥致祝贺。但在信中,却又引用了古人“世途旦复旦,人情玄又玄”的话告诫他,这与文章见报次日,李洁如给他电话中所说的差不多是一个意思。老同学的关心使他倍感慰藉,他不由得又回忆起在大学度过的难忘岁月,思绪忽闪到裘慧身上。自毕业后,一年半过去了,他们之间没再联系,他曾想从洁如那里了解些情况,估计洁如会跟裘慧有书信往来的,可是,他现在身边有了吴迪,似乎不应该再去顾念另外一个姑娘,想必洁如也会有些想法,故而从不主动谈起裘慧。但人就是怪,愈是这样,他愈是想念裘慧,这一年多她工作生活得如何呢?仍在跟着田蒙恋爱吗?或许结婚了吧?还有虞城也属本省,她能看到省报吗?是天天看抑或偶尔翻翻呢?读到他这篇《梦想与现实》了吗?如若读过,又会有哪些想法呢?孟斐沉浸在想像之中。突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原来一听是吴迪打来的,约他下班后见个面。
有什么事?他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意境中走出来,声音懒懒的。没事就不能见面啦?见面本身就是事儿。吴迪说着格格格地一阵笑,倏又打住,问道,你是不是另有事儿?
噢,没有,你等着吧,下班后我就来。他说。
过了半个钟头,下班了,孟斐下楼跨上自行车悠悠晃晃地来到吴迪住处。吴迪像只燕子似地轻盈地飞到他跟前,拉着他的手,撒娇地说,才来呀,我都等老了……话没说完,就在孟斐脸上吻了起来。孟斐却未迎合,吴迪撅着嘴推了他一下:怎么啦?
他把郑清泰的信递给她看。吴迪展笺望了一遍,说,一封很正常的信嘛!清泰提醒得很及时,洁如也有这意思。孟斐说,文章我是愿意写的,但我原本不想署名,不知谁给加上去的。
那总是审稿的人了,吴迪扑闪着明眸,要么是陶书记,要么是卢总编,总不会是其他什么人。
问题不在这里,孟斐眉头深锁,这篇文章目标太大,容易遭忌。
有领导撑腰你怕什么?吴迪说,当然你有顾虑也在情理之中,我看今后少写点,非写不可就署笔名,或署集体的名。
这倒是个办法。孟斐露出了笑靥,拉过吴迪亲热起来,不一会儿,两人又在电炉上忙起晚饭。毛豆炒肉丝,辣椒炒鸡蛋,番茄汤,简简单单,却也吃得很香。
斐,我们结婚吧?吴迪推开饭碗,坐到孟斐身边去,头倚在他肩上说,单身生活该结束了……
等一等,孟斐说,目前,我仍属于借调,悬在半空,名义上算是报社的人,实际上又不是报社的人,能否在办公厅蹲下去也很难说,等稳定了,我们再结婚,行不?
这要到哪一天呀?吴迪的声音苦巴巴的,我真想天天跟你在一起,要么,我们去登个记,先住在一块儿。
那不行,传出去影响不好,先立业后成家,这是老规矩。孟斐说,我不会要你等太久的,顶多年把时间,而且,我会相机行事,争取早些把工作定下来。你说呢?
我能说什么,吴迪苦笑笑,依你呗!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儿,孟斐才回办公厅分给他的集体宿舍。
这之后,他仍时常跟着陶子渊外出,虽说不是每一次都要写报道,但一个月总有次把,他照旧不署名,但报纸登出来还是“本报特派记者孟斐”。他的担心并非多余,结果在办公厅他也听到了表面恭维实质讥诮的风凉话,他觉得这种局面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有次,乘单独跟陶子渊在一块的机会,大着胆子问陶书记,您知道是谁替我在文章后面署名的吗?
怎么了,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反映?陶子渊瞅着他。
那倒没有,孟斐不想牵连别人,只说,我觉得这样做太突出了,我承受不起。
这没什么,陶子渊一摆手说,早在一九五八年毛主席就号召无产阶级要培养自己的名科学家、名艺术家、名记者……这事我做得还不够哩!可我不适合……
不,你正适合!陶子渊近乎固执地说,你在大学的情况我不清楚,但将你分到党报也就说明了问题,再有,你在“社教”中的表现和到办公厅之后的作为,我是心中有数的。我没看错人,我们就是要培养你这样的革命接班人。
孟斐心中热乎乎的,身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洲。现在“韩荆洲”就在眼前,他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可说出的却是:我连党员还不是哩!我知道,陶子渊撸了下花白头发说,这事我交待过董主任,怎么,他至今没跟你谈过?
谈过、谈过。孟斐扯了个谎,笑道,我总觉得自己条件不够你这样说很好,表明你虚心,能严格要求自己。陶子渊缓缓地点点头,问道,读过《论党》和《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没有?
大学就读过,孟斐说。
这很好,还可以挤出时间再读些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着作,加强理论修养。陶子渊说,当然要人党就得靠拢党组织,别忘了经常汇报思想,董主任就是办兮厅机关支部书记,你要跟他多接触。知道了,孟斐说。其实,人党一直是他的愿望,在大学三年级他就写过人党申请,也读过《共产党宣言》、《哲学的贫困》、《反杜林论》,还有傅利叶、欧文、圣西门,甚至蒲鲁东、巴枯宁、普列汉诺夫等的着作,自然还有《毛泽东选集》。从比较鉴别中,他认准了科学社会主义是人类未来的发展方向,在理性上崇尚共产主义学说,初步确立革命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可是,一些猜不透的因素,却使他未能走人党的行列。毕业迄今还不到两年,他想的最多的是在实践中经受锻炼,人党的念头暂时搁置了,他没想到的陶子渊却替他想到了。省委第一书记关心起一个年轻人的入党,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在最初的一刹那,他真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可再一想,既然陶书记跟董谦提过,董谦又为何不找他谈呢?是董谦对他有看法,把他的人党不当一回事,还是董谦太忙一时忘了呢?陶书记让他主动些,主动,会不会给董谦留下急功近利的印象?不主动,会不会坐失良机呢?孟斐左思右想,最后决定还是采取主动,但不直接提人党的事,只谈借调来办公厅之后的感受。一天,他瞅董谦不忙的空档,走进隔壁董谦的办公室。他先请教了一个政策性问题,董谦作了解释,目光透过玻璃瓶底厚的眼镜片望着他说,小孟啊,这半年你提高得很快呀!那还不是因为您的耳提面命。孟斐笑道。
不,是陶书记对你的亲自培养,董谦说,小孟,你比我有幸,我到办公厅熬了五年才有机会跟陶书记外出视察,那时,他还是副书记,而你一来,就被他看中,我想用不了多久,你就将取代我了……不不不,我没这个能耐,也没这个奢望,我仍想回报社当记者。孟斐敏锐地琢磨到董谦的妒忌和警戒,赶忙申述自己的想法,甚至刻意贬低自己说,董主任,您走的桥比我走的路还多,其实我懂什么呢,肚里的货色搜搜刮刮也不及您百分之一多。
孟斐的话董谦听了似乎很受用。他说,小孟,虚心是人的美德,你很虚心,这很好啊。沉吟有晌,又说,陶书记是个平易近人关心同志的领导,对此,你有没有感受?
当然,孟斐接上话茬,您看,像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他也搁在心中是不是指人党?董谦既像是成竹在胸,又像是突然想起。他没具体谈。孟斐不想给董谦以拿书记压他的想法,只模糊地回答,尔后恭维了一句:但陶书记说董主任您始终在关心我哩!啊,是啊,是啊!董谦咧嘴泛出矜持的笑,说,虽然你属于借调,可培养你也是办公厅党支部义不容辞的任务,倘若以后你正式调来,不是党员怎么在办公厅呆下去呢?退一步说,即使你今后回报社,作为党报记者,不是党员也说不过去呀!董谦似乎被孟斐的恭维打动了,尽管陶子渊跟孟斐如何谈人党问题,他不得而知,但陶子渊关心此事是真的,确也对他交待过,他却未抓紧,这小孟在陶子渊心目中看来是有一定位置,而且,秘书长朱宗舜对他也颇赏识,将来究竟作何安排,难以猜测,取他董谦而代之,这不是不可能。瞻前顾后,他不能不搞好跟孟斐的关系,绝不能让孟斐留下自己在挡道掣肘的印象。如此一想,他说:小孟,根据你的表现,我看离党员条件差不多了,你写份入党申请,便于组织上更好地了解你。当然,吸收一个同志人党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但我一定尽力。
董谦的世故和圆滑使孟斐颇为反感,但他掩饰了自己的情绪,说了声:谢谢。
这之后,董谦主动找孟斐谈过两次,这中间陶子渊和朱宗舜有没有再过问不得而知,反正,孟斐填了表并经机关支部通过,成了一员中共预备党员。此时,已是一九六六年二月初,一切似乎都还正常,只是,孟斐的工作性质仍未最终落实,办公厅想把他正式调过来,报社就是不放。尽管报社内部对孟斐的一夜成名有这样那样的看法,但也不能不承认孟斐的确有才,凭着领导对孟斐的垂青,以后他回到报社,自然有利于报社与省委的沟通。这样,报社以当初“借调”时的“君子协定”为由,一直不松口。而孟斐呢,虽说想回报社,但已入了党,又在预备期,这时回去,报社的人不了解他甚至对他有看法,不利于对他的考察和转正,因而暂时也不提回去的事,这样就一直拖着。
进人五月,中央发布了在全国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五一六通知》,由年前开展的对《海瑞罢官》、“三家村”、《谢瑶环》等的批判,演变成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政治大革命,一场腥风血雨的阶级斗争,一时间,波诡云谲,政治形势骤然紧张。这时,省委各部委办局的一些借调人员纷纷返回原单位参加运动。董谦找孟斐谈话,让他回报社,但一再交待,回去之后,对在办公厅工作期间接触和了解的省委内情,尤其是领导同志的情况,千万不可对外人随便提及,并作为一条组织纪律规定。孟斐唯唯称诺。
回到报社之后,他却成了报社与省委的联络员,了解动通报情况。但随着形势的一天天恶化,省委已不能正常运作,开会常常要躲到郊外去,几乎成了“地下党”,行踪不定,孟斐也徒奈何。于是,除了参加报社的一些活动,他也像许多人一样,常到省委大院和几所大学去看大字报,有时也约李洁如、关富贵见面,交换对运动的看法,跟吴迪依然相爱,但对未来都怀有难以预测的优虑。在他们身上仿佛没有一般年轻人那种对政治的激情和狂热,但整个中国都疯狂了,他们随波逐流,别人到大风大浪中去游泳,他们却在海边上游,浅水中游,慢慢地游,而且,只有两人在一起,才获得一份宁静。可是,一切都在变化之中,严寒彻骨的一月来临了,就在这个弥漫着腥风血雨的月份,革命造反派夺了省委的权,紧接着,报社的造反派也夺了权,孟斐的厄运降临了。
孟斐回报社后不再住集体宿舍,他的房间被别人占了,只能住临街的报社招待所。从招待所到报社办公楼隔着一个街区,这些日子,上班也不正常。昨晚他从吴迪那里回来已是深夜,等他起来已九点多钟,在楼下街边小铺子里喝了一碗豆腐脑儿,嚼了两根油条,他便懒洋洋地往报社走去,一进大院,就见墙上贴满了他的大字报揪出修正主义黑苗子孟斐”、“旧省委潜伏报社的狗特务孟斐必须揭发交待旧省委黑帮内幕”、“孟斐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他头上仿佛连续落下几颗重磅炸弹。他定了定神,想看一看大字报的具体内容。突然,有两个造反派揪住他的胳臂,其中一个喝道:走,到司令部去!报社造反司令部在二楼,孟斐抬头一看乃是总编辑卢野的办公室。卢野已进了牛棚,天天挨批斗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吧?说话的是报社造反司令查沪生。孟斐跟他不熟,更不清楚当初他的文章见报,这个查沪生与卢野曾有过激烈的冲突。此刻,查沪生凝望着手中把玩的造反司令部大印,像欣赏一颗价值连城的硕大钻石,声音阴阳怪气,倏而,他那尖锐的目光像锋利的鞭梢甩向孟斐。他大声喝道,当初,你可是红透半边天啊,何等显赫!眼下,怎不威风啦,啊?你投靠旧省委攀龙附凤,为虎作伥,“五,一六”通知一下来,你却回到报社,充当旧省委的特务,说!那些黑帮是怎样向你布置任务的?你跟报社走资派又是如何勾结的?你必须老老实实彻底交待!我并没有投靠准,我是被借调去的,当时,我想留在报社,却身不由己……孟斐申辩道。
别说了,査沪生呵斥道,那是因为你们沆瀣一气,臭味相投,你们梦寐以求的就是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
不是这回事!孟斐还想申辩,话未说完,身旁的一个造反派“啪”地扇了他一个耳光。这一下很重,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要文斗不要武斗,查沪生乜斜了那个造反派一眼,制止了即将延续的暴力,然后向孟斐递上了张废报纸,笑吟吟地说,擦一擦,擦一擦,我们的无冕之王怎么好破相呢?见孟斐并不接废报纸,他脸色顿变,喝道:文化大革命就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斗争的继续,看在你我是同行同事的分上,我才把你们叫来开导的,不要香的不吃吃辣的,是不是要把你交给专政队你才痛快?孟斐感到自己像个玩物被捏在查沪生的股掌之中,羞辱感直冲天灵盖。他想回答:我是记者,只能说实话,无中生有的事我不能编造。可是,他想起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句话,终于没再开口,他被恩准离开。
但自此,凡是批斗报社走资派的大会小会,总有他陪斗,只是居于末位而已,这是后话。
再说这天晚上照例他要去吴迪那里的,这些日子档案馆被省委内部的造反派封了,吴迪巳无事可做,每天去馆里转一遍,剩余时间很充裕,要么跟孟斐一块到街上、学校看大字报,要么逛菜场,在下半天消消停停地在单人宿舍烹饪,烧几个菜跟孟斐一道品尝。可今天,孟斐的心绪糟透了,他不想去吴迪那里,但又怕食言怕吴迪等,心情很矛盾,最后还是决定不去,晚饭没吃就上床睡觉了。这间房屋,原本是他一人住的,两把钥匙他给了一把吴迪,这样吴迪来很自由。他在,两人自然一起聊天,也少不了亲热;他不在,吴迪替他整理整理房间或洗洗衣服,留个纸条遂离开。可今天情况却有变,在他睡下不久,忽然传来门锁的转动声。他以为是吴迪来了,一骨碌翻身下床。这时门开了,进来个男人,自称是报社行政处的勤杂工,叫曹大龙,说是家中来客,到此借宿。事情有些突然,孟斐没多想,反正这屋有三张床,就是再塞一个也行,只是……啊,只是吴迪再来就不方便了。他正这样想,倏又传来门锁的转动声,接着门开了,吴迪出现在面前,见旁边床上躺着另外一个人,她愣了,再一看孟斐,白皙的面颊左侧肿成了馒头状。你这是怎么啦?吴迪大惊失色,快步走到孟斐面前。这时,曹大龙翻身坐起,疑惑警觉的目光在两人间转悠,最后定格在孟斐身上。孟斐像触碰到毛毛虫似地浑身不自在,但感到有解释的必要,指着吴迪对曹大龙说,啊,我的未婚妻。
是吗?曹大龙的厚嘴唇动了一下,随后动作笨拙地套好外衣说,那你们聊。言毕就去开门。
曹师傅,真不好意思……孟斐的话没说完,门“咚”的一声关上了。
你怎么搞的吗?吴迪疼爱地抚摸着孟斐的左颊,几乎哭出声来。
注意到刚才那人的眼神没有?孟斐仿佛未听到吴迪的话,只顾说,我看这里不能久留,走,我们到外面去说。孟斐也不问吴迪是否赞成,走过去拽开了房门,却见曹大龙叼着支烟正在幽暗的廊道里走来走去。歉意掠过孟斐心头,他走过去说,曹师傅,您进房休息吧,我们出去一会儿。
出去?这恐怕不好吧!曹大龙盯着孟斐。
这有什么不好?不谙内情的吴迪拽着孟斐的胳膊,我们走!哎,我说姓孟的,曹大龙对吴迪不屑一顾地说,难道查司令没向你交待?自今日起,你的一切行动必须得到咱们司令部的批准!吴迪顿时明白过来了,孟斐因何没去她那里?脸颊又怎么会肿的?她如万箭穿心,痛苦至极。她不顾一切笃”地跪在曹大龙面前,哭着说,曹师傅,您开开恩,手下留情……
你怕是误会了,我可没打他,曹大龙一双放浪的目光睃巡着吴迪,仿佛在她周身上下抚摸了一遍,旋又干巴巴地笑了笑说,那好吧,有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求情,我自然会网开一面了,起来吧!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在吴迪脸上轻轻捏了一下。吴迪像触电似地闪开了,她望了一眼孟斐,只见孟斐的面孔剧烈地抽搐着,嘴在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她哭着跌跌撞撞跑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