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第二天他们就向各自的单位提出了结婚申请,获准后第三天就在吴迪住处所属的街道“革委会”登记领取了结婚证,硬纸结婚证上有毛主席语录: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一刻也不脱离群众;艰苦朴素勤俭持家。两人看了看相视一笑。离开街道“革委会”,他们又去了朝阳菜场,采购了不少荤素菜,就便在一旁的公用电话亭给李洁如和关富贵打了电话,一则告知孟斐已解除审查恢复自由,再则邀他们来聚一聚,一道用晚餐。回到吴迪住处两人便忙开了,午饭也没顾上吃,打扫整理房间,准备晚餐,烧、煮、蒸、煸忙得一刻没停。中间,吴迪忽又想起什么,把锅铲交给孟斐,自己在围裙上揩了揩手,回到卧室取出早已准备的红纸,剪了一尺见方的喜字贴在正房墙上,又剪了一枚“心”型图案放在被子上,而后又回到厨房。
五点钟不到李洁如来了,一进门,见迎面墙上的喜字,就说原来你们今天结婚,电话里怎么不说哩,瞧我空着两只手……
你人来心到足以说明一切了。吴迪让李洁如坐下,又是递菜又是塞糖果。
洁如,我的“案子”要拖也能拖下去,说解决也就解决了,你说怪不怪?孟斐边往桌上端菜边说。
军管后的形势终究不同了,总得按政策办吧!李洁如不经意地说,绝口不提她托鲍斌从中疏通的事。
自由了,我俩得有个家,跟她一合计,说办就办。孟斐乐滋滋地说。
这几年你受了不少苦,是得有个温暖的家。我打心底里祝贺你们。李洁如正说着,关富贵到了,身后还跟着个胖墩墩的姑娘。一见墙上的喜字,关富贵走到孟斐跟前就是一拳:你这家伙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啊!审查时我特别想有个家,一旦自由了我当然就迫不及待了。孟斐恢谐地说。
祝贺!祝贺!关富贵见胖姑娘愣在一边,遂笑着介绍道:柴珍珠,754厂的红工医,我……噢,我的女友。
嗬,你的保密工作也不差哩!李洁如说。
你好,你好,你好!柴珍珠逐一握着李洁如、孟斐、吴迪的手,一笑露出了上下牙龈,小市民的俗气堆满了髙耸的颧骨。她说,唉哎,要是早知道你们结婚,我跟富贵无论如何也得送点礼品,比方枕套、水瓶什么。她边说边参观起来,从外间走进里屋,挑剔的目光到处转悠,旋又嘴一撇说,你们怎么一样新东西也没添?现在虽不兴大操大办,但总得图个吉利吧!李洁如见柴珍珠一副碎嘴,很是讨嫌,而且这番话已令孟斐和吴迪相当尴尬,可初次见面,她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反客为主抓一把糖果塞到柴珍珠手里,又扶她坐下。
你是李洁如吧?我听富贵介绍过,大家都是朋友,你客气啥?柴珍珠“呼”地站起来说,我到厨房去看看。进去之后她揭开锅,锅里正是干菜烧肉,她不顾腾腾雾气,先凑上去嗔了嗅,又用锅铲尖挑了一块肉尝了尝,定定神说:怎么没放八角呢?
没买着。跟在后面的吴迪抱歉地说。
唉呀,早说一声,我会带来的,我家有的是!接着又哂哂嘴说,糖放得也多了点。
珍珠,客随主便吧!关富贵已瞥见了孟斐和吴迪的难堪,还有李洁如的不满,他不得不劝说女友住嘴。
可是,柴珍珠的嘴却像决了堤的豁口,又说,今后,你们遇有红白喜事,事先言一声,我来替你们当参谋,保管办得人人满意。
吴迪几乎要哭了,转身进了厨房。刚才柴珍珠话中的“你们”显然把李洁如也包括了进去,她原以为关富贵一定会严肃制止的,孰料这位组织部干事竟一个屁不放,厚嘴唇上还闪着似有若无的笑。一向待人憨厚的李洁如终于忍无可忍,冲她叫道,柴同志,今天是孟斐、吴迪大喜的日子,说点吉利话好不好?
对对对,柴珍珠作出反应,那就祝贺二位大富大贵,早生贵子。现在不作兴说大富大贵,这是修正主义。吴迪气不过,不软不硬地说了一句。
对,依我看,连“富贵”这名字也得改哩!李洁如顺势说道。是吗?柴珍珠像突然回过神来,道,既这样,那就改叫“关反修”吧!此话一出引得众人大笑不止,一直压抑的气氛这才得到调节。这时,菜已上齐,酒已倒满,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柴珍珠没让关富贵多喝,却不停地朝他碗里夹菜。孟斐心里痛快,他没料到柴珍珠能喝,一杯杯地应战,吴迪用脚碰碰他,让他适可而止,他似无感觉。吴迪不想败了他的兴致,估摸他自己会掌握,谁知七八杯下肚,他巳不胜酒力,说话已是嘟嘟嚷嚷,吴迪只好将他推进里屋让他躺下。
你看,还没闹新房哩,他倒醉了,关富贵说,不会是装的吧!他是醉了,从眼神和脸色能看出来。柴珍珠老到地说,富贵,噢,不,反修,我们就回去吧!赶明儿等我们结婚,一定热热闹闹风光它一阵子。说着拉住了关富贵,朝门口走去。
吴迪没有挽留,说,慢待了,请二位多包涵。
没事,穷朋友富朋友,咱都得处。柴珍珠说着拽了关富贵出了门。
吴迪推上门,叹了口气,关富贵怎么找这样一个女人呢?俗不可耐!看她那口气、那作派,她不光俗气,而且隐含着支配欲、权欲和贪欲。
洁如,你跟关富贵是同班同学,应当了解他,他是不是一时糊涂了?要不要劝劝他?吴迪说。
别,千万别劝!热恋中的男女,你即便是好心也别掺和进去,那只能招致反感。李洁如说,况且,关富贵这人有个毛病,凡事总爱打小算盘,私字当头……
是吗?吴迪似解非解地说。
不要再谈他们的事,李洁如说,吴迪,你跟孟斐很般配,孟斐是个坚强耿直的人,也很有才气,这方面你自然已有所了解。可是,再强杆的男人也有脆弱的时候,也有不尽如意的地方,如今“文革”还在闹着,也不知何时是个头,而往后人生的路还长,我真心希望你们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白头偕老,天长地久……
知道,大姐……吴迪感动得想哭,紧紧攥着李洁如的手。
作为女人,在他面前,你不光是妻子,有时还要成为母亲或女儿,因时因地,要转换角色哩!大姐,我会的……吴迪终于啜泣起来,倒在李洁如胸前。李洁如像待弱女一样呵护着她。好一会儿,吴迪仰起头问,大姐,您什么时候结婚呀?
他呀在远洋公司,常年漂泊海上,说是要培养当什么大副哩!李洁如苦笑道,过去,在大学时不在一起,我倒无所谓;如今,我也盼着能有个家。说真的,这“文革”多复杂多险恶,我真希望他在身边能随时说说话,可我没这福分,像我这样的人怕也不是个别的。
这太苦了,吴迪说,让他调来或你调去,关富贵在组织部,请他帮帮忙。
各地都在搞“文革”,调动的事一律冻结,再说我也不想过去,我喜欢这座城市,慢慢再说吧!说着,她站起身来道,我该走了,照顾好孟斐。
您真的是我大姐就好了,可惜没这缘分。
为什么要是真的,血缘关系并不重要,你没见如今父子仇恨、兄弟反目的事屡见不鲜?重要的是实质,是不是?
嗯,吴迪点了点头,她带上门,一直把洁如送下楼,又送到附近的车站,这才依依作别。
冬去春来,时序更迭,“文革”已进人“斗批改”阶段,结合进行清理阶级队伍,报社的领导班子相应作了调整,查沪生的“革委会”副主任一职给免了,下派到报社的图书资料室,公开的说法是“工作需要”,也许是想给他留点脸面。但事实上谁都清楚,他不仅在领头造反时打击了一大批干部,而且在军管前撰写和签发了许多鼓吹派性、煽动武斗的社论和通讯;此外,在“革委会”成立后,他不停地制造障碍,转移“斗批改”的大方向,制造种种借口,阻碍一些应当“解放”的社、室领导干部重新出来工作,这在报社内部已引起了公愤。不用说,他的免职委实是顺乎民心之举,长期受他压制的众多编辑记者都感到松了一口气。孟斐从城市处调到记者部成了专职记者,实现了他多年的夙愿,大部分时间在省内各处转悠。记者部分工,一些人深人各地市县机关、厂矿,采写“斗批改”、革命大联合、清理阶级队伍、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等要闻;一些人则到城乡、学校,采写工农业生产、普及革命样板戏、学校复课闹革命。孟斐即属于后者,其中也涉及到政策性问题,但相对来说已不在残酷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漩涡,干起来倒也自在。尽管时常出差,但吴迪从不抱怨,而是支持他。吴迪本人日前也被吸收参与整理敌伪档案。不用说,“文革”前十七年这方面也做了些工作,但大批档案仍尘封在那里,由于设备局限和管理手段落后,有些档案已经霉变或被虫蛀,急待抢救。只是此番整理并不属于例行公事,而是另有目的,即通过敌伪档案发现叛徒、特务、走资派的历史关节,以配合仍在继续的文化大革命。启封、去尘,一本本、一页页翻着,吴迪并不觉得厌烦,只是收获不大。一天她翻到一个叫田秉仁的卷宗,里面的材料呈现尖锐对立,委任状和登记册表明,此人系国军联勤总部上校副官,并有几份嘉奖令;可由军统提供的材料却指他为中共地下党员,但仅是结论而缺乏证据,这“结论”是建立在怀疑基础上还是证据在握却已散失了?均不得而知。只是,不管怎样,田秉仁成了个神秘人物,吴迪展开自己的想像,将所有材料连缀一起加以补充丰富,在她意识中展现出一幕扑朔迷离、惊心动魄的地下斗争故事,仿佛在读还珠楼主的侦探小说一样。她感到很有意思,回到家便把这事当成故事讲给孟斐听,因为有纪律约束,她不好说出这来自敌伪档案。
你这是从哪儿听到的?孟斐似信非信,他想讨个实话,激将道,生活中哪有这种事?是你编撰的吧!不,是我整理敌伪档案时发现的。吴迪下意识地争辩道,忽又后悔地说,糟了,我不该说。
怕我去告密?孟斐作了鬼脸笑道,说就说了,能告诉我此人的名字吗?
让我想想,吴迪说,噢,叫田秉仁。
田秉仁?孟斐惊奇地叫道,我有个大学同学田蒙的父亲就叫田秉仁,去了台湾。田家一直是反革命家属,但如果田秉仁以上校副官的身份作掩护随国民党军队撤往台湾,长期潜伏从事地下工作呢?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呀!孟斐为自己的假设和推论变得容光焕发、激动不已。他倒不是想协助有关方面搞清田秉仁的政治面貌,既然此人去了台湾,就永远别想有个结果,但他对这件事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倘若能从田母嘴里得到一些线索,把它写成一篇作品,即使不能发表,留给自己看或跟吴迪一道看也蛮有意思。想着想着他的手发痒哩!你这位同学如今在哪里?吴迪问。
虞城,做中学教员。孟斐说。
过了几天,李洁发打来电话告诉他,一周前田蒙和裘慧结了婚,你出差的机会多,假如去虞城,就代表我、关富贵去看看他们,向他们表示祝贺。
我不去!孟斐回道,事先为何不给个通知?
你结婚通知人家了吗?说这种气话不像是你的风格嘛!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你在省城工作,姿态要髙一些。告诉你,我李洁如从未向你要求过什么,这回,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说罢便把电话挂了。
看来是非去不可了,不仅是为了了解田秉仁的情况。他买了一只镶有《毛主席去安源》的玻璃镜框,用红漆写上祝福的话,署上李洁如、关富贵和自己的名字,又买了一部袖珍版《毛泽东选集》合订本算作馈赠的礼品便出发了。当天下午两点钟就抵虞城,晚饭后,他按同学通讯录的地址,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田家。来开门的是裘慧,她穿着玫瑰色缎面的紧身小袄,凸现出玲珑曲线,脸上红馥馥的。见是孟斐,她感到突然,顿时手脚忙乱,甚至忘了请孟斐进屋,好一会儿才说,真没想到你会来……一愣怔,朝里屋喊道,田蒙,你看谁来了,快出来呀!啊呀,孟斐,哪阵风把你吹来的?田蒙一身簇新的华达呢中山装,还披了一件灰人字呢旧大衣,笑呵呵地把孟斐拉进堂屋,接着,田母也从房间走了出来,田蒙作了介绍。
昨晚李洁如才把你们的事告诉我,我立马就去买了车票。孟斐指着《毛泽东选集》和镜框说,这年头买不到啥东西,聊表心意吧!热烈地真诚地向你们祝贺!我们礼数不到,事先没打招呼,田蒙说,当然了,你们都在重要部门工作,都忙,说实在的,也怕打扰你们。
老同学还用说客气话?孟斐算是完成了一件使命,倏又想起田秉仁的事,但又怕提出来有些唐突,弄不好反倒引起人家多疑,而且在这种氛围中讲也不合时宜,遂打消了这个念头。彼此扯了些天南地北的同学情况,多有感慨,坐了约有个把钟头,孟斐便回到了招待所。他想,从最初见面时裘慧和田蒙的神情气色看,两人是蛮幸福的。而在学校时他曾认为两人并不般配,现在想想自己错了,爱情婚姻是两个人的感觉,局外人白操什么心?尤其是自己拒绝了裘慧,就更没有资格对别人品头论足了。这样一想,他倒平静下来了。
第二天,他要到一家机床厂采访。在招待所食堂吃完早餐遂回房间去拿人造革公文包,刚准备出门,电话铃急促地响了,拿起来一听,是裘慧的声音。她说,田蒙一早就到上海去了,是替学校办事去的,要临晚才回来,她今天上午有课,问他下午是否有空,她想过来。
其实孟斐下午也是有安排的,但想起昨晚裘慧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她既然要来,心中肯定有想法的,再说,自己也想问些事,遂说:欢迎欢迎,我等你。
采访完,机床厂留他吃中饭,菜颇丰盛,主人热情,他还喝了两口酒,看看表已有一点半钟,旋即往招待所赶,等他上了楼,裘慧已在走廊等。
不好意思……孟斐说着开了门,请裘慧坐下,倒了杯白开水递上。
唉,裘慧微叹了口气,说,知道你这几年受了不少罪,李洁如都告诉我了,如今总算熬过来了,而且遂了心愿当了记者……又听说你有了小家庭,你爱人人不错,能跟你同甘共苦,我……我一颗心最后落下来了。
过去的许多事我至今难以忘怀,裘慧,我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不过,我曾说过,你如跟我一起生活会受苦的,我这个人总是让亲人和朋友担惊受怕,不幸的是,我的这种预感一次次为后来的事实所证实,所以我想,尽管我伤过你的心,但总比你跟着我受罪要好……
在你蒙难的时候,我没有任何表示,惭愧!裘慧声音发涩,我,我不是不想,我无能为力,父亲的事像巨石一样压迫着我……说着,她啜泣起来,说,我大学毕业第二年,他刑满释放,他以为这下恢复自由了,可以继续他的中国古代币制研究了,谁料到,“文革”开始不久,他就被中学的红卫兵活活地打死了……裘慧痛哭失声。
啊,你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再道,孟斐劝慰道,却手忙脚乱不知做什么是好。
裘慧擦了擦泪,继续说,这一来,父亲是解脱了,可阴影却一直笼罩在母亲和我头上,难啦……
伯母现在怎样?孟斐问。
又能怎样?半痴半呆,整天没有话说,苟延残喘。裘慧又落下泪来。
唉,这实在是个悲剧的时代,灾难深重呀!孟斐说,略停,他转换了一个话题:看得出,你和田蒙琴瑟相偕,这也正是我们希望的。裘慧抬头看了孟斐一眼,似乎要检验他的真诚,说,也就这么回事吧!不过,说良心话,这几年尽管他日子也不好过,但对我们家却多有关照,否则我们寡母弱女真不知怎样活下去哩!可他这个人不喜欢教学工作,这年把环境稍稍宽松了些,他又想离开学校去干别的。最近,郑清泰有信来,说他在争取调到省城工作,关富贵像是在帮忙哩!好了,这一来,田蒙的心扑腾得更厉害了,也想人非非,说你、洁如、富贵都在省里,也都在要害部门,做做工作也不是没有希望,他不想想,郑清泰人家是党员,又是贫农出身,而他老子如今在不在台湾还弄不清哩,加上又有父亲这层关系,我看他是在做白日梦!郑清泰忙调动的事,孟斐好像听洁如说过,他没在意,而田蒙也在动这脑筋倒出乎他的意料,不过,既然裘慧提到了田父,他倒想摸摸情况。
哎,刚才你提到田秉仁,田伯母没跟你谈起过什么?孟斐说。
怎么,你对这感兴趣?裘慧疑惑地问。
我只是随便问问,孟斐笑道。
其实,她倒说过,她说她不信田秉仁会死心蹋地跟着国民党,她甚至怀疑丈夫是地下党哩!哦,这可能吗?孟斐故作惊讶。
开始,我也觉得不可能,但她说得的确让人似信非信。她说她随他住在南京时,间隔一段时间就有一名少校军衔的女军官到家里来,而第二天,即有一名商人上门,每当他们来时,他便将她支开,这种情况在一九四八年下半年有过几次,他不说做什么她也不好问。这期间,家里还曾经设立过一个微型电台,一天深夜,他正在发报时被她撞见,他有点慌,手戛然而止,倏又解释道,是奉上司命令跟联勤总部外地派出机构联系,她没问什么随即退了出去,身后却又传来“嘀嘀哒哒”的声音,但没过几天,这电台不见了。一九四八年前,解放军陈兵江北,南京岌岌可危,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他对她说联勤总部有令,他得先行撤往台湾,她说我们逃吧!而他说那不行,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非走不可。那年田蒙六岁,他抱着儿子泪水直流,临出门对她说:也许三五年后我还会回来的,那时,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说到这里,裘慧深深地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我听到的全部情况。
那么,这些事田伯母向政府反映过吗?孟斐说。
没有。
你能肯定?
是的,记得去年田蒙曾想到市统战部反映,被他母亲坚决制止了。她说这些事又没有第三者能证明,说也白搭,弄不好甚至会惹祸,何况,你父亲如今在不在台湾,是否活着都搞不清,算啦,就当他死了吧!我婆婆是个坚强的女人,我从未见她落过泪,但这一次她却泪流不止。
真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孟斐说,我想这事迟早总会弄明白的,台湾总要解放吧。
你这话说也等于白说。裘慧苦笑笑。
不管怎样讲,田伯母独自一人把田蒙拉扯大,也真不容易。如今她也渐渐老了,裘慧,看得出,她很喜欢你。
是呀,我会侍奉她一辈子的。裘慧说。
你自己也要爱惜身体,孟斐说,等以后有了孩子会很累的……
谢谢,裘慧站起身道,我该走了,向你爱人问好。言毕就出了房间。
孟斐将她送下楼,裘慧在门外一侧推出自行车,走了几步,朝孟斐回眸一望,旋即骑了上去,可车子却摇摇晃晃,喝醉酒似的。
当心,当心!孟斐大声喊道。
裘慧像是把稳了龙头,自行车平稳地向前行驶,直到在视野中消失,孟斐才转身上楼。
两天后,孟斐完成了采访回到省城。
还顺利吧?吴迪问。
还行,工业、农业各抓了一篇。孟斐答道。
见到你那位老同学了吗?
嗯。
有没有谈起田秉仁的事?
不知怎么的,孟斐觉得心里很乱,这种人间的悲欢离合总是令人难受的,尽管他获得了一些零星材料,可他对将其写成一篇文章变得索然无味,他面前仿佛还闪着田伯母和裘慧的眼泪,心中有难言的同情,他没兴致跟任何人再谈论这件事,见妻子正看着自己,遂说:他和他的母亲都说不出什么新情况。
此事仿佛是生活中的一个插曲,从此也就搁下了,谁也不再提,日子一长,似乎忘了。
七十年代初,大概是一九七三年吧!初夏的一天,孟斐上班不久,刚翻开一篇稿件修改,电话铃响了,同事让他接,原来是田蒙打来的,声音很兴奋,说是他们全家将迁往省城,他、裘慧、他母亲许冬茵和两岁的儿子贝贝一块迁。这消息使孟斐感到惊诧,凭他田蒙那条件能调成?他知道田蒙一直在活动,关富贵也一直在帮他周旋,可关富贵不过是个科级干部,又有多大能量?一时间他头脑里迷雾缭绕,但他却表达了热枕的祝贺,说期待着他们早日乔迁,省城的同学将替他们接风洗尘。
在这半年前,郑清泰已经调上来,在省广播电台总编室工作,家属则仍留原地,需等待机会。而李洁如的爱人周珏也在这前后调来本省远洋轮船公司宣传科工作,算是团聚了。这样,孟斐、李洁如、关富贵、郑清泰,加上田蒙、裘慧,同班同学便有六人在省城工作了。孟斐分别拨通了李洁如和郑清泰的电话,他们都说知道了,显然,这种事长途电话费再多,田蒙也是肯花的。孟斐再跟关富贵联系,关富贵在那头打哈哈。孟斐说,你这是四两拨千斤,神通广大呀,居然把田蒙全家调来……
关富贵说,我算啥,小不拉子一个,只是奉命行事。
谁的命令?孟斐问。
我只知道是处长的命令。
处长好像也没这么大能耐呀!他又奉谁的命令?孟斐追问。这我就不知道了,真的无可奉告,关富贵说,你也别去多想,重要的是他们调来了,省城的同学又多了两个,彼此可以多帮衬哩!此后,孟斐头脑里尽管有时还想这事,但却没再向谁打听。又过了十天,田蒙全家一辆大卡车连人带家具运到省城。田蒙的工作单位是省物资局办公室,搞文秘。而裘慧则分到省妇联。两人都没计较,能来省城已是心满意足了。至于田蒙的母亲许冬茵,年过五旬,一则身体不好,再则宝贝孙子也要人带,遂在来之前就在虞城办了退职手续。他们住的是省物资局的宿舍,两房一厅,旧是旧点,但比虞城宽敞。等他们收拾停当,未等孟斐等为之接风洗尘,田蒙、裘慧倒先忙碌起来,设家宴答谢几位同窗。
这是个星期天,周珏和李洁如夫妇,孟斐和吴迪夫妇及两岁的女儿孟露、关富贵和柴珍珠夫妇,还有郑清泰,陆续来到田家,同学相聚好不热闹。宴席上田蒙将第一杯酒举向关富贵夫妇,说倘不是富贵从中出力,怕是调不成哩!他碰了下妻子:来,裘慧,我们向富贵和嫂夫人敬酒,谢谢你们的隆情厚意,干杯!惭愧,惭愧,我只做了点分内的事……关富贵讷讷地说。
客气啥?谁料柴珍珠接上话茬,扫了丈夫一眼说,朝里有人好做官,要不是你在组织部,他们能调来?
宴席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迟疑了一下郑清泰也把酒杯举到关富贵面前:玄机正在富贵身上,这里我也敬富贵和嫂夫人一杯,盼鼎力相助,使我和妻儿能早日相见!干!同学的忙总归要帮的,柴珍珠一杯酒下肚说,可为了帮你们,我家富贵没少请客送礼……
啧,你怎么扯到这上面来了?关富贵未醉脸已酡红,场面显得颇为尴尬。
今天田蒙和裘慧设宴,我们白带一张嘴来,借花献佛,祝贺他们调动成功!李洁如试图扭转宴席的气氛,笑道,田蒙,现在算你最称心,慈母、娇妻、爱子合家团聚,我提议每人敬田蒙一杯!使不得,他没酒量。裘慧笑着劝阻。
没事,我喝!田蒙说,心里快活,醉了不怕,有裘慧在身边哩!说着他站起来逐一碰杯,这时已经有了醉意,手在摇晃,目光迷蒙。
田蒙,少喝点,大家还要聊天哩!孟斐扶他坐下道。不料田蒙将孟斐猛然推开,吐了一口酒气,指着孟斐语无伦次地说:你你别管……酒,我喝不过别……人,还能喝……喝不过你……你以为你比谁都行,是……是吧,其实,你不不不行,就说她裘慧吧,我略略施小小小计就把她弄到手哈哈哈……
尽说胡话!裘慧忍着屈辱,强自镇定,拉起田蒙道,走,回房躺着去!别走呀,说说三角恋爱,蛮有意思哩!柴珍珠说。
没有的事,我是班长,我清楚。李洁如说,我看别节外生枝了,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别再磨蹭了。
我看也差不多了,该收场子了,孟斐接着说。言毕,就同吴迪抱起孩子向众人打过招呼出了门,其他人也都相继离去。
她安顿田蒙睡下,强颜欢笑送走客人,又把儿子贝贝哄得睡下,一个人独自坐在堂屋发呆。婆婆许冬茵在厨房收拾好出来,见她暗自流泪,有些吃惊,定定神说,田蒙他是高兴,多喝了点,你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我不是因为他喝醉了,而是他酒后吐真言。裘慧没好气地说。
他说什么了?许冬茵问。
妈,你在厨房里忙没听见,裘慧叹了口气道,算了,不说了,您去睡吧!说什么,告诉我。
妈,您让我静一静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