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孟斐即在曹大龙的监管下,在宿舍、批斗场所、食堂之间像鬼魂一样地游动着,肉体和灵魂受到一遍遍的摧残和蹂躏。吴迪来过,却未能见上一面。这座城市的两大造反组织正斗得你死我活,外面风声很紧,吴迪晚上不敢出门,只有白天去报社,可是每次去,在门房即被挡住了。眼看春节就要到了,她思念着孟斐,想像中他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急于见到他,却不能如愿。这时,父母来信让她回去过年,可她怎么能丢下孟斐不管呢?她找了个理由复信告知双亲,说省城有事走不开,但她平安无事让他们放心。除夕说到就到,这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她心中只想孟斐,断定造反派是不会放他回老家过年的,倘若真的“恩准”,那么,孟斐肯定会来见她的,这么说,今晚将孤零零地被困在招待所二楼那个房间里,不,没准曹大龙也在。一想起曹大龙,她就想起那只粗糖、肮脏的手捏她的事,仿佛被蜈蚣咬了一口,至今仍恶心害怕。可是,今晚她铁了心非去不可,即使萝大龙再有非礼之举,她也能忍,只要能见上孟斐一面。这样一想,她便换上事先准备好的一套半新黄军装,戴上“红卫兵”袖套,带上门,“噔噔噔”下了楼,上了街。夜色像无边无际的网笼罩着一切,凛冽的北风肆虐地号叫着,下雪了,真正的鹅毛大雪。她紧了紧红黑方格的头巾,才七点多钟,街上却不见一辆公共汽车,相互对立的造反派固守着各自的地盘,把城市划成了相互阻隔的区域,吴迪对此略有所闻。没有车,她只好在风雪严寒中往前走,一刻钟后,她来到一处十字路口,正想左拐,一旁的悬铃木后面闪出两条人影,其中一个沙哑的声音向她喝道:站住!霎时两人跑了过来,一律的柳条头盔,军大衣,手执铁棒,凶神恶煞一般。
干什么的?沙哑的声音又起。
吴迪说自己是水利学院的学生,她指指自己的“红卫兵”袖章,说,因为忙着刻印宣传资料,竟忘了时间,家里人还等着我回去守岁哩!守什么鸟岁,还搞“封资修”一套,亏你还是个红卫兵?另一个尖细的嗓门说,哪一派的?
吴迪一下傻了,万一说错肯定要倒霉,一闪念过后,她急中生智地说:我是毛泽东思想革命造反派。
你这小丫头片子,想糊弄我们是不是?沙哑的声音透着森冷,老子“好派”才是毛泽东思想革命造反派。
同志,吴迪装作异常惊喜的样子说,我就是“好派”呀,听说“屁派”在渗透,伺机抢夺地盘,我不能不提防,万一你是“屁派”,而我承认自己是“好派”岂不遭殃?
啊,沙哑的声音和缓下来,原来咱们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那你走吧!要不要我们送一送?尖细嗓门接着说,再过两站路有“屁派”据守,要么,你从东风路踅入遵义巷绕道走,兴许能避开他们。
“好派”、“屁派”是这座城市的两大造反派组织,夺了省委大权的一派称夺权“好得很”,遂被叫做“好派”,而对立的一派却说夺权“好个屁”,于是被叫做“屁派”。吴迪哪派都不是,她顶风冒雪往前走,想到刚刚过去的一幕,如欲说错了自己属哪派,后果真不堪设想,当时,她的“急中生智”真有瞎蒙的意思,亏她蒙对了,可想想仍心有余悸。前面还有“屁派”,怎么办,自己即便说是属于“屁派”,你如面对的人不像刚才两个人好对付,不要说今晚见不到孟斐,被他们拖去施暴也难说哩,这种事在这座城市已发生多起,其中有的女孩不从,奸后还被碎尸撒落四处。想到这里,她浑身打着寒战,她怕遇到这样的家伙,但一心要见孟斐是她此刻压倒一切的想法。她走了一段路踅人遵义巷,巷子又长又窄,路灯没一盏是亮的,全被砸坏了,黑漆漆的,只能借助积雪的返光辨清路面。突然,一道黑影从她面前一闪而过,她感到毛骨悚然,两腿发软,瞬间,传来几声沉闷的“汪汪”声,她才知道是一条苍老的狗,在这冬夜出来觅食。她定定神,继续往前走,这条弯弯曲曲的巷道,走了怕有半个钟头,出了遵义巷,前面不远就是报社招待所了。雪愈下愈大,愈下愈密,老天像跟谁过不去似的,街上行人稀少,店家早就打烊关了门,报社招待所附近有一座军事机关,周围有武装军人在巡逻,看不到戴柳条头盔手持铁棒的造反派。吴迪看了一会儿作出判断,便镇定地向招待所走去,传达室的灯亮着,但门卫老头却伏在桌上打瞌睡,鼾声像拉风箱似的,一股浓烈的酒味从窗口弥漫出来。可怜的老头,也许这除夕之夜他因不能与亲人团聚而感到忧伤,也许他就孤身一人,经受不了孤独的压迫,于是用酒来麻醉自己,从而进入他的迷幻世界。吴迪心萌恻隐之心却不想惊动他,他醉了正是她巴不得的。她摄手摄脚上了楼,来到孟斐的房间前,贴门侧耳听了听,屋里没有动静,门上的气窗洞开着,黑黢黢的,仿佛后面是可怖的深渊。难道孟斐被带走了?一个不祥的念头掠过吴迪脑际,但不管怎样,她要看个究竟,她不能在廊道里延搁,万一被谁撞见作何解释?她不再犹豫,钥匙插进了锁孔,门轻轻推开。谁?传来一声惊恐而熟悉的声音。他在!吴迪随手拉亮了门边的灯,见孟斐躺在床上,地下尽是撕碎的纸片和纸团。
你怎么来了?孟斐跳了起来一把将吴迪抱住道,我还以为你回家过年去了……
我知道你在受苦……吴迪的泪水悄然落下,边试泪边说,这种时候,我怎能离开你?噢,曹大龙呢?
他回乡下过年了,本来他是不走的,可下午他老娘找来了,原来此人待母极孝,他说,妈,你不用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这就跟你回去。接着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他妈的,造反前我是个勤杂工,造反了我还是勤杂工,我图个啥?说着收拾了一下转身就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孟斐,与人方便也就是与己方便,我回去三天,这期间你不得离开招待所一步,否则闹出事来别怪我回来对你不客气。这会儿他肯定在家团聚了。
啊,真是老天爷的安排!吴迪如释重负。
对了,你是怎么进来的?门房那老头贼精,曹大龙走后,我曾试图出去打个传呼电话给你看你在不在,可一下楼就被老头利刀一般的目光制止了,我猜想准是曹大龙向他作了交待,孟斐说,他没难为你?
吴迪狡黠地一笑,说了来此经过,叹道,其实他也很可怜。
他只是一个工具,有丁点儿权的人都能指使他,孟斐咂了咂嘴说,他总不能一直在睡吧,说不定这会儿醒了呢,那你怎么回去?我不回去了,就住这里。吴迪的脸蓦地红了,声音温柔无比。
假如被造反派发现,我岂不是要罪加一等?孟斐显得很紧张,目光乜斜着房门,似乎造反派就在房外。他急促地说,不行,你得回去。
你就这样不懂我的心?吴迪将孟斐推开,饮泣起来,断断续续地说,你现在怎么变得这样胆小了?你认为自己有罪吗?你这样窝囊我真受不了……
别哭嘛,孟斐挨到她身边替她拭泪,我一直不承认自己有罪,那都别人强加我的。
这不就得了,吴迪破啼为笑,说,既然没罪就不怕,今晚我就是要跟你在一起,即使被发现,任打任罚甚至游街我都不在乎,只因为我是你的人。
可我们并没结婚……孟斐结结巴巴地说。
你这样讲,我只好走了。吴迪腾地站起来快步向门口走去。孟斐起初一怔,倏又紧跟上去,将她抱住道,这深更半夜的雪大风狂,你去哪里,而且楼下门卫这一关就过不去。
你别管,我跨出这门,就一切跟你都没关系!吴迪挣扎着,但她拗不过孟斐,她的力气似乎已耗光,盂斐拥着她回到床边。
不走就不走吧!孟斐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这句话,要么这样,你睡我床上,我到曹大师傅床上去。
不,我要你搂着我睡!吴迪不容分辩地说,旋即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就在这一刹那,孟斐看清了吴迪那凝脂般的皮肤和诱人的曲线,以前,他从未见过,他迟疑着,凝然不动。
来呀,快把灯关了。吴迪在召唤,他像着了魔似地听任摆布,像个机械人似的,走过去把灯关了,而后来到床边站着。
真是榆木疙瘩,上床呀!吴迪嗔娇地说,伸手拽了拽他。
他笨手笨脚地脱了外衣,钻进被窝。吴迪张臂将他抱住,他却像患寒疟似地颤抖着。吴迪抚摸他,亲他,他浑浑噩噩,忽然他变得难以自恃,下腹胀鼓鼓的,他的手开始忙乱地触摸吴迪的敏感处,不知何时,吴迪已脱去胸罩和内裤,周身绸缎似的滑溜。他亢奋起来,扯掉身上的衣服,两人迅速地拥抱在一起,兴奋地呻吟着,此刻,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他们甚至压根儿就没想到还有个疯狂的世界,两人只顾享用人世间的至圣至乐……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云散雨歇,吴迪像只惹人怜爱的小鸟蜷缩在孟斐怀里,两人说了会儿情话,相拥着进人了绮丽的梦乡。
天亮之后,孟斐先醒,他发觉吴迪赤裸着躺在身边,头枕着他的右臂,眼角留有泪痕,而自己也赤裸着。他明白夜间发生的事了,愧疚袭击着他,身体下意识地一颤。吴迪醒了,朝他莞尔一笑,是那样的甜蜜,那样的心满意足,忽又用双臂圈住了他的颈子,痴迷地凝望着他说:那感觉真好……她没往下说,等待孟斐的回应,孟斐说,对不起,我错了……仿佛做了场梦。
错什么啊错!吴迪不高兴了,怔怔地看着孟斐,难道你不爱我?
那还用问,我爱你,孟斐说,我只是觉得这事发生的不是时候。
你说反了,傻瓜,吴迪用手戳着孟斐的额头,我早就想给你了,我知道在这经受磨难的日子,你特别需要温柔,需要慰藉,现在,我整个地给了你,我也得到了你,生生死死,我俩将会永远在一起是的,是的,孟斐搂紧了吴迪,梦呓娵地说,谢谢,谢谢……谢什么呀!我只要你答应我,你一定要坚强,环境再怎么残酷,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就像“社教”那会儿一样,我们会熬出头的。
知道了,我会这样的。孟斐说。
两人像有说不完的话,聊了很长时间,眼看已九点钟了,孟斐催吴迪快走,他仍担心出什么意外,吴迪没再耽搁,理好衣服,戴正袖套,披上头巾,在拉开门的最后一刻,她又返转身子投入孟斐的怀抱,两人吻了吻,这才作别。
吴迪一下楼,就被门房老头挡住了。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楼上?老头问。
吴迪抖擞精神,指了指红袖套,理足气壮地说,大爷,看清了吗?我是奉命来找一位造反派战友的。
我怎么没看到你上楼?
大爷,你怕是泡开水或上厕所了。我公务在身,等不及就上去了,挨个房间找,耽搁了半个多钟头,也没见到,算我倒霉。
是这样。老头似乎相信了。在这之前他的确泡过开水上过厕所,还去附近买过烧饼,他压低嗓门对吴迪说:姑娘,报社也分两派哩,情况复杂,这里关着好几个人,是个是非窝,没特别情况就别来,非来不可,也得向我问问情况。
谢大爷。吴迪说,跳跳蹦蹦地出了门。
一夜的温存缠绵使吴迪幸福得昏昏迷迷,可是她却不能天天跟孟斐见面,尽管梦牵魂绕,却没办法,她不想再去闯“关”,而且春节已过估计曹大龙也回来了,倘贸然去看孟斐,只会让他遭罪,她压抑着渴念。让她稍稍得到安慰的是跟李洁如、关富贵这两位孟斐的大学同学联系上了,他们劝她别急,事情总归会有转机的,让她别去街上转悠,凡造反派闹冲突的地方要离得远远的。李洁如还说她将设法跟报社的人取得联系,一有孟斐的消息当会告诉她。
街上依旧纷纷扰扰的,多如牛毛的造反司令部利用各自掌管的高音喇叭,日夜不停地播放着“语录歌”,或“北京来电”或“最后通牒”……吴迪一上街,脑袋就像炸裂似的,每天除了到附近邮局的地摊上买些造反派编的小报,便是上菜场买点菜,反正不上班,有的是时间。她忽然对厨艺有了兴趣,记得母亲擅长烧菜,五十年代初,桌上总少不了这样那样的荤素菜,色香味俱佳,真是没说的。那时,她总在厨房围着母亲转,耳濡目染,心想等自己长大了,将来有了家,定可露一手。如今,她已是孟斐的人,孟斐挨批挨斗受了那么多苦,等他出来,得好好侍奉他,给他补补身子。于是,她搜索记忆,买来荤素菜和佐料,把操作规程想清楚,再有条不紊地去做,居然烧出了香喷喷的干菜红烧肉、清蒸鳊鱼、海米煮干丝、芙蓉蛋。她一盘盘端到桌上,像个挑剔的美食家品尝别人的菜肴,竟然找不到一处缺憾。她庆幸自己的成功,激动得在房间旋转起来,很快,她又像霜打后的茅草一样萎了,她仿佛才发现房间里独个儿形影相吊,她深爱的那个人却仍在监管之中,无以复加的落寞和孤独挤压着她,饥肠辘辘,却没有一点食欲,隔了好一会儿,菜都凉了,她才想起在她对面放上一双筷子,想像中孟斐就坐在那里,于是她举筷夹着干菜烧肉放到对面的小碟子里,然后自己夹了一块吃起来,她望着对面空荡荡的位置,嘴里的干菜烧肉变得如同嚼蜡,她“哇”地哭出声来,把菜端进碗厨就进了卧室,灯没开,水没用,倒头便睡,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哭得很伤心,这世道怎么糟糕到这种地步呢?此刻,对孟斐的渴念像锥子在锥她的心,她特别需要他在身边温柔她,缠绵她,可是,一切都成了子虚乌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人变得恍惚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几个菜,她应付差事一般咽着打发着,到第三天都有点变味了,不得不倒掉。从此,她不再刻意烧菜,当然她不是浙了这念头而是要等孟斐出来,肉票、蛋票再也舍不得用,她要聚起来给孟斐进补。
一天,李洁如来找她,告诉她检察院已实行军事管制,报社也军管了,军代表都来自军区,相互之间想必会有联系,她还说她一定想办法了解孟斐的情况。李洁如的话给吴迪带来了一线希望。接着,档案馆来人通知她说那里也实行了军管,让她去上班。她所在的档案馆收藏着一九一一年至一九四九年的档案,也就是民国时期包括汪伪档案,通称敌伪档案,一座座库房里都堆得小山似地,名副其实的浩如烟海。“文革”开始,北京即专门着人将其封存了。最近听说正组织精干人员准备对这些档案进行清理。这事跟她似乎不搭界,每天上班后除了管文件读报纸,她无所事事,但要耗在那里,不好随便离开。
再说,李洁如的话没错,检察院和报社的军代表确实都来自军区,尽管在军区不属一个部门,但在上岗前的集训中见过面,到任后在这军管会的碰头会上更是常见面,彼此自然是熟悉的。检察院的军管组组长叫鲍斌,进驻之后对检察院的事并不大包大揽,而是对原有干部作了一番了解,经过筛选,吸收了一些人参与日常工作。李洁如原先在办公室当秘书,“文革”以来,她没参加任何一派,人又沉稳,遂让她仍干老本行,这样,跟鲍斌接触自然多些,并很快取得这位组长的信任,于是,李洁如觑空跟他谈起孟斐的事,介绍了孟斐在大学和“社教”中的表现,也谈了孟斐如何被借调到省委办公厅,甚至还把她保存的孟斐的几篇文章送给他看。鲍斌大体浏览了一下文章,桌子一拍说:简直他娘的扯蛋!李洁如唬得脸色刷白,以为他骂的是孟斐,倘如此,自己岂不是在帮倒忙?她额头不禁出冷汗,不敢再做声。
啊,你别紧张,我是说报社的造反派,鲍斌平静下来说,一个学生娃能有啥问题,旧省委让他去,他能不去?旧省委让他写他能不写?他睨了李洁如一眼,说,行了,这事我知道了,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尽管李洁如心中仍不踏实,但她不便再问什么,不过,期待却蓦然而生。
鲍斌是个爽快人,李洁如向他反应的当天下午,他就给报社的军管组长曾冠三打了电话,专门谈了孟斐的事,他说:是啥问题不难弄清楚嘛,总不能把个小青年跟报社的走资派、叛徒、特务搅在一起,这里面有个界限嘛,总得讲究政策嘛!老鲍,你跟这个叫孟斐的是不是沾亲带故?曾冠三问。
扯你的蛋!鲍斌说,是有人向我反映,我就看不惯黑白不分的事,我也不怕你说我手伸得太长,办不办是你的事,你不办,我去找许司令。
遇到你这个老鲍真让人没辙,电话里传来曾冠三的笑声,我先了解了解再说吧!曾冠三“支左”前是军区政治部文化部的副部长,主管军区的报纸,工作性质使他一直关注地方的报纸,因他们驻军省城,对省报尤为关注,孟斐的几篇文章以“本报特派记者”的冠名和显着版面出现,他就觉得非同寻常,读后对孟斐的见解和文笔留有深刻印象,他知道这个孟斐已从旧省委办公厅回到报社而且在靠边接受审査,只因初来乍到,先得解决报社两派群众组织大联合问题,忙得他焦头烂额,而“斗批改”的计划尚未制订,有待审查的干部达二十多人,压根儿就顾不上孟斐,今天,鲍斌打来电话,口气很硬,似乎也出于公正,再说,这鲍斌当过许司令的警卫员,许司令是名闻中外的虎将,打仗威猛无比攻无不克,就是脾气差劲,动不动骂娘,真正惹火了他,他能拔出手枪崩了你,这些谁不知道?假如自己拖而不办,让鲍斌反映上去,绝对没好果子吃……曾冠三如此一想,觉得懈怠不得,鲍斌的电话促使他想尽快见识一下孟斐,看看这个小青年怎么成了一个人物。
翌日,曾冠三让手下人把孟斐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瘦削却不委顿的青年,让其坐下后,问道,你就是孟斐?
是。孟斐悭吝地应道。
你知道为何要审查你吗?
他摇摇头,一个字也不想说。
你跟旧省委纠缠不清,怎么一直拒不揭发交待?
我说过跟省委领导下过几次基层,写了几篇文章。
可你没揭发交待核心机密。曾冠三扯高了嗓门。
我只能说知道的,不知道的我不能编造。
你这态度很成问题,态度不端正,知道的你也不说。
请军代表去调査,如我真有隐瞒,我甘愿受罚。
讯问本来到此可以结束了,曾冠三忽又想起什么似地问道,冠以“本报特派记者”的那几篇新闻报道果真是你写的吗?
不是我写的还能是别人写的?
你是鼓吹修正主义路线,为旧省委评功摆好树碑立传,所以才吸收你入党。
我不这样认为,当时的实际情况就是如此,惟一不满意的是那样的冠名。至于人党那是凭条件。
曾冠三稍一沉吟觉得没有什么好问的了,遂挥了下手:你回去继续考虑自己的问题。望着孟斐的背影,曾冠三想这个小青年愣是不一般哩!他把事情说得很严重,孟斐却不松口,坚持其想坚持的,道出其不满意的,没有遮遮掩掩,没有矫揉造作,更不文过饰非,他脑门上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小青年真还有可爱之处哩!接着,曾冠三派人去省军管会政工组调查,省委第一书记陶子渊已由军区奉周恩来之命送往北京监护起来,见不着,但省委秘书长朱宗舜、办公厅副主任董谦、政策研究室主任王大朋都在,调査人员通过政工组分别找了他们,均证实孟斐从未参与过省委的核心会议,他所知道的所谓“机密”,也就是那几篇新闻报道里所写的,是一路上大家议论的,只是由孟斐综合归纳,以新闻通讯的形式写出来公之于众。此外,关于他人党问题,组织上考察了他一贯的表现,对照党章认为条件合适才吸收的,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是支部大会一致通过的。
曾冠三看了调査材料,先在军管组内部统一了意见:解除对孟斐的审查,恢复其自由和记者工作。但这一意见却在军、干、群“三结合”的“革委会”里引起了激烈争论,“革委会”副主任、原造反司令查沪生称要等报社的阶级斗争盖子全部揭开之后才能判定孟斐是何问题?说孟斐过去太红了,不能让他再得意。而另一位革委会副主任、原报社副总编凌婉芬却认为对孟斐的认定应该依据事实而不能受个人情绪的影响,七人“革委会”中遂形成两种尖锐对立的观点,双方争得血脉贲张,最后曾冠三表示赞成凌婉芬的意见,但为了照顾查沪生等人的看法,他稍稍作了更正,宣布:解除对孟斐的审查,恢复其自由,暂不外出采访,留在报社编稿。
编稿也是一种权力,也有倾向性,他配吗?查沪生气咻咻说。
他有了自由也就有了权力,曾冠三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他乜了查沪生一眼,说,有倾向性是很自然,你不也有吗?可报纸是党报,除了党性,不准有其他什么倾向性,只要我们在这里“支左”,我就得这样做!査沪生已有多篇组来的稿件送到曾冠三手上而未能签发,他明白刚才曾冠三的话含有明显的警告,是冲着他来的,他心中窝着一团火,可是,如今军代表说了算,瞻前顾后,他不想把关系开僵,弄僵了只能于他不利。这样琢磨了一番,他咽下了这口气,屁也不敢放一个。
“革委会”会后的次日下午,孟斐又被叫到楼上,他被带人会议室,见里面坐着曾冠三、凌婉芬和查沪生,尤其是查沪生在场,他估摸不是好事,但他决心固守阵地,他等待着。
查副主任,你来宣布!曾冠三说。
不不,你是军代表又是一把手,当然由你宣布,査沪生推让着。
啧,让你宣布你就宣布嘛!曾冠三显得有些不耐烦。
凌婉芬则面无表情地坐着。
孟斐闹不清他们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
既然把这任务给了我,我就不推了。噢,小孟你也坐下吧!査沪生内心极为排拒,表面上却变得少有的和气,说,现在我宣布,经报社“革委会”研究,认为审查孟斐同志事出有因,但查无实据,现决定解除对孟斐同志的审查并恢复其自由,回城市处编辑稿件。
这喜出望外的宣布,使孟斐内心激动不已,然而外表上他却若无其事,他现在最想做的是赶快去见吴迪,把这一消息告诉她。孟斐同志,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曾冠三问。
没有。孟斐不冷不热地说。
那好,我们就张榜公布。曾冠三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孟斐一掉头出了会议室,快步下了楼,出了报社,在附近车站搭上已恢复营运的公共汽车直奔吴迪住处,他像跟谁比赛似地一口气上了三楼,咚咚咚擂响吴迪的门。
吴迪一阵紧张,以为造反派来打砸抢了,她来到门后却不敢开门。
是我呀!孟斐的声音颤动着。
门一下打开了,孟斐一把将吴迪抱住,习惯地用脚推上门,说,我自由啦,没事啦!不等吴迪问话,便急风骤雨般吻起吴迪。吴迪心中巳明白一切,她热切地回吻着,舌尖像两条游动的小鱼纠缠在一起。孟斐急不可耐,抱着吴迪上了床,迷迷糊糊地说,我要我要!吴迪回应道,我也要,好想好想啊!两人合二而一,十分张狂,千般恩爱、万种风情仿佛要一次用完。
噢,我痛快得要死了!孟斐梦呓般地说着胡话,他像是一定要让吴迪听到他这种感受,又重复了一句,我痛快得要死……
我也一样……吴迪回道,我们马上结婚吧。
对,明天就去申请登记!孟斐说。两个青春的胴体在后半晌房间幽亮的光线下剧烈地波动着,谁也不再说什么,彼此只顾奉献,演奏着一阙灵与肉的协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