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世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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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他不便在此耽搁,帮助大娘收拾了随身换洗的衣服,就动身了,他们向西步行了三里,等了半个钟头他才搭上一辆长途汽车,跟送行的秀芝在此作别。两个钟头后他抵达县城,这里变化不大,跟江南的一些集镇差不多,孟斐没什么好印象,他也不想找任何人,便一手搀着大娘,一手提着包袱,来到火车站,乘了夜班车南下,于次日午后二时到家。

孟斐的采访泡了汤,却带回来一位老大娘,他感到一种苦涩的满足和难以预料的担优,他的善良心愿能实现吗?

不用说,吴迪非常殷勤地欢迎王大娘的到来,麻利地整理了房间,床上换了刚刚洗晒过的被褥、枕头,把电灯开关用绳子牵到床头。孟斐提醒吴迪北方人的饮食习惯,于是,她又上街买了标准粉做的白面馒头,准备了豆瓣酱、大葱、辣椒炒鸡蛋、扬州罗丝菜就稀饭,哄得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闺女长闺女短地叫个不停,这天是星期六。

次日一早,王大娘还躺在床上,孟斐夫妇就上了菜场,两人合计好,今天正式为老人接风洗尘,而且要把李洁如、郑清泰和裘慧都请来,当年王明道在省里开新闻工作会议,返程到北方大学时,这三个人都见过他,并在校园的葡萄架下一道畅谈过,如今王明道不在了,他母亲却来了,孟斐想让这几位同学来见见这位老人家。三个人中李洁如和裘慧都有家,郑清泰家属尚未调来,住省电台单身宿舍,门口就有电话,买好菜,孟斐便在菜场打公用电话把消息告诉了郑清泰。

再说郑清泰听完电话,二话没说,就去通知洁如和裘慧。他洗了一把脸,下楼推了自行车,在巷口小吃店买了油条烧饼一裹,骑上车就出发,他先去了李洁如家。李洁如一听说马上就去,她想尽快见到这位老人,并给吴迪帮厨。郑清泰未作耽搁,又躬着腰,使劲踩着自行车到裘慧家。裘慧拎了只菜篮正准备出门,见郑清泰到,笑着邀其进屋坐坐。郑清泰也想快些见到老太太,说了个意思调头就走,不料田蒙从里屋出来说,稀客稀客,哪阵风一早把你吹来的?郑清泰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噢,田蒙翻着白眼上嘴唇搭在下嘴唇上点了点头,阴阳怪气地说,孟斐做东,那么小气,要请嘛,几家夫妻都请。

请的是有关的人。裘慧说。

什么叫“有关”?王老太与你有什么关系?怕是孟斐在转什么脑筋吧?田蒙说。

裘慧气得把菜篮一摔进了屋。

老田,你这样说就不对了。郑清泰正色道,老太太的儿子叫王明道,“文革”前曾到过北方大学,跟我们几个人见过面畅谈过,可“文革”初期他即被整死了,老太太眼睛几乎哭瞎了,最近孟斐去北方采访,获悉这个情况,愣是把老太太带回省城治疗,就住在他家。

啧啧,孟斐就是与众不同啊!一旁凝神而听的田母许冬茵赞道,倏地对田蒙说,儿子,要与人为善,凡事不要朝歪歪斜斜的地方想,裘慧干吗不去,应当去,赶快去,赶明儿我还要去看望这位老太太呢!田蒙情知理亏,坐在一边不吭声。裘慧得到了婆婆的支持,瞪了田蒙一眼,拉着郑清泰说,走!看着郑清泰和裘慧骑着自行车走远,许冬茵教训起儿子来了:你还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吗,刚才的话亏你说得出口,我听了都替你脸红。现在,你不是在虞城那小地方,而是在省城,又是国家干部了,言行要合规合矩,尤其是对裘慧,多好的儿媳妇!今后,不准你再说那些酸不溜秋的话,听到没有?

其实,我也不是存心要说,田蒙挠着头皮道,可一遇到这样那样的触动,话便脱口而出。

你思想有问题!许冬茵说,君子坦荡荡,小人优戚戚,为何忧戚戚?想的尽是自己,多疑、妒忌、偏狭、固执……这都是不正常的,你得改!我知道了,田蒙有点厌烦地说,妈,你别还像做教师时说个不停。

该说的我就得说。

田蒙没再吭声,拎起菜篮出了门。

再说郑清泰和裘慧到了孟家,李洁如已拉着王大娘的手在闲唠了。裘慧上前拉着老人另一只手,亲热地叫了声:大娘!郑清泰也跟着喊起来,孟斐遂把各人介绍给老人。老人的眼睛贬巴着,摸摸这个,摸摸那个,说,明道有人缘啊,遇到过你们这些好闺女好小伙,只是他福浅,不能再见到你们,才三十七岁呀就……老人说不下去了,扯起衣袖擦着眼角。

大娘,您别难过,我们都是您的儿子闺女。李洁如声音忽然走调了,她咬了下嘴唇,接着说,孟斐把您接来,您就定下心来治疗,我们要想尽办法使您的眼睛复明……

对,等眼睛治好了,我们带您出去玩,看看这省城的景致,裘慧说。

请人席吧,为大娘接风!孟斐在门口喊道。

洁如和裘慧一边一个搀扶着大娘,把她安排在首席。吴迪向老人介绍桌上的荤、素菜:盐水鸭、炒腰花、宫爆鸡丁、麻婆豆腐、煎带鱼、红烧狮子头、雪菜肉丝、炖老母鸡、萝卜拌海蜇皮、香菜拌花生米、松花蛋、煮干丝。

孟斐斟了半杯酒,放在老人面前,说,大娘,您不能喝,稍沾点儿。

我能喝,能喝,过去跟明道对饮,能喝二两哩!老人说到这里脸上突然现出悲苦之色。孟斐忙给众人递眼色,旋即轻声细语地说,大娘,酒多的是,您老想喝管您喝,只是明天要上医院检查,喝多了怕有影响。等您眼治好了,我再请大伙儿来陪您喝。

行,行,听你的!老人直点头说,酒,今天我就不喝了,吴迪呢,闺女,请给我一杯茶,就以茶代酒吧!听了这话,众人这才舒展笑容。于是,他们逐一与老人碰杯,争着给老人夹菜,吴迪特地把带鱼刺剔除后搛到老人碗里让她品尝。喝着吃着,众人又说起明天去医院的事,争着要送要陪。李洁如说他们检察院办公室主任的妻子正好是工人医院眼科大夫,她去比较合适;裘慧说她想去了解一些护理知识,以便老人手术后,她好去服侍;郑清泰说凡跑腿的事尽管找他,此外,这次医院倘能治好老人的眼疾,他一定在广播电台作连续广播;吴迪说老人下榻在她家,最好还是她和孟斐去。似乎说的都有理,把个王大娘乐得只知一迭声地说好好好。最后,大家协商检查和住院的事首先交由孟斐和李洁如去办,一场酒席热闹了个把头才散。

翌日,孟斐搀扶着王大娘乘公共汽车来一工人医院时,洁如已挂好号,遂跟孟斐一起搀扶着老人上了二楼眼科。大夫倪兰正是李洁如要找的人,事先已电话联系过,一提起,显得格外热情,随即安排给老人检查。孟斐和李洁如在外面守候着,半个钟头后,倪兰搀扶着老人出来,孟斐和李洁如迎上去问情况怎样,倪兰说手术有相当难度,但有复明的希望。

那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请您费心,孟斐说,老人还是一位烈属哩!我们会全力以赴的!倪兰说,手术前还要作些准备,能否今天就住院?

您说了算,那就今天住院。孟斐应道。

于是,倪兰又亲自跑到一楼住院部打了招呼,给安排了病床,由孟斐和李洁如再把老人领到眼科病房住下。手术定在两天后的上午,由倪兰亲自主刀。这天,孟斐和吴迪、李洁如和周珏以及裘慧、郑清泰都来了。手术进行了两个钟头,倪兰先出来告知众人,手术比较成功,复明应该是有把握的,但究竟能复明到什么程度,还要等半个月后才能得出最后的结论。她交待了护理营养的有关事项后即回到医生办公室。稍息,车子推了出来,孟斐等上前一迭声地喊王大娘,老人的手在半空划拉着,李洁如和裘慧躬着身子一人拉着她一只手,不停地安慰着,一直把老人送回病房。

俺咋啥也看不到呢?老人摸着纱布说,把它给俺揭了,俺要看看你们。

大娘,这使不得!孟斐说,医生讲手术很成功,等半个月后,您老就啥都能看到哩!半个月就这样躺着,那怪难受的,老人说,吃喝拉撒咋办?众人被她朴素的话逗笑了。李洁如说,大娘,您老尽管放心,我们几个人轮流来,天天守在您老身边,万一不在,有护士哩!这要给你们添多少麻烦,老人说,早知这样,我就不来了,我不能替你们做一点事,却花你们的钱,耗你们的时间,我……老人的情绪有明显波动。

大娘,您千万别这样想!孟斐怕她流泪,赶紧劝说,您就当我们是您的儿子和闺女,啥也别愁别急,更不能淌眼泪,要不,这手术就白做了,要知道,我们可是心甘情愿来服侍您老人家的,一心一意巴望这次您老能治好哩!好,好!老人苍老的脸上有了笑纹。她说,孟斐啊,你这话俺看比药物还管用哩!兴许还真能治好。

看老人神色渐趋正常,除吴迪留下照顾,其余的人便离开了医院。

此后,众人轮流来医院陪护,水果和营养品从都没断过,医院饭菜不合味口,则由当日轮值陪护的从家里带来,在病房过道口公用煤气炉上热了让老人。

这天是郑清泰陪护,他单身,平时吃食堂,而且,即使从菜场买菜来,他也不会烹调,于是干脆从小馆子买了馄饨来孝敬老人,只是里面荤油下得重,馅子又多肥肉,老人吃了两个就作恶心,把个郑清泰愁得不知如何是好。老人似乎不想拂了郑清泰的情分,又捞了一个送进嘴,还没吞下去,就“哇”地吐了出来。老人连说对不起,这咋好呢?清泰也很尴尬,正在这时,许冬茵和田蒙母子悄然出现在面前。许冬茵上前先清理着呕吐在床边的秽物,又接过田蒙在自来水龙头上洗净的毛巾替老人揩嘴。

你是谁呀?老人抓住许冬茵的手摸来摸去。

老姐姐,我是阿慧的婆婆,我和儿子来看望您呢。

哎呀老妹子,你看我真是老了没用了,清泰一片好心,我却不能受用,真是难为了大伙儿了,我说不治吧,他们又不依……

老姐姐,既然把您接来了,就得治,而且一定得治好,我听阿慧讲医生是蛮有把握的哩!许冬茵打开带来的钢精锅盖说,我今天带来菊花蛋汤,不是名贵东西,可这菊花能清心明目,对眼睛有好处,来,尝尝。说着便用勺子喂起来,老人喝下第一口品了品啧啧称道,清淡爽口,味道真好。于是,许冬茵便一勺一勺喂下去,竟把半钢精锅菊花蛋汤喝完了,清泰和田蒙不由得相视一笑。

谢谢!郑清泰对田蒙说,要不是伯母和你来,我还真不晓得怎么办呢?

老同学不说客套话,比起你们来,我算觉悟得迟了,特别是那天你去叫裘慧,我那态度,说的那些不上台面的话,现在想想都脸红,你们走后,田蒙朝母亲撅撅嘴说,我挨了一顿训。

孰知许冬茵听出了儿子的意思,调过头瞅着田蒙道,人说少不更事,可你早就不再年少,要学会做人,向清泰、孟斐他们学。

伯母,我也不行,郑清泰笑着摆手,要学还真得向孟斐学。

孟斐这孩子心眼好,想得周全,也该派俺明道生前和他有缘,要不,我咋能来到这大城市,又结识你们这些好人?老人说。

彼此又聊了一阵,许冬茵母子俩这才离开。临走时田蒙对清泰说,要我陪护言一声,虽说工作是忙一些,请半天假总还可以的。

你们家有裘慧就行了,她已来陪护过几次,反正大家轮流,也累不到哪里去,但你的心意我一定转告大家。说完,郑清泰把许冬茵母子送到楼梯口。

时间说快真快,半个月转眼要到了,就在王大娘拆线揭绷带的前一天,关富贵、柴珍珠夫妇跑到病房里来了。这天正好孟斐夫妇和李洁如都在。柴珍珠一到就用本城土话咋咋呼呼起来:大娘住院因甚不通知我家富贵呢?再说我是个医生,知道了,也好发表个意见嘛!把我们撇在一边是什么意思嘛,好像我们对大娘的事不闻不问,这算怎么回事嘛……

哎,柴……柴大夫,吴迪看不惯柴珍珠当着王大娘和其他病人的面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忍了又忍,实在忍忍无可忍,说,你是哪家大医院的?毕业于哪家医科大学?从事的又是哪门医学专科?凡来的人谁也没通知,都是自愿来的,都与大娘她儿子熟悉,没有撇下谁的想法。当然,今天你们二位能来总是好事,可也犯不着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啊……

好了,好了,都是我这老太太引得大伙儿闹别扭,老人说,你们就别再争了,行不?

大娘,这与您无关,李洁如轻轻拍着老人的手说,吴迪的话没错,富贵和珍珠赶来看望也是好心,言语磕碰不算啥事,谁也不会放在心里的。

洁如这话嘛说得让人服气,算喽,我也不计较了。柴珍珠借台阶顺势而下,倏地又从提包取出一只鼓鼓的纸口袋,塞到王大娘手中说,大娘,这是桂圆,没见过吧?

啊,这太贵重,不能让你们破费,不能收。老人推拒着。

实话告诉您吧大娘,这不是买的,是人家送给我家富贵的,柴珍珠卖弄道,您老不知道我家富贵搞组织人事工作,求他的人多,送这送那的,搁在家里也吃不了,正好,您老需要营养。

我不需要。老人的脸憋得通红。

关富贵从难堪中摆脱出来,睨了一眼一直不说话的孟斐和李洁如,解释道,大娘,珍珠记忆有误,其实,这桂圆是我特地从南北货商店买来孝敬您老人家的。

乡下人,福分浅,老人声音抖抖颤颤,你们还是留着自己吃罢,我心领了。大娘,您别客气,我们家还有哩!柴珍珠朝丈夫递了个眼色,说,我看这里人多,影响大娘休息,我们就不多打扰了吧!说着拉了丈夫就走。

把这玩艺儿拿走!老人从身旁拿起桂圆招呼。

关富贵夫妇没有反应,匆匆向门口走去,老人举起纸口袋,朝门口摔了过去,桂圆洒了一地。关富贵一阵发怵,柴珍珠一声冷笑:这老太真没福气……说着拉起丈夫逃命似地离开了。

大娘,您做得对,做得好哇!孟斐拉着老人的手说。

这桂圆是脏的,黑的,俺不要,俺就是穷得啃土疙瘩也不要这玩艺儿,老人说。

大娘,您的举动您的话真让人感动。李洁如说。

这女人是个烧包!一个病人忍不住骂道,她也配叫珍珠?我看狗屎不如!她丈夫没准也是个窝襄废,另一个病人说,老婆那样咋呼,他像是没了章程,谎都编不圆,这种人却管组织人事,也不知上面长没长眼睛。

大家嘲弄、斥骂了一会儿,病房才归于平静。

又过了一天,是王大娘拆线揭绷带的日子,除了郑清泰临时出差,凡能来的都到了医院。这是一个令人紧张而又激动的时刻。王大娘来到门诊大楼二楼眼科,仍由倪兰大夫主持,先是绷带一圈圈揭开,倏又揭开覆在眼睛上的纱布,老人的眼皮动了起来。

先别睁开,别睁!倪兰亲切而威严地制止道,我要拆线了,别动。说着,用手术剪的尖端剪断羊肠线,再一截截取下。有点疼是吧?忍着点,马上就好。倪兰边说边拆,一会儿将线拆完,说道,大娘,好了,现在睁开眼,您看我的手指,先右眼,这是几?

一只。

对了。再看,几?

二只。

对了。这里呢?倪兰一只手伸开,几?

五只。

太好了!倪兰赞叹着,孟斐、李洁如等也都兴奋地相互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