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世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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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好,再用左眼。左眼复明却不太理想,只能看出一、二,而且距离只有几寸。但比手术前已是天壤之别了。接着是视力测试,右眼零点三,左眼零点一。不管怎么说,多少已能看到东西了。老人根据这些天来的声音记忆,把孟斐、吴迪、李洁如、周珏、裘慧和田蒙一一对上了号,众人都欢呼起来了。于是,办理了出院手术,谢过医护人员,众人争着要接老人去住,老人说就麻烦孟斐一家了,众人也就依了她。此后的日子,则轮流带着她游览市区和郊外的风景名胜,几个女同志乘上街的机会又替她买了衣服和拐杖,孟斐又特地交待吴迪给王明道的寡妻和两个孩子买了布料,家中的布票全用光,还从洁如那里要了一些布票。这样,老人又多住了一周。

俗话说,梁园虽好但终非久留之地。尽管在这里老人已不感到见外,处处浸润在浓浓的亲情之中,可她仍惦念着小王庄,离家快一个月了,儿媳妇和孙儿孙女咋样?她放心不下,何况,她急于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眼睛已复明,她还要告诉他们城里咋样,孟斐他们又咋把她当亲人的……她似乎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要走,谁也挽留不住。这回她没乘火车,而是郑清泰从广播电台搞了一辆北京吉普,由孟斐和他相送。老人也是第一次坐这车,清晨出发,黄昏时顺利抵达小王庄。

村里人知道老人前些日子被人接到城里治眼睛了,如今见她回来,不少社员都拥了过来问这问那。

好了,能看清啦……老人乐呵呵地指认着庄子里的人是谁谁谁,也着实让众人唏嘘感叹了一阵,老人又把糖果、饼干分散给这家那家的孩子,热闹了好一阵哩。

晚饭,照例是煎饼、玉米糊糊、盐豆子、大葱,孟斐和郑清泰吃罢又给老人和秀芝交待了眼睛恢复期需注意的事,搁下一些钱,老人和秀芝一推再推推不掉也就收下了。孟斐和郑清泰连夜赶回县城,找了个旅馆落脚。

第二天是星期一,上班时间,两人拜访了县委第一把手,也就是县委书记耿笑舒,此人原是“文革”前的县委副书记。省城两位记者的来到,尤其是孟斐,他是听说过且读过其一些大块文章的,一直怀有仰慕,未料今天翩然来临,让他颇感振奋,接待殷勤备至,到他们住地拜访之后,让县委办公室主任立即将客人搬至县委招待所老楼高干房间。

不必麻烦了,旅店也挺干净舒适,孟斐说,今天我们登门拜访耿书记,其实就一件事,了解王明道同志致死经过,并想知道县委在此事上的态度。

这个……耿笑舒感到突然,他估计孟斐和郑清泰可能是有背景来的,但不好问,两个大记者专程来此,足见问题的重要性。想了一会他说,我跟王明道一块工作多年,在这里,我只对你们二位说,他对本县的教育事业和宣传工作是出了不少力的,他是被整死的,有冤情……说着,他上前将半开的办公室门关严,说,可如今政策界线都搞乱了,他又是地委管的干部,我们这里谁又敢主动向上面反映呢?

耿书记,谢谢您刚才说的一番话,你有难处我们也能理解。孟斐说,看来大气候不改变,一个局部地区也很难拨乱反正。这里,我们有个要求,请您指派得力可靠的干部悄悄地展开对王明道同志冤情的调查和取证,事情告一段落,请跟我取得联系。

这,没问题,是我们应当做的,耿笑舒叹了口气说,明道是个非常有才干的同志,倘若还活着,该有多少事等着他去做啊!可这场运动,造成家破人亡的又何止他一家哩!是啊是啊,郑清泰接过话茬道,再有一件事,应当向耿书记通报一下:我们这次是送王明道同志的母亲回小王庄的。噢,一个月前,孟斐将老人接到省城治眼疾……

瞧我,真是官僚主义严重,耿笑舒深感内疚地说,这老太太我认识,她丈夫,也就是明道的父亲王定国,抗战时曾任县武工队队长,是日伪军闻风丧胆的英雄,后来,遭遇了日寇的伏击英勇牺牲了……对烈士遗孀我未尽力,失职啊!这不能怪您,因为这里面牵扯到王明道同志的冤案问题。郑清泰说,只是现在老太太和她儿媳妇、孙儿孙女的处境的确很难。老太太眼睛治好了吗?耿矣舒问。

有所恢复,大体上能看清人了。孟斐说,我们请求耿书记在可能的范围内给予关照。

那没问题!耿笑舒说,明道的爱人秀芝我也认识,这个人真太厚道,怎么就不找我呢?不管怎么说,二位的意思我是完全赞同的,纵然目前我不可能把他们一家安排回县城,但我一定交待社、队干部对这家人多多关照,我自己也会去看望他们的。

耿书记这样说,我们也就放心了,孟斐站起身来,拉住耿笑舒的手握了握说,那我们后会有期。

今天二位别走,我们聚一聚。耿笑舒说。

相信今后有机会,郑清泰也上前握了握手,我们要赶回省城,就不打扰了。

哪里,哪里,请你们还请不来哩,尤其是孟记者,您是本县出去的,别忘了时常回来指导我们的工作啊!指导谈不上,但我将争取机会回来走走,我青春的一段岁月正是在这里度过的,忘不了哇!说着,在书记办公室门口跟耿笑舒握别,登上吉普一路南下。

孟斐和郑清泰回到省城没多久,中国政坛发生了超强度“地震”,横行十年、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人民获得了第二次解放。在正式文件传达之前,小道消息已不胫而走,当这消息从电台、电视台中得到证实后,到处鞭炮齐鸣、硝烟弥漫,整座城市仿佛成了一座轰然爆炸的火药库。李洁如提议聚一聚,得到了孟斐、吴迪、郑清泰、关富贵、田蒙、裘慧等普遍赞同,地点就在李洁如家里。一大早,李洁如的丈夫周理就骑上自行车,从白云亭,到扫帚巷,再到鱼市街,跑了半座城,好不容易才抢购到三公一母四只螃蟹。回到家,看到周珏的眼镜跌碎一片,衬衫上满是污渍,李洁如笑得前俯后仰,而周珏却连声说,总算买到了,就是受伤致残也值得!傻话,你果真受伤致残我怎么办?

这就要看你对爱情婚姻是否忠实了!贫嘴!李洁如笑着嗔道,倏又将稀饭盛好端上说,饿坏了吧,快吃。

吃完还有差事支配我是吗?

啊,你很能领会“上级”意图,实在是个好同志!李洁如说这话时也控制不住地笑了。

午后,孟斐夫妇带着女儿孟露先到,吴迪下厨房帮李洁如忙起来。孟斐则和周珏聊了起来。

我这个人一直自以为是个唯物主义者,周珏说,可今年的种种怪异现象却让我不得其解。你看中洲大水连破水库,吉林陨石雨,西南少数民族闹事,江南冰雹成灾,三位领袖相继去世……怎么都凑在一年呢?我跟洁如说过,肯定要出大事,果不其然,“四人帮”倒台了……

孟斐说,这种怪异丛生的事,史书上亦不止一次有过记载,而且的确造成政权更迭和历史重写。但我想,这不是什么超自然的神灵在起作用,而是一种巧合,至于为何偏偏在某一时刻巧合,至今似乎仍未被人们所认识,因而不能作出今人信服的解释。但不管怎么说,中国这艘巨轮,在偏离方向甚至濒临倾覆之际,旋又驶入主航道,真乃国家幸甚,人民幸甚。

两人就这样闲聊着,不久,郑清泰、田蒙、裘慧带着孩子田贝贝也相继到了,关富贵是最后一个。

你爱人呢?洁如问。

她娘家有事,非她回去不可。关富贵说。

噢……洁如像是有点遗憾。

讨嫌,不来才好哩!裘慧见关富贵走开,悄悄地对李洁如说。

黄昏将至,欢庆宴会提前举行,众人围桌而坐,四只螃蟹十个人,只好分食之。

爸爸妈妈真小气,孟露撅着小嘴说,干吗只买四只螃蟹,一人连半只也摊不到。

只作兴买四只,李洁如试图向女儿解释,这四只蟹就是“四人帮”,四个大坏蛋,老百姓痛恨他们,这才要把他们吃了。

我们幼儿园老师说螃蟹横行霸道就像“四人帮”,田贝贝说。

哟,瞧贝贝多聪明!吴迪说,随即把母蟹的蟹黄夹到田贝贝碗里。

孟露忽然哭了起来。

给你。贝贝把蟹黄挑给孟露,一个小小的动作把众人都逗笑了。

等孟露长大了,就做我们家儿媳妇吧?田蒙说。

孟斐和吴迪相互看了一眼。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怎么样?田蒙冲孟斐夫妇笑道,像是讨好,更像是挑衅。

女大十八变,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孟斐说,但这会儿开开玩笑无妨。

话中的意思谁都明白,没人搀和进来,一个插曲烟飞灰灭了。众人的话题很快转移到当前纷纭复杂而又鲜活生动的形势上来,评点现实,臧否人物,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酒,一杯又一杯下肚,话,尽情发泄没有禁忌,说着说着又扯到各人身上。

说诉,现在各人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郑清泰顾盼着众人,一定要说心里话。

话题是你挑起的,想必已胸有成竹,你先说。李洁如笑道。我最想的是把老婆孩子从北边调过来。郑清泰的话引起一阵哄笑,他却不笑,反问,洁如,你呢?

我真还没有认真想过,李洁如望了望丈夫,周珏,你说说。

你不是说咱们要加紧努力要个孩子吗?周珏的幽默直率,引来一阵更大哄笑。

要死了,枕头边的话你也捅出来了!李洁如脸臊得红到耳朵根,嗔骂道,旋而目光转向田蒙,问道,老田,你呢?

我不适合在物资局工作,想调整一下,以利于今后的发展。田蒙说。

那裘慧没准是夫唱妇随了?吴迪说。

不,裘慧说,上半年我去过一次农村,时间虽然短暂,但农村妇女的处境实在触目惊心,令人堪忧,因此,我想深入下去,就其经济地位、婚姻状况、受教育程度等诸多问题作个社会调查,提供给有关方面参考。

阿慧在替广大农村姊妹着想,而我们则尽打小九九,惭愧,惭愧!李洁如说。

话不能这么说,我在妇联工作,这方面的事接触的多些,自然就想得多些。裘慧莞尔一笑,而后转向孟斐说,记者同志,该你说了。

我最想做的是让王明道同志尽早地平反昭雪。孟斐的话一出口,酒席上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他继续说,十年浩劫,冤案堆积成山,人们的思想观念仍受着严重束缚,要想办成一件事很难,但不管多难,我也要去做,为着那个蒙受冤屈的灵魂,正直的灵魂,不朽的灵魂这很好!一直没吭声,似乎已被众人忘了的关富贵嘟嘟嚷嚷地说,这些年,党的组织路线、干部路线受到严重破坏,人际关系变得十分复杂,盂斐,对此你得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我深知你笔头的分量,但你不能单枪匹马地干,得依靠组织。

谢谢!孟斐说,当然,这事还希望得到你的协助。

我可以代你转呈有关材料,关富贵说,但我不想卷进去,我在组织部门做事,组织观念是第一位的,领导没有布置的,我不能插手,否则就是无组织、无纪律,在这里,我把话先说明白,事情万一办得不顺,想必你也不会怪罪我的。

既如此,那就不麻烦你了。孟斐有种作呕的感觉,说完,将满杯酒一饮而尽。

酒席有些冷场,众人仿佛都在回避关富贵的目光,惟有田蒙在替他斟酒。关富贵心想再坐下去已很无聊,遂借口与人有约起身告辞。

周珏、李洁如夫妇将他送出门,回屋时李洁如问众人:谁知道老关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升官,郑清泰说,当处长。

这话,又把大家逗笑了。

他妈的,今后我再有什么事找他,我就不是人,我就是狗日的!孟斐狠狠地在餐桌上砸了一拳,碗筷都震动得跳了起来,孟露吓得抱着了吴迪,身子直抖。

瞧你把女儿吓成啥样?吴迪说,他老关就这么个人,你又不是今天才认识,犯得着生这么大的气吗?

吴迪说得对,李洁如说,王明道同志的冤案平反不会一帆风顺,但总归有办法的,但凡有要我做的事尽管吩咐。

你不是要加紧努力生孩子吗?田蒙说。

可老孟交办的事却不能不办,这么说吧,革命生产两不误。周珏又幽默了一回,为已进人尾声的酒席平添了几分乐趣。

孟斐是个喜欢跟自己较劲的人,他想做的事,即使前面有地雷,有陷阱,有危崖,他也要上前,义无返顾,绝不退缩。第一步,他给王明道所在县的县委书记耿笑舒写了封信,询问上次他专程拜访之后,围绕王明道的冤案,县里作了哪些调査,进展到什么地步?下步有何打算?为慎重起见,他是寄的挂号信,可时过一月,不见回音。他电话询问,那边则说耿书记下乡检查工作去了,他让话务员把电话接到乡下,话务员却问他有什么事。孟斐不便说。而且一下也说不清楚,只说有重要的事。话务员说,找耿书记的都称有重要的事,你不说清,我真不好接。

你就说有个省报记者孟斐要跟他说话。孟斐火了,声音很冲,女话务员似乎被镇住了,不情愿地说,那好吧!话筒里不断传来喂喂喂的喊声,少顷,到底接通了,耿笑舒听出了孟斐的声音,电话里打着哈哈,显得很客气。

喂,拜托的事做得咋样了?孟斐问。

您孟记者的事,我们岂敢怠慢?只是……只是真的做起来也不那么容易,你知道,我们在基层工作第一位的是抓农业,牵扯了太多的精力,想必你能理解。噢,对了,王明道的事,做也做了一点,不过,我要说老实话,现在又不同看法了,形势很复杂,当前,谁敢给他平反?这在县委一级想都不敢想,你说是不是?

孟斐听了半天,开始有些气愤,可仔细一想,尽管耿笑舒多少有点推诿,但说的也是实情。他回答道,耿书记,你刚才所说的,我能理解,我也要坦率地告诉你,粉碎“四人帮”都半年多了,至今还不平反,我想不通,思想感情上接受不了。我也知道所谓路线问题的是非对错结论要由中央做。但有一点,王明道同志是被整死的,从县城到各公社轮番批斗,是有人策划组织的,县里也会有人批准的,这些事,未知可调查清楚了。

这个么……噢,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我很忙,要么咱们再联系……耿笑舒吞吞吐吐,像是十分为难。

孟斐估计这里面可能有隐情,他不想再勉强,遂说:那好吧,再联系。

这之后,孟斐曾想找个机会去一趟该县,可是报社开始清査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与事,鉴于他在“文革”中受过冲击,报社动员他检举揭发。其实,即使不动员,他也是要说的,这倒不是跟谁过不去,而是要还历史以本来面貌,分清是非,让真理和谬误回到它们应该待的地方去。自然,按照上面的要求,本身也有一个从中接受教育的问题。这期间,虽说他也外出采访过,但都在江南,而且每次时间都很短,都得尽可能快地赶回报社参加学习,此事一直延续了半年。经查造反司令查沪生因参与夺省委的权,并一手策划指挥夺报社的权,此外,批斗中使一位处长致残,打砸抢中报社财产损坏严重,作为直接责任人,査沪生被开除公职,并由公检法捕办。报社上下一直盼着这一天,总算盼到了,人人脸上都能读到欢欣和振奋,孟斐自然也不例外。

县里一直没有消息过来,盂斐牵挂着王明道的冤案,报社集中学习告一段落,他即报了个选题,获准后遂奔赴沂河之滨。他的不期而至,使耿笑舒颇感突然,却未回避。从交谈中得知,有关王明道挨整的调查很不顺利,阻力来自县委副书记黄向东,此人“文革”前曾任县委农工部长,大跃进年代,推行过形“左”实右的做法,啥深翻密植放高产“卫星”。王明道跟他在县委会上有过激烈的争论,接踵而来的困难时期,黄向东蹲点的公社春荒饿死了两百多人,此事惊动了上面,遂将其削职,调县农技推广站当技术员,他一直认为是王明道这支笔杆子告发了他,心中耿耿于怀,恨得牙痒痒的,却又无可奈何。孰料“文革”兴起,遇到了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但老于世故的他并没急于造反,而是观望权衡,直到县里两大群众组织派仗打得不可开交,他才出山,两面讨好,并提供王明道反对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的“材料”,煽动造反派揪斗王明道,因而颇受两大派的赏识,当上面要求建立军、干、群“三结合”的县“革委会”时,他便成了革命干部的代表,先是副主任,后来,组建县委,他又成了分管政法的副书记。后来,孟斐和郑清泰送王大娘回来专门拜访了耿笑舒,耿笑舒曾在县委常委会上谈起王明道一案,未料却遭到黄向东的阻挠,口口声声说这个案子是地委核准的,县委无权说三道四。而地委一位副书记又是黄向东的表哥,这样,耿笑舒焉能没有顾忌?凭党性、良心,他觉得孟斐的要求合情合理,顺乎民意,但因黄向东把持着政法口,调查竟不能以组织形式出面,而是指派几名可靠的干部悄悄地进行,就这样才获得了一些有用的旁证材料……

听耿笑舒这么一说,孟斐对此人曾有过的怨气和不满倏然冰释,他感到了问题的错综复杂,但令人欣慰的是问题的根子找到了,此行收获颇大,他谢过耿笑舒,返回了省城。

不久,省里调整省委领导班子,原省委秘书长朱宗舜,成了新任省委书记,这使孟斐感到振奋。他们原是相识的,“社教”运动中及其后他被借调到省委办公厅,两人曾有过多次接触,他想直接向朱宗舜反映王明道的冤情,吴迪赞成他这个想法,让他及早去做。

时隔十二年,他又来到曾经直出直人的书记楼,可瞥卫和值班人员却不认识他,他出示记者证,并一再解释,让值班人员给朱书记打个电话,所有这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他沮丧甚至愤怒,却又不好发作,只有在偌大的底楼大厅兜圈子。

联系好再来吧!警卫作出关门的手势。

今天我非见不可!孟斐像在发誓。值班人员也过来干预:你这个人怎么搞的?这里是省委,别再胡搅蛮缠!孟斐上火了,道,我胡搅蛮缠?请朱书记下来,我跟他见了面,事情自然就明白了。

口气倒不小,出去出去!值班人员大声吃喝。

咦,这不是小孟吗?正在这时,朱宗舜从二楼下来了,用目光把值班人员支开。

朱书记,您真难见啊!孟斐苦笑道,若不是有急事非见您不可,这地方我是不来的。

别说得这么绝,朱宗舜拍了拍孟斐的肩说,走,到我办公室去。

进了办公室,朱宗舜拨了个电话,让秘书通知某局,他推迟一个钟头再出去,然后给孟斐沏了茶,听其细说。

王明道这个同志我知道。朱宗舜听后说,告诉你,早在六十年代初,我即动过他的脑筋,想把他调到办公厅来,后因种种原因而未果。没想到他死得那样惨,实在可惜!朱宗舜眼角泪花闪烁,说道,可是,像他这样被迫害致死的又何止成千上万,就本省而言也是冤案如山,但问题的解决却需时日……

我有绝对把握说,这的确是件冤案,要平反,要昭雪,不能再等了!孟斐冲动地打断了省委书记的话。

小孟,你听我说,我相信你反映的情况,但这里面有个大气候和小气候的问题。小平同志刚出来工作不久,像平反冤假错案的事,得中央制定政策,选择典型予以落实。我可以向你透露一下,刘少奇、陶铸、彭德怀等人的平反工作正在抓紧研究之中,只要上面一动,下面定会一呼百应,王明道同志的冤案自然会得以平反昭雪。

可是,现在调查都很困难,那个分管政法的县委副书记黄向东泄私愤、图报复,一手掩天,调查简直像搞地下工作,弄得县委书记耿笑舒无可奈何难有作为。孟斐说。

你说的这个情况很重要,我再了解一下,果真如此也好办,让这个姓黄的挪挪位不就得了。朱宗舜不无矜持地笑了笑,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

没想到朱宗舜表了这么个态,孟斐很高兴,说,朱书记,到底还是你了解我呀!是啊,想不想来办公厅?朱宗舜问。

不,倘若再来一场文化大革命,那我就再也说不清了。孟斐笑道。

绝不允许再发生一场文化大革命,我想我们党肯定会采取各种措施防范它、杜绝它。

报社是党的意识形态单位,相当重要,你就在那里干。朱宗舜略一沉思后说,小孟,趁今天这个机会,我要说,“文革”中你因受陶书记和我的牵连而遭了罪,我真抱歉。

不都过去了吗?孟斐说,噢,陶书记现在在哪?

他一直在北京治病,现已痊愈,不久,他将被奉派到西南某省主持工作,朱宗舜说,他要回这里一趟,到时我让人通知你,让你见见老书记。

时间差不多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朱书记,您忙。孟斐握了握朱宗舜的手出了门。

哎,先别走,你是不是回报社?朱宗舜问。

是啊!我要去的地方就在报社邻街,捎你回去。

可我是骑自行车来的。

瞧,我想拉拢你竟难以如愿哩!朱宗舜的风趣逗得孟斐哈哈大笑,笑声畅通无阻地在书记楼底层大厅回荡着。

孟斐和耿笑舒一直联系未断,二十多天之后,耿笑舒打来电话说,黄向东已调任地区所属的丁集农场担任副场长,算是平级调动。孟斐一下子想到了朱宗舜,肯定是他移动了黄向东这个棋子,但孟斐没向耿笑舒露底。耿笑舒还说,他本人现在亲自抓政法,抓冤假错案的调查,王明道同志的冤情如今巳获得足够的证据,县里正在组织人员撰写平反报告,以便及时向有关方面呈送。耿笑舒顺便还告诉他,那个造反起家的小学校长吴霜,在受到调査后害怕处分,遂自动辞了职,改由章远担任这所公社中心小学的校长。孟斐听了欣慰万分,心想,真是好有好报,恶有恶报。

拨乱反正的步伐在加快,党、政、军各界遭受迫害的元勋大老一个个获得了平反昭雪,几十万被错划的“右派”恢复了人的自由和尊严,他们之中知识分子占有相当大的比例,人才这一最宝贵的生产力获得解放,他们身上长期受到压抑而又积聚下来的能量有了释放的机遇,知识的春天以其蓬勃的生机,迈着矫健的步伐来到人间。

也就在这期间,王明道的冤案得以平反,耿笑舒亲自给孟斐打来电话,邀其参加追悼会。这次,孟斐用不着找借口外出了,而是如实向总编凌婉芬汇报了请假北上的实情。凌婉芬说,应当去,记得省报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曾刊发过王明道同志的通讯和摄影,说起来还是我们的作者哩!小孟,请以报社的名义送只花圈,以寄托我们的哀思。

这次,李洁如陪孟斐北上,追悼会原安排在县委礼堂,可王明道的爱人秀芝却不赞成,说这样惊动太多的人,明道地下有知会不安的。于是索性改在小王庄明道墓地前举办。明道生前说话常带一个口头禅我,作为共产党人”,因而,在做墓碑时,特地在花岗石上镌刻了“共产党人王明道之墓”,安放在坟前。

七月末的天气,烈日当空,耿笑舒致了悼词,高度评价了王明道忠实于党的教育事业和新闻事业及其作出的贡献。浑然不觉中,乌云密布,雷声隆隆,耿笑舒不为所动,依然沉痛地读着悼词,当读到最后一句“安息吧,明道同志”时,突然一连串巨大的声响在头顶爆炸,天地一片昏暗,狂风将许多花圈飞卷而去,霹雳像金蛇狂舞,只听“嘎”的一声,火光落在墓碑上,墓碑被削去一角。转瞵,乌云退尽,阳光普照,惊魂甫定的人们看到,墓碑上那行“共产党人王明道之墓”竟丝毫未损,在阳光下显得分外明艳和凝重。

从未见过的怪异现象。耿笑舒对孟斐说。

我想或许是明道同志在天之灵,以此独特的方式,对刚刚过去的一段悲剧历史表示自己的愤怒。孟斐说,但他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始终是一个共产党人!有道理,有道理!周围的人似乎都信服了孟斐的评价。

追悼会后,耿笑舒等县里的领导和孟斐、李洁如一起来到王大娘家,耿笑舒说根据县委落实政策办公室研究决定:恢复秀芝的小学教师职务,全家迁回县城。此外,按有关政策规定酌情给予了补助并发给抚恤金。

俺不回县城,俺一家老小要在这里陪着明道。秀芝说。

回县城后,春节、清明啥的,还可以来扫祭啊!耿笑舒劝道。

那不同,生前,他常常忙得家不沾边,总像离得很远,秀芝抹着泪,咱声咽气地说,如今,一出后门就能看到他……

是哩,俺不能把明道孤孤单单地留下,王大娘说,让秀芝重新当老师,就安排在小王庄小学吧!明道当过文教助理,有他在身边,我心里踏实;而他呢,也能天天听到孩子们的读书声,这不是两全其美嘛!李洁如听了心里酸酸的,她望了孟斐一眼,发现孟斐眼里也是泪花闪烁。

秀芝同志,大娘和您有这样的思想境界,使我们每一个人都受到了教育。耿笑舒说,我就依你,请你放心,县委一班人是不会忘记你们的。

耿书记,全县几十万人吃饭穿衣啥的,都要你们管你们问,忙哩!忘掉俺也没啥,俺能理解。秀芝说。

哪能呢?不会的!耿笑舒拉着王大娘的手说,大娘,您老要活得硬朗些,得空,我会来看望您的。

有你这话,就是不来,俺也知足了。王大娘说着,将县委一行人送出了村口。

孟斐和李洁如是下午才离开的,两人像家人一样和大娘秀芝一起商议了今后的生活,临行前,又去了一趟墓地,栽了两株松树苗,这才乘了县里派的吉普车,与王大娘一家依依惜别。

时间已是七十年代末,元宵节刚过,田家仍弥漫着节日的气氛。田蒙想调整工作,却一直未能如愿,关富贵一再拍胸脯,说包在他身上,却是只打雷不下雨。裘慧对田蒙的想法并不赞同,但也并不阻止,田蒙这人活络,在物资局搞文案颇受领导信任,比起在虞城当老师,工作要自由、轻松些,比起许多如今仍在基层的同班同学则更幸运得多。当然,如果有机遇调整一下,干他感兴趣且能施展才干的工作,像孟斐、郑清泰那样,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她见丈夫有时唉声叹气,心中也不由得涌动着怜惜,说,田蒙,靠你自己是不行的,还得抓住关富贵不放,尽管他权力不大,可他毕竟在组织部工作,说话总比我们这些人管用。他老婆贪财爱拿,你就买点礼品登门拜访。

去,我是要去的,但不带礼品,你我跟富贵同窗四载,他总得给我个面子,无需客套。田蒙说。

你啊,死脑筋,裘慧嗔道,空手去,柴珍珠不给你脸色看才怪哩?

不至于吧?

那你就试试。

当晚,田蒙踏着自行车,穿过几条街巷来到组织部宿舍,上了三楼,按响了关家的门铃,开门的是柴珍珠,嘴一咧:哟,是你……富贵在吗?田蒙被挡在保险门外。

柴珍珠的田螺眼滴溜溜地睨了一眼田蒙空落落的双手,依旧笑着说,你来得不巧,半个钟头前他出门了。

偏在这时,从客厅传来关富贵打喷嚏的声音,田蒙刹那间顿生受奚落的感觉,冲着客厅大声喊,关富贵,跟我也演起戏来了?关富贵到底露脸了,尴尬地说,老田,怎不进来呀!说着想上前开门。

啧!柴珍珠把丈夫推开道,你得了重感冒,别传染老田,回客厅呆着去。

老田,关富贵有些迟疑地说,有事,我们改日再谈……

谈什么谈啊,你整天跟这个谈跟那个谈,家里的茶水都不知贴了多少!柴珍珠一脸浓霜地说,我看你干脆离开组织部算了,我也图个清静。

田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柴珍珠,看她露骨的表演,憋了一肚子气,愤然调头下了楼。

田蒙沮丧之极,回到家拿起酒瓶就灌了几口。裘慧把酒瓶夺了过来说问,是不是柴珍珠把气给你受了?

夫妻俩演双簧,尤其是姓柴的娘们不是东西,啥柴珍珠,我看简直是屎克郎!田蒙气忿地把经过说了一遍,愤然道,我实在弄不懂,关富贵怎么娶这样的老婆,要我是老关想讨老婆宁可找个老母猪也不要这个柴珍珠……

他末尾的话把裘慧惹得几乎笑岔了气。

你还笑,我的心都快气炸了。田蒙嚷道。

算喽,天底下有许多事本来是可遇不可求的,你碰上的又是关富贵、柴珍珠这对活宝,犯不着生气。裘慧说,你就随遇而安吧!田蒙想想妻子的话也有道理,便不再说什么,只是,他一宿未睡好,在床上翻来覆去,以致早晨起来,头昏昏沉沉。

一个普通的日子又开始了,上班时,局长通知田蒙,让他下午两点半钟和母亲、妻子一道在家等候,说有车子来接他们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做什么?田蒙颇感神秘,问道。

噢,到时你就知道了。局长神情倒也平静。

局长这样说,他也不好再追问了,心里却七上八下,中午回家,把这事告诉母亲和妻子,她们也都猜不透,也不知是凶是吉?

凶倒不至于,田蒙说,从局长的神态我多少能感觉到,也许是件好事。

关于你的工作调整吗?母亲许冬茵问。

不像,如是这件事,何必把您和裘慧也喊去?田蒙说。

会不会是给咱们调整住房,接咱们一块儿去看看?裘慧说。

我又不是陈景润,好事摊不到我头上。田蒙说。

以一颗平常心对待吧,宠辱不惊。母亲说。

午饭,一家人马马虎虎吃了一顿,没滋没味,孩子午饭后去了小学。两点半,一辆崭新的日产丰田轿车准时停在楼下,田蒙和母亲、妻子上了车,轿车平稳地驶出街巷,一刻钟后便进了一个机关大院。

省委!裘慧脱口而出。这里,她来过。轿车爬上坡度不大的山岗,一幢褐色的五层大楼立在眼前,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书记楼。田蒙和母亲都是初次光顾,既陌生又好奇。他们一下车就有一名中年干部在迎接,把他们请上二楼,进了西头小会议室,里面已有几个人,见他们到,齐都起身相迎,其中一位五十多岁的霭7浮世烟雨哪然长者率先跟他们握了手,其余的人也仿效之。这更让田蒙一家如坠人云里雾里。经介绍,他们知道,长者乃是省委副书记武宽,另外几个则是统战部长、公安厅长、省委办公厅副主任。田蒙望了望母亲和妻子,都知道今天的事非同寻常。

武宽先问了问田家成员的工作生活情况,气氛倒也融洽。武宽下意识地摆弄着景瓷茶杯盖,少顷,笑容从他脸上隐去,嘴角哆嗦起来,相当艰难地说:许冬茵同志、田蒙同志、裘慧同志,今天请你们来,是……是想告诉你们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我党优秀党员,杰出的地下工作者田秉仁同志因叛徒出卖,在台湾罹难……许冬茵像被一颗烂子弹猝然击中,身子倒在沙发上,唬得田蒙和裘慧哭着直喊:妈,妈……

不一会儿,许冬茵清醒过来,不停地摇头叹息:解放前,他在国民党联勤总部时,我就怀疑过他是共产党,可我不敢说,后来,一九四八年底,他奉命撤退,现在我明白了,他既是服从联勤总部的命令,也是奉地下党的命令去了台湾,临走,他是很留恋的,抱着儿子亲了又亲,泪水止不住地流,可他还是走了,一走就是几十年……武书记,您知道这几十年我们母子、婆媳是怎么过来的吗?田蒙呜咽着说,我们是反革命家属啊!我能想像你们受的苦,武宽凑近说,你们为革命作出了太多的牺牲,说实话,秉仁同志的事,本来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上面直接掌握的,他英勇献身也是上面刚刚通知的。

我知道这里面有纪律,武书记,您就别再解释了。许冬茵强抑着悲痛说,关于他在台湾的情况还能透露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