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世烟雨
5488600000026

第26章

盛情难却,郑清泰也就在隔壁房间住下了。他很亢奋,问孟斐要了稿纸,从晚上十点钟一直写到凌晨四点,写了一半,倦意侵袭着,他往床上一躺,竟睡到第二天中午。孟斐夫妇下班回来,叫醒他吃了中饭,饭罢,他继续写,又熬了个通宵达旦,直到第三天上午,文章写讫。这是个星期天,孟斐第一个读了这篇文章,作了几处小的改动,盛赞其准确、鲜明、生动,并认为是本省近年来难得的一篇新闻特写,极有可能产生轰动效应。他还没说完,郑清泰靠在坐椅上已酣然人睡,打起了呼噜。乘这空档,孟斐上街将稿子复印了一份。

这篇特写送到台长手里,台长十分满意,对身边人说,我感到它像北极光那样炫目,像雷霆那样震憾人心,郑清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这时,正是大学生入学报到的前一天,时机太巧了,太好了。台长只就一些提法的准确性和分寸感作了推敲,有所改动,并将副标题压缩为:记尹莲娣及其三个大学生儿女,遂签发。当晚,稿子在本省新闻联播节目里播出,次日,大学生报到的当天,又反复播了三次;也就在这天,省报头版刊登了这篇《圣火不灭》的长篇特写,注明系省广播电台供稿,郑清泰的名字赫然在列。几天后,北京一家大报和一些省市报纸也转载了这篇文章。而且一位中央负责人在看了文章之后作了以下批示:如果我们的人民有一半至少三分之一像尹莲娣那样心中有一团圣火崇尚读书,重视教育,而各级领导不仅仅是在事成之后去慰问去祝贺,而是在孩子们求学过程中给予关爱并解决他们的实际困难,那么,我们的教育事业必将开创一个崭新的局面,我们的民族将因此而更充满生机和光明,希望我们的新闻队伍中涌现出更多郑清泰式的记者,深人实际,客观、鲜明、生动地反映正在变革中的现实,拨乱反正,正本清源,推动伟大时代的前进!“批示”很快由省委办公厅传达到省委宣传部,遵照省委负责同志指示,由宣传部出面,召开了新闻、广播、电视和出版工作者大会,会上也作了传达和学习,郑清泰一下子成了众所瞩目的人物,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既兴奋又惶然,台里的人对他刮目相看,不管怎么说,这篇文章为台里争得了荣誉,在省级电台中的地位倏然突出来。当然,背地里谓他“投机”、“碰巧”的人也有,好在,他自己很快就平静下来,省委负责同志来台里视察,台长通知他等着接见,他却借故胃疼去了医院回避了。但是一周之后,省广播电视厅发文任命他为电台总编室主任。

我真的没往这方面去想。郑清泰有点紧张,向台长声明,台里比我资格老水平高的人有不少,应当在他们当中挑选,我不当主任照样写文章,我一定安心做好本职工作。

你有这样的平常心很好,台长说,厅里作出对你的任命是基于干部素质的综合考察,服从组织决定吧啊?他还能说什么呢?

又过了一个月,他爱人梅秀和两个孩子调来省城,按有关规定:处级干部且分居五年以上才有可能解决夫妇问题,他才是科级,分居还不满三年,竟能如此快地解决,委实让他吃惊。他不便向台领导打听,最后,还是关富贵向他透露:梅秀和孩子的调动,是省委负责同志批示省公安厅和劳动局,作为特殊情况,由公安厅解决户口人籍,由劳动局解决梅秀工作安排,要求尽快落实。公安厅遂指令市公安局从速办理户口,而梅秀的工作则由劳动局跟广播电视厅协商,安排在该厅下属的广播器材门市部当会计。至于孩子的转学问题则由郑清泰自己跑。柴珍珠有位亲戚在市教育局工作,也出了力。这样,郑清泰才算在省城安了家。

俗话说:各人头上一方天。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有的人随遇而安,知足常乐;有的人因循守旧,不求进取;有的人得陇望蜀,利欲熏心。关富贵的妻子柴珍珠就属于最后一类。郑清泰的提拔,对这位工厂的红工医触动很大,一连几天,她一张碎嘴在家里就嘀咕个没完,她拿丈夫跟别人比,说:孟斐虽未升迁,但他是无冕之王,笔杆子就是权,又有名气;郑清泰如今是名利双收;田蒙也换了工作,整天跟省里的大干部在一块,必有后福;裘慧又当上了妇联办公室副主任;李洁如虽不带长,因为是检察院秘书,比那些处长还吃香。随后,她就舌头一转,数落起关富贵来:你算什么呢?讲起来组织部是个要害部门,可你至今还是个科级干事,跟你同时分到组织部的差不多都提拔到处级了,你呢?烧锅嫌长,撑门嫌短,不尴不尬,不死不活……

关富贵惧内,一声不吭,柴珍珠的话越说越难听:你总不能拴在一个桩上老死吧!死人头,怎不活络一些呢?人家靠拍马溜须往上蹿,你怎么就不能呢?跟了你,算我倒了八辈子霉……

那我们离婚!关富贵忍无可忍大声喝道。

你,你,这是你说的?柴珍珠浑身发抖,她不是怕,是气的,这是结婚以来丈夫第一次反抗,他怎么敢呢?不行,得把他这气焰压下去!她“腾”地站起来,拉着关富贵要出门。

你要做什么?关富贵茫然。

到你们部长家去,我要你当着他的面说出“离婚”二字。柴珍珠拉扯着他道,走啊!亏你想得出,都这么晚了,关富贵的口气明显地软下来,你不休息,人家还要休息哩!那好,明天一上班,我跟你到部里去,当着众人的面你把话说清楚,离就离,谁怕谁?柴珍珠把上小学的儿子女儿送到房间睡觉,旋即回到客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开了。

说起来我还是你的远房表妹,你不疼我不爱我,反倒给我气受,撒泡尿照照自己一副窝囊相,居然敢冲我发火,告诉你,我铁了心,明天不到你们部里去,我就是孬种!她哭得十分伤心,话还在继续,我不是看别人当官眼红,我是不服气,凭什么别人能提拔你不能?当年你就是作为接班人培养进组织部的嘛。文化大革命你又是老保,保领导的,他们官复原职怎把这些都忘了呢?我一个红工医,八辈子也当不了官,只能指靠你了,当官不当官究竟不一样,你不替我想想,也得替两个孩子的今后想想我又没让你上刀山下火海,不就是要你变得活络一些,多接近领导,多琢磨他们的心意,急他们所急,想他们所想,我不信他们是铁石心肠,日子一长他们肯定会关照你,富贵,这样说,有哪点错?

好了,好了,我听你的行不?关富贵像是开窍了,嗔道,今后有话好好讲,你是个女人,女人要有女人味,要体贴些,温柔些……

果真,柴珍珠的表现与往日不同,她给丈夫打了洗脸水又盛了洗脚水,又特地把牙裔挤在牙刷上,铺好床,让丈夫先躺下,而后自己才用水,动作麻利而快捷,边做边哼着黄梅戏小调。秋凉如水,一进卧室,柴珍珠就把自己扒得一丝不挂,像条滑腻的蛇钻进了被窝,倏地又钻进丈夫怀里,她主动地抚摩着丈夫,热烈地吻着丈夫,关富贵难以自持,热烈地回应着……

你这张嘴啊!关富贵没说下去。他像是太困了,转瞬就发出了鼾声。

柴珍珠轻柔地吻了下丈夫的额头,看着人睡后丈夫一脸的疲惫和无奈,不由得怜悯起丈夫来,两行热泪顺着她肥胖的脸颊悄然滑落下来。

关富贵不是个精明的人,更说不上狡滑,甚至可以说接近于忠厚,但在妻子的长期调教和熏陶下,慢慢也变得活络起来,尤其是在领导面前,他阿谀奉承,见风使舵,但又做得比较巧妙,他善于揣摩领导的意图,作出迎合的反应,在得到领导首肯和默认后付诸行动。只是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一直收效甚微。他有耐心而妻子却没有耐心,两口子商量,问题的症结在于分散使用了力量,而没有能突出重点,也就是说对每位领导都奉承,却没在第一把手身上下功夫,而第一把手即部长才是提拔他的关键因素。但部长苏健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奉承,也许奉承苏健的人太多,而他关富贵做的又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苏健将他也就等同一般人对待。这使他很沮丧,却又无计可施。时间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在期待和无望中倏然流逝。直到第二年的秋末,机会终于来了。

苏健的小儿子苏亦然,是高一学生,热衷于刚刚兴起的迪斯科,甚至旷课泡舞厅,作业不能接时完成,即便勉强做了,也是错误百出。而更糟的是,他还影响了班上的风气,竟然有两三个同学跟着他泡舞厅。学校先处罚了这几个同学,视情节轻重分别给予“警告”和“记过”处分,可对苏亦然的处理却束手无策,主要是考虑其父的因素,但这样一来,不仅受处分的同学和学生家长不服,而且,老师和同学也议论纷纷,认为“始作俑者”苏亦然不予处分有失公道,甚至猜测学校领导和苏健是否在做交易,弄得学校领导相当头疼,万般无奈,只好将“球”踢给苏健,登门如实反映情况。苏健对儿子在家里的伪装及其真实表现感到愕然,认为给他丢了脸,对儿子大加训斥,而妻子却又呵护,引发夫妻争吵,一时间家庭“战祸”频仍,苏亦然觉得这个家庭简直成了一个累赘,可学校里无处不在的非议和白眼,更使他厌烦和抵触,于是,他乘父母上班,从学校溜回家,翻箱倒柜搜罗了几百块钱,离家出走。

下班寸,苏健夫妇相继回到家里,妻子发现五斗柜的抽屉开着,箱子也移动了位置,不禁大惊失色。

苏健,苏健,家里被盗了,女人惊呼道。

怎么回事?苏健似颇沉稳,四处看看说,锁都完好无损,这就怪了,看看少了些什么?

女人査看着箱柜,带着哭腔说,钱没了,五百块现金啦……噢,所幸金戒指还在……

小偷怎么只偷钞票不要戒指?苏健有些困惑地说,会不会是你那没出息的儿子拿了钱又去泡舞厅了?

你这样说,好像他不是你的儿子!女人满脸不髙兴地说,子不教父之过,责任都在你身上。

都是你宠的结果!苏健说,钱由你掌管,平时你就给惯了,现在好啦,他竟敢偷别说得这么难听,不就五百块嘛!女人又是一副口气。

爸、妈,你们别吵了行不?大儿子亦浩说,等亦然放学回来,是得问个仔细,他这样下去,会牵连到我们每一个人,会把这个家给毁了。

我居然有这么个儿子,真是有愧!苏健说着,颓然跌进沙发,摇头叹息。

放学时间早过了,全家等苏亦然吃晚饭,一直等到七点半,也不见他的影子,只好吃了再等。就在这时,关富贵来串门了,见苏家一个个神情沉重而焦灼,感到来得不是时候,遂说:我不该来打扰。言罢转身欲走。

有什么事吗?苏健问。

啊,有关组织法规我理解不透,想来请示苏部长。关富贵找了个早已想好的借口,旋又以关切的口吻说:我不知当问不当问,家里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苏健说,亦然到现在还没回来,小孩子贪玩。

噢,关富贵凑近苏健说,苏部长,不是我危言耸听,十五六岁的孩子懵懵懂懂,最容易出事,我爱人厂里有个男孩,在舞厅结交了一个外地人,跟着到广州去谋生,万幸的是这孩子老实,走之前给家里留了条子,说去南方“证明自己”、“体现价值”了,但未具体说去哪里?家人自然焦急万分,父母结伴南下,找了整整三个月,几乎倾家荡产才把这个独生儿子找回来。

真有这样的事?女主人吓得脸色刷白,惊慌地说,我家亦然也是喜欢泡舞厅的呀!今晚会不会也在舞厅?会不会结交上不三不四的人?

事不宜迟,得赶快去找!关富贵说。

报个案,请公安局帮忙。女主人说。

暂时不要惊动警方,弄得满城风雨,苏健说,日前全市也就几家舞厅,就分头去找吧!苏部长,您跟阿姨年纪大了,就别去了,在家守着,相互也好有个照应。关富贵况说,我跟亦浩分头去找,一有情况,我们就打电话回来。说完就急匆匆地出了门。

这小关考虑问题蛮周到,也蛮细心哩!女主人说。

人不错,也听话,就是能力差些。苏健应道。

且不说苏健夫妇还聊一些什么,只说关富贵和苏亦浩骑着自行车心急火燎地一家又一家舞厅寻找。这个城市开风气之先的少男少女们有了纾解或发泄感情的地方,舞厅都很火爆。他们都得买门票进去,当然,只要能找到苏亦然,花这点钱就太小意思了。无论是舞池或包间,他们一处不拉,挨个辨认,结果却是一次次失望,其中有一次,两人来到“龙门舞厅”,舞厅里灯光摇曳,变幻莫测,迪斯科音乐震耳欲聋,在疯狂晃动扭摆的人群中,亦浩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分说上前将其拽出舞池,凑近一看并非苏亦然。那人恼羞成怒,猛然挥拳击打苏亦浩。关富贵闪电般地插到中间,结果眼睑下面挨了一拳,他未与之争执,说了声“对不起”拉着亦浩离开。两人在外面寻找了三个半钟头,其间也打过电话回家,知道苏亦然并未回去。所有的舞厅都找了,不见亦然踪迹,最后两人又来到苏亦然就读的中学,叫醒传达室值班人员,在学校又仔细找了一遍,一切都是徒劳,临近子夜时分,他们回到了苏健夫妇身边。

莫非这孩子也出走了?苏健神色木然,自言自语。

八成是离开这座城市了。女主人泪水涟涟地说,你看,深夜不归,舞厅又不在,钱肯定是他拿走的,这短命鬼早就有打算了……她边说边啜泣起来,万一他遇上了坏人,小命怕也保不住……

妈,亦然拿走多少钱?亦浩问。

五百元,母亲说。

他不糊涂,钱用完他自会回来的。亦浩说。

那不一定,钱用完他就回不来了,苏健说,问题在于不知他去了哪里?唉,这逆子!苏部长,阿姨,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急也不是办法,时候不早了,你们也累了,你们可不能急坏了身子,要好好休息。明天,我到亦然学校再访访,能有个线索就好办了。关富贵说。

难为你了,苏健说,只能如此了。亦浩,送送小关。

不用,不用。关富贵出门跨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回到家,他蹑手蹑脚进了卧室,靠近床铺。

死到哪里去了?柴珍珠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把关富贵吓了一跳。

看你又没有女人味了吧?关富贵见妻子满脸冷霜,故意调侃道。

是不是外面有相好的了?柴珍珠凶巴巴地问道,并一把拽亮了灯,盯着丈夫看。

胡扯什么呀?不是你要我到领导家去串门的吗?

咋搞得这么迟?

关富贵遂把苏家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富贵,这可是难得的机遇,就看你的造化了!柴珍珠扑闪着田螺眼,兴奋地说,在这件事上你如果立了功,准能提拔。

现在不忙想提拔的事,要紧的是怎么把这孩子找回来。关富贵说出明天去学校的打算。

你要找经常跟亦然一块玩的学生谈。

我正是这样想的,关富贵说,睡吧!不想干那事?柴珍珠诱惑道。

我是又困又累,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柴珍珠吃吃地笑着,揿灭了灯。

次日,关富贵找了个理由向部里请了假,便来到亦然所在的中学,他先找到亦然的女班主任,告以亦然的失踪,引起了班主任的惊恐,刚好第二节课,因历史老师生病改为自修课,班主任遂利用这个时间向全班通报了此事,并请同学们提供线索。同学们惊愕之余争着发言,有的说,昨天下午就没见到亦然;有的说,昨天早读时就发现他捧着地图册在发呆;还有的说,这几天他在打听深圳、珠海的情况,还问过去广州是从上海走还是从徐州走。显然,苏亦然的大概去向似乎已经清楚了。当关富贵离开教室走到操场时,忽然有个女孩跟了过来,结结巴巴地对他和班主任说:我,我一个情况,亦然昨天对我说,南方自由,无拘无束,高兴怎么玩就怎么玩,他让我等着,说他有……有了落脚之处,就来信让我也去,只是,我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他有些不高兴……

你们平时是不是接触比较多?关富贵问。

我跟他去跳过迪斯科。女孩涨红了脸说。

那你估计他会来信吗?关富贵又问。

也许吧!女孩说。

那么,我提个要求,假如苏亦然给你来信,你及时报告班主任行不?

女孩睨了一眼班主任,说,好吧!没你的事了,上自修去!班主任在女孩背上轻轻拍了一下,看她走开,倏又对关富贵说,两个人在恋爱哩!也许苏亦然出走的根本目的是想两个人整天在一起。这一代孩子观念真够解放的,思想工作不好做呢!关富贵谢过苏亦然的班主任,便回到组织部。苏健在主持部务会议,直到中午临下班时才散会。关富贵见空进了部长办公室,把了解到的情况作了汇报。

这浑小子居然早恋!苏健气得嘴唇发抖,原来他、他、他是向往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才出走的,有这样的儿子,说明我做父亲的不够格,出了这样的学生,说明学校教育的失败。

关富贵不敢参与议论,而是岔开话题,说道,看来,亦然去的地方不外是广州、深圳和珠海。苏部长,我建议您跟公安厅打个招呼,让他们迅速与广东省公安厅取得联系,让这三座城市的警方(自然也不限于三座城市)协助查找。同时得派人南下,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寻找。倘苏部长信得过我,我一定不辱使命,想方设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亦然找到。

关富贵的一片至诚使苏健颇受感动,但他有点为难地说,寻找亦然,属于我私人的事,我怎好动用部里的人呢?不行,不行,这样做恐怕影响不好。

苏部长,这,你不用顾虑,试想您的孩子失踪由您去找才合乎情理,可事实上您走不开,全省的组织人事得由您管,那么,在此情况下,您委托一个认识亦然的同志跑一趟,即使摆到桌面上也说得过去。如果您还有什么担心,那就算我主动请缨,我主动向党组要求这总行吧!我不在乎有什么反映,只要能把亦然找回来,即使把我调离组织部也无所谓。

小关,苏健倏地攥紧关富贵的手道,你这样说了,我还能推辞吗?你就不用向党组提了,由我给他们打个招呼,想必他们是能理解的。他晃动着关富贵的手连声说:谢谢,谢谢!事不宜迟,说走就走,可一周内飞往广州的机票已售,遂只好请公安厅出面,指令机场警卫处,直接将关富贵和同行的苏亦浩送上飞机。两人于当日晚九时抵达广州,找到设在东山公园的广东省委组织部招待所住下,两人计划下步如何行动,很晚才休息。

隔日上班时,两人拜访了广东省公安厅,得知已将査找苏亦然任务通报到全省所有市县公安局,这使他们甚感安慰和鼓舞。谢过之后,两人又去了省电视台和《羊城晚报》办了寻人启事。接着,两人分头去旅馆和舞厅寻找,各人手持一张市区地图分成东西两片,逐条街巷地査问,由于不懂粤语,也不知费了口舌,有时听不懂方言不得不笔谈,这当中热心相助者不少,但也有饥讽嘲弄的人,每天深更半夜回到旅馆都是筋疲力尽,在广州苦熬了半个月,竟一无所获,两人只好转移阵地,来到珠海,照例是跑市公安局,跑电视台,跑报社。珠海地方小,一个星期就梳理了一遍,排查线索时,关富贵怀疑苏亦然有无可能偷渡去澳门?于是两人又去了拱北海关,海关的人将广东省公安厅的通告给他们看,说他们一直留心这个苏亦然,而且偷渡地带戒备森严,不可能出境。就在他们无望离开珠海的前一天,苏健打来电话,说亦然给同班那个女孩写了信,透露他在珠海的地址,让他们立即去找。可是,等他们连夜赶去,旅馆主人说是有这么个人,但也离开两天了。事后,他们知道,女孩收到信后并未及时报告班主任,而是告诉了自己的姐姐,姐姐又告诉了父母,父母坚决不让女儿南下,一连数日看得很紧,直到班主任问起苏亦然来没来信?女孩才支支吾吾说出实情。班主任转告苏健,苏健一次次拨打长途电话,可白天,关富贵和苏亦浩外出找人不在旅馆,等晚上接通,时间已耽搁几天。苏亦然明明要女孩“见信即南下相聚”估计也就两三天便可见面,孰料等了一个星期,人影也不见。估计他想到那女孩平素恋家,又优柔寡断,于是绝望了,离开了珠海。

关富贵和苏亦浩又来到广州,两人分析亦然在这座城市留下的可能性不大,他们又跑了趟省公安厅和市公安局,甚至还去了盲流收容站,也没有苏亦然的任何信息,于是两人转赴深圳。这座南方边城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到处热火朝天,生机盎然,高楼大厦一幢幢拔地而起,而脚手架、起吊机则像森林般耸立,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眼里似乎都燃烧着对新生活的期盼渴求。

到底是改革开放的前沿啊!关富贵触景生情,感慨地说,倘若亦然不是中学生而是像你一样大学毕业,来这里闯荡或许是一种正确的选择哩!问题在于他偏偏是个中学生,无知盲目,谁知他究竟来没来这里,我们又怎样去找?苏亦浩说。

没有讨巧的办法,关富贵说,我们还得依靠警方和报社、电台、电视台,再就是去舞厅和旅馆,当然,亦然要住恐怕也只能住价格便宜的小旅馆。

这里,出人舞厅的都是有钱的人,他离家这些天了,怕早就身无分文了……苏亦浩声音发涩,说不下去了。

两人按照在广州和珠海的老办法去做。第三天午夜,他们回到下榻的旅馆,服务员告知下午曾有人给苏亦浩打来电话,刚开口就哭起来了,问他是谁?在哪里?他又不说,一直哭,哭了一阵便把电话挂断了。

是亦然,肯定是他,他在深圳。苏亦浩既兴奋又难受地说:可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呢?说着不禁流下泪来。

亦浩,你别难过,他既然在深圳,就能找到他,关富贵说,明天你我分头去找。

当晚,却谁也睡不着,猜测着苏亦然的处境,商议寻找的线路区域。一早醒来,两人都感到昏昏沉沉,关富贵的嘴上燎出了火炮,他感冒发烧,浑身乏力。苏亦浩劝他躺着休息,就别出去了,由他自个儿去。关富贵说,那哪行,现在已到了关键时刻,我没事。他硬撑着和亦浩出了门,然后以深南中路为界划分两片,亦浩去北片,关富贵则去南片。这天,关富贵没再去旅馆舞厅,而是在大街小巷转悠。当他来到华侨购物中心时,见有一个小青年正在附近拾废弃的易拉罐,拾到后便放进一只蛇皮袋里。或许是心灵感应,他身不由己地凑了上去,透过那蓬头垢面,他又惊又喜,眼前正是他要找的人。

亦然!关富贵像是生怕他溜掉,紧紧抓住他的手。

你,你是谁?

我叫关富贵,跟你爸一个单位的,我们见过面,是我和亦浩来找你的呀!我哥呢?

他到别处去找了。走,跟我先回旅馆。

苏亦然的目光移向蛇皮袋,迟疑着。

把它丢到垃圾箱里去!关富贵说。

不!苏亦然执拗地说,在珠海,在这里,我就是靠这易拉罐才活下来的。

关富贵的心一阵抽搐,他似乎窥探到苏亦然灵魂中的一星闪光,便不再劝说,而是随苏亦然一起送到废品收购站,卖了两块多钱。

回旅馆途中,关富贵带苏亦然去理了发,洗了澡,又买了衣服让他换上,然后一同回到他住的旅馆,又在隔壁大排档买来盒饭让他吃。看着苏亦然狼吞虎咽的样子,关富贵不想再问什么,打发他上床休息,才几秒钟的间隔,苏亦然就睡着了,发出拉风箱般沉闷的鼾声,时不时还说着语焉不详的梦话和惊恐的叫喊。关富贵坐在一旁想像着这孩子所受的磨难,不由得鼻子发酸,差点落下泪来,随即又去服务台给苏健拨了个长途。苏健听说儿子找到了,快慰异常,一再向关富贵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