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知道的也有限,武宽说,但我晓得你们全家从虞城调到省里前夕,秉仁同志的军阶已是中将,但也就在这个时期,他受到怀疑,被软禁起来,不久,大概是证据不足,他又恢复了自由。可是,就在年底,一名跟他单线联系的上校军人暴露被捕,供出了他。
这就是说父亲遭到敌人软禁的消息传到大陆,我们全家才调到省城的?田蒙问。
有这个因素,武宽说,不过那时我还在外地工作。他转向穿公安制服的中年人,问道,沈厅长,是不是这样?
沈厅长点了点头说,我们是奉命办事。
那么请问,父亲牺牲了,这一回又会对我们怎样呢?田蒙的目光咄咄逼人。
田蒙,不准这样提问题!许冬茵喝道。
妈,难道您认为我们受的苦还不够?我们有权利提要求。田蒙毫不退让。
你,你,你给我住口!许冬茵浑身发抖,裘慧拉着她的臂膀,替她拭着额上的汗珠。
许大姐,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凡我们能办到的一定办。武宽说。
没有要求,只要承认田家是烈属就行了。许冬茵说着哭诉起来,秉仁啊,苦了你了,几十年,我没能在你身边照顾你,你死了,我又不能守住你的骨灰盒,也不知你在那边有没有安息之地……
这凄恻的哭诉,使在场的人无不落泪。
唉,父亲也真是……田蒙的语气透着遗憾甚至埋怨。
不许以这种口气说你父亲!许冬茵的目光锐利地扫向儿子。
当年,他完全可以不去台湾,找个理由逃往香港做富翁。田蒙自言自语,我看他是一时糊涂了……
“啪!”许冬茵飞快地出手,一个耳光扇向田蒙,声音颤抖道,他这样不就叛变了吗,啊?忽然,她瞅起右手来,又望望儿子的脸颊,惊恐地说,我这是怎么啦?双手掩面哭了起来,在场的人一时也不知所措。
妈,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我们回去吧!裘慧说。
对,回去。许冬茵转向儿子说,蒙儿,有话我们回去慢慢说,慢慢说……
她站起来,身子晃了晃。裘慧走上前去搀扶她,她把儿媳推开,向门口走去。
许大姐,您一定要挺住,要节哀!武宽说,有些事,你们不提,省委也会做的。
噢……噢。许冬茵摆了摆手,头也没回,走向楼梯口。
外面下雪了,无边无涯,飘飘洒洒。
一连三天,田蒙在家里跟谁也不说话,儿子让他在作业簿上签字,他竟将本子摔在地下,惹得贝贝直哭。
蒙儿,你不能这样!许冬茵说,我知道你心里憋气,是的,你自小到大我从没打过你,那天,我太冲动了,只因为我不能容忍你贬损你的父亲。人各有志,每个人有自己的价值取向和信仰,你可以不赞成他的价值取向和信仰,但你应当尊重他的选择,即使是夫妻之间、父子之间也应该这样。说着说着,她潸然落泪道,儿呀,实际上你在贬损父亲的同时也贬损了你自己,你是一名大学生,尽管我们长期被当作反革命家属,你是反革命子女,可国家仍然给了你受教育的权利,从小学一直读到大学毕业,国家并未因你的出身把你分配到边疆或基层去“当然真地这样做了,也无可厚非〉。事实上,还照顾了你和阿慧,让你们回到了故乡,随后又把我们全家调来省城,这里面是有你父亲的因素,可人家也可以不这样做呀!不这样做,他们将永远受到良心和道德的谴责!田蒙大声说。
儿呀,你不要一味地只站在个人的角度想问题,在你身上要体现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应有的思想觉悟。许冬茵恹恹地说,你父亲牺牲了,我比谁都痛心,特别是因长期不明真相,因他给我给你所带来的沉重思想包楸和苦难,我曾不止一次地怨恨过他,但我从未后悔过跟他的结合,因为我们是自由恋爱的。你父亲是个人品非常高尚的人,当初,我是不赞成他去台湾的,我不愿夫妻、父子分离,甚至因此吵过,临走时,他心里是不快活的,但他还是义无返顾地走了……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我因自己在他面前最后的表现和对他曾有过的怨恨而痛悔不已……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哭着,一旁的裘慧也是泪落不止。
妈!田蒙泣不成声,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我不怪你,我只是一时想不通,我怎么能在别人面前随便说自己的父亲呢?我真浑……呜呜呜……
裘慧猛扑过来,夫妻俩抱头痛哭。
等渐渐静下来,一家人商量以什么方式来纪念死者,许冬茵翻遍箱底找到惟一的一张照片,那是她和田秉仁的结婚照,是她冒着生命危险,在历次运动抄家时想方设法珍藏下来的,她想拿到照相馆将田秉仁的像单独扩印一张,可那是戎装像,戴着国民党军帽,佩着少校军衔,这合适吗?她犹豫了。但儿子、媳妇认为,如今已不是过去了,现在人都牺牲了,结论也有了,而且这身装束不正是地下工作者特有的吗?许冬茵心想有道理,于是扩印了一张田秉仁24寸的单幅照片,悬挂在客厅正面墙上,下面的几案上,供了香蕉、蜜橘、一盆水仙,一杯清茶,从此,田秉仁就以这种方式生活在亲人中间。
半个月后,省委组织部通知田蒙准备调整他的工作,需征求其本人意见后再作决定。
我看就在物资局呆下去,别动了,否则,客观上成了向组织伸手。裘慧说。
田蒙却说,对烈士遗属,党历来是有政策的,总会给予照顾,那天在书记楼我即使不提,组织上也是会考虑的。
可我……听洁如说,王明道被活活整死,县委落实政策,让他母亲、妻儿都回县城,人家就是不去,他妻子一心留在贫穷的小王庄教小学。裘慧说。
情况不同,父亲是烈士,不就是给我调整一下工作么?我们又没提别的什么要求!田蒙说,既然有这个机会,我不想放弃。他瞅了母亲一眼说,妈,您说呢?
许冬茵一直在琢磨,自己已经委屈过儿子,她不想再给儿子施加什么压力,硬是拗着他要他做什么。她知道儿子在物资局是比较自由,却不自在,不喜欢这个部门。如今,组织上出于关心,调整一下工作,也并非不可接受。这样一想,她便说,去吧,看看组织上是怎样考虑的,不要使组织上勉强,更不要提出组织上一时办不到的事,让组织上为难。说着,她转身指着田秉仁的遗像道,记住,你是个烈士的后代,做什么,怎么做,你父亲在看着你呢!知道了。田蒙说。
按照约定的日子,田蒙来到组织部,接待他的一位处长相当客气,对田秉仁烈士颂扬了一番后便把话题一转,提出田蒙调整工作的三个去处:省高校党委、省文化厅、省委党史工作办公室。田蒙没急于表态,他想这三个单位似乎都不错,都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只是高校党委主管高校政治思想工作,他并不擅长,况且离开髙校已有多年,高校工作几乎没有接触,不好办。至于文化厅,是去编戏曲刊物,编刊物他倒有兴趣,但编戏曲刊物非他所好,说白了,他不喜欢戏曲。那么,只剩党史办了。
处长在介绍时说,这个单位的工作旨在总结党的历史,弘扬党的传统,其中包括搜集整理革命烈士的事迹,为他们树碑立传。处长对他说,作为一名烈士的后代,这份工作对你还是比较合适的。此外,在这单位又可接触许多德高望重的老同志,从他们那里能受到一般人难以受到的教育。
田蒙听了枰然心动,特别是能接触老同志,使他猛然想到自己今后的发展关键也许就在这里,老同志一言九鼎,适当时机美言几句,对于提升太重要了。经过这番斟酌之后,田蒙选择了去省委党史办公室。回家后,他把情况告诉了母亲和妻子,她们没有异议。就这样,他离开了物资局去了一个新单位。
最近,郑清泰心里一直憋气,老同学一个个在省城安了家,不再有后顾之忧,且都在事业上有了发展,而他依然单身一人,住集体宿舍,吃机关食堂,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全扔给了妻子梅秀。梅秀性格内向,身子单薄,凡事怕求人、不求人,所遇到的困难可想而知,而他却在数百里之外,帮不上一点忙,作为人夫人父,他常常因此而感到内疚和自责,但他却很少表露出来,同事中有人误认为他一直未婚,甚至想替他介绍对象。也有的知道他有妻室可青春年少不在一起,还以为他清心寡欲,加之他留了平头,有人干脆戏塘地叫他“和尚”,尤其让人气恼的是,凡省级机关有中心工作,从各单位抽调干部外派基层时,电台总是摊上他,一次两次倒也罢了,事实上却每次不落。但他这个人很怪,尽管心中不痛快,却又不提意见,名单一宣布,行李一拎就开路,台里的人说,“和尚”是最听话的人。他听了却哭笑不得。
其实,家属调动问题说起来很简单,办起来却很复杂。梅秀在县城的一家无线电元件生产组当会计,属小集体,可就因为是小集体,却进不了省城,政策不允许,这样,他和梅秀岂不要永远分居两地吗?但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昨天,他收到县委一位负责人的信,说既然梅秀不能调往省城,则希望他仍回县里工作。信中透露县委宣传部和县文教局由他挑选,并将考虑让他进领导班子。他眼前一亮,随即把办公室门关上,分别给几个老同学打了电话,但反馈的意见却并不一致:关富贵主张他调回去,说省委有从县、社两级培养提拔干部的计划,倘若他在县里干得出色,两三年内即可受到重用,返省提任要职,让他别放过这个机遇;田蒙回答得更干脆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不管在哪里干,只要是带“长”字号的干部,手中有权,便可办自己想办的事;而李洁如既对他和梅秀两年来的处境深表同情,又认为知识分子政策在调整变化之中,梅秀的调动还是有希望的,倘能再克服一下,坚持一阵,没准就会柳暗花明,当然,作为旁观者话好说,主意最后得他自己拿。最后他给孟斐打了电话,孟斐让他过去吃晚饭,他也没推,下班后就骑上自行车到了孟宅。
在几个老同学当中,郑清泰跟孟斐的关系最亲近,隔三差五地到孟宅来串门,随茶便饭,碰到啥就吃啥,每顿也都少不了喝它二两老酒,以酒助兴,发发牢骚,掏心掏肺一无顾忌地聊上一通。
这晚,郑清泰先把那封信递给孟斐看了,又说了关富贵、田蒙和李洁如的意见。
那你自己的想法呢?孟斐问。
我非凡人,当官对我自然也是有吸引力的,既能当官又能照顾家庭,岂非两全其美?问题在于我已爱上了广播事业,让我割舍,真还下不了决心。
那就别走,坚守目前的阵地!孟斐呼了口酒说,洁如的看法是有道理的,知识分子政策会有调整,事实上已在调整,《哥德巴赫猜想》是个信号,全国科学代表大会召开则预示着冰河的全面解冻。诚然,解放至今,在对待知识分子问题上,有过曲折,有许多人蒙冤受屈,国家和知识分子本人都因此付出惨痛的代价,这是毋庸讳言的,因为这是历史事实。可也正因为如此,在拨乱反正的今天,中国知识分子的性质、社会地位、作用及其影响,已越来越受到党和国家的重视,科学的春天、知识的春天已到来,在充满生机、姹紫嫣红的春天,我们每一个人是能够有所作为,做出应有贡献的。
你别尽说大道理,吴迪嗔了丈夫一眼,笑道,这些老郑能不懂,还要你来说?问题总不能让他和梅秀一直分居两地,你别饱汉不知饿汉饥。
瞧你说得多难听,孟斐笑道,我和清泰不是正商量嘛!其实啥饱汉饥汉的,夫妻间的事我已无所谓,电台的人叫我和尚哩!真的我已清心寡欲。孟斐夫妇在笑,郑清泰嘴角扯动了几下又说,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两个孩子,一个读小学四年级,一个读初一,而梅秀也才初中文化,辅导起来也不易,而假如我在他们身边,情况自然不同。
县里的教学质量如何?吴迪问。
一般。郑清泰直咂嘴,这也是我烦心的事。
那么,争取把梅秀调来则是一种选择,基于对孩子未来前途的考虑,也要往这方面去争取。孟斐说,在这件事上,你要跟梅秀取得一致意见。
她这个人心地善良,能吃苦,从来没有抱怨过我。郑清泰叹了口气道,可正因为这样,我越发觉得对不起她,我这个人实在没有什么能耐……
老郑,你不要过于自责,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但总归有出路的,你要豁达些。吴迪说,我是从不喝酒的,来,今天我跟你干一杯!说着,主动与郑清泰手中的杯“当”地一碰,痛快地下饮了肚。
清泰,在台里,你在服从中心、服务中心方面确实口碑不错,孟斐说,可你的本职工作是新闻编辑,你不能让台领导产生一个印象,似乎你只会搞中心工作,你要在编辑业务上显示出你的才干,让他们感到你的不可或缺,真正认识到你的价值,这样,他们在调动梅秀的事情上才会上紧,才会想方设法,才会竭力促成。
对,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使我茅塞顿开,我即使不能成为像你这样的“名记”,起码让他们感到在编辑甚至组稿、写稿上我也有自己的优势,不是别人所能替代的。
是啊,还是《国际歌》里那句话,从来就没有神仙皇帝,全靠自己救自己。孟斐说着挥动着拍子唱起来,郑清泰和吴迪应和着,一个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天底下有些事你说巧,还真巧得让人难以置信。
八月下旬,郑清泰争取到一次外出采访的任务,要去的地方在自己原先工作的邻县,这样,大公小私,在完成任务之后自然可以就便去看看妻子梅秀和孩子了,还是春节跟他们在一块呆了几天,半年多过去了,虽说不上是梦牵魂绕,却也怪想的,平素在省城,他清心寡欲,现在有了机会,他还真想早些回去跟梅秀亲热一番哩,这心事只他自己知道,想像缠绵缱绻的情景,他兀自笑了起来。买好长途汽车票,他在候车厅里等候,发车时间还有个把钟头呢,他也不知咋提前那么早,买了两只热腾腾的大肉包当早餐,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这时,身边有两个人的对话引起他的注意。
一家三个孩子今年同时考上大学,真是邪乎了。说话的是个生产队长模样的人。
那父母一定是念书人了?一个戴眼镜的老人问。
不是,父亲已死多年,是当娘的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独立支撑门户,三个孩子读了小学读初中再读高中。生产队长模样的人说。
那这女人识字吗?有人围了上来问。
不识字。生产队长模样的说,她起早摸黑挣工分、养猪养鸡养河蚌育珠,也真难为她了。
三个孩子真的是一家?又有人问。
这还能假,我跟他家住一个村,他们是两兄弟、一个妹子,兄弟相差一岁,妹子比老大差三岁,这恢复高考,真让他们逮着了机会。生产队长模样的人说。
这真是个奇迹!听的人一个个赞叹不已。郑清泰评然心动,他问清了这家人家的地址,当即将去北方的车票退了,改买了往东南某县的票,他问生产队长模样的人今天是不是也回去,此人说他有事要办得去江阴。郑清泰出示了自己的记者证,说决定专程前去采访这家人。
啊呀,我跟尹莲娣就在一个生产队,又是邻居,对了,这个妇女就叫尹莲娣。
郑清泰一听可乐坏了,说,那敢肯定她没少得到你的帮助。
帮助谈不上,我只是尽点责任。此人讷讷地说。
听口气你大概是生产队长吧?郑清泰说,请问尊姓大名。
你倒底是个记者,眼光真厉害,我是生产队长,叫秦福大,刚才你是说要去采访尹莲娣?郑清泰点了点头。
秦福大说,省台记者要去采访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江阴我不去了,陪你下乡。这番热心使郑清泰感动莫名。
七点一刻,长途汽车准点出发,为了便于交谈,郑清泰跟别的旅客商量调换了位置,和秦福大坐一起,两人一路聊着。秦福大告诉他,尹莲娣在丈夫病逝之后如何含辛茹苦支撑门户;孩子到公社读中学,雨雪天气,她如何早晚接送;孩子不争气时她如何忍痛责罚,又如何后悔啜泣不止。随着秦福大的叙述,郑清泰也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母爱,眼前仿佛就耸立着一位伟大的母亲形象。
他也越发感到自己改变采访路线是多么及时、多么正确。他们无拘无束地聊着,前后左右的旅客也都饶有兴致地在倾听,不时发出感慨。
经过三个多钟头的奔波,郑清泰终于来到秦村。尹莲娣家是平房,三间瓦屋像老态龙钟的老人,瓦榜上长着篷草,墙脚衍生着不规则图形的青苔,门虚掩着,屋里没人。
我知道他们在哪里,秦福大说,我看这样吧,你先到我家歇着,我去叫尹莲娣。
走,我跟你一道去。郑清泰说。
于是两人走向一条宽阔的大河,在河弯处尹莲娣正领着三个子女在忙着,两个儿子秦建国、秦卫国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在扯弄着网绳上的河蚌,而尹莲娣和女儿秦小囡则在河滩上拣着蚌里的珍珠。
社员私人育蚌,政策上怎么允许呢?郑清秦问,这不是有些像批判过的“三自一包”啦?
只要对生产队、对社员有好处,我们就干,反正挣工分,年底分配兑现……
说着说着,两人来到尹莲娣身边。秦福大把郑清泰介绍给尹莲娣一家。
大妈,我在省城听秦队长说了你们的事,特地赶来看望你们,并向你们祝贺!郑清泰说,了不得呀,一家三个孩子同时考上大学,我要把这事宣传出去。
托邓小平的福。尹莲娣笑得合不拢嘴,牙已豁了几双,脸上的皱纹像丝瓜筋络似的,腰也弯了,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看上去像是六十多岁了。郑清泰心上不由得掠过一道悲凉。
大妈,说说您是怎样把三个孩子培养成大学生的。郑清泰说。
我大字不识几个,能讲出什么道理?尹莲娣笑着说,我只是管得严,我对他们说,世界上什么都会烂,只有知识学问不会烂,从小到大,我就像念经似的不停地对他们说。
爸去世后,我们三兄妹都还小,哥才九岁,我八岁,妹六岁,妈要管我们吃穿用,尤其是管念书,天底下恐怕没谁有我妈吃的苦多了……老二卫国说着声音哽噎了,这苦,福大阿伯是最清楚的了。
我家养了许多鸡,鸡和鸡蛋都拿去卖钱了,还给我们添营养,在我的记忆中,多少年来,妈连一只鸡蛋也没吃过。女儿小囡说。
我妈是个乡下人,也是个明白人,她就认准一个理,读书不会无用,识字总比睁眼瞎强,早晚总归能派上用场。老大建国说。
你们兄妹有天分。郑清泰说。
天分说不上,主要是刻苦勤奋,建国说,而觉悟到这一点,是母亲用生命的代价教给我们的……
这就不说了吧?尹莲娣试图劝阻。
不,要说!卫国说,这事与我直接有关。读初二时,我受“读书无用论”的毒害,不学好,逃学,功课一塌糊涂,几乎尽是红灯,学校劝退,妈苦口婆心地说我,我也听不进,我破坛子破摔,干脆不去学校了。有一天我跟妈来河边干活,妈又说开了,我听不进,跟妈顶嘴,妈气不过,一头跳进河里,幸亏福大阿伯经过,下河救了妈……卫国说不下去了,泪水不停地流。
这事对我们三兄妹震动太大,就在这一天,我们仿佛一下子长大成人了。从此,不再是妈要我们学,而是我们自己要学。建国说,我们三兄妹暗暗较劲,一个学期下来,卫国不仅消灭了不及格,而且在班上名列前茅,初三时门门功课都是五分,自然很顺利地考上了县中高中部。
福大阿伯是我们一家的恩人,小囡说,若不是阿伯救了我妈,我们兄妹三个如今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呢?后来阿伯又让生产队补助过我们家多次秦福大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谁让我是生产队长呢?我是巴望羊群里跑出牛犊来,像你们兄妹,不在同一年高中毕业,却在恢复髙考的第一年同被录取,今天,郑记者又特地来采访,我脸上也光彩呀!我要让全省以至全国都知道这件事。郑清泰情不自禁地说。采访尚未结束,他已深受感动,且不说尹莲娣育儿成才这事情本身,即拿眼前的情景讲,没有几天就51开学了,要搁别的家庭,肯定在替孩子张罗这张罗那,请客或被请热闹开了,这家人却把欢乐埋在心里,仿佛一切都没发生,依旧在干养殖,何等的本分,何等的质朴!干完了要干的活,一行人回到村里,女主人邀请郑清泰在她家吃晚饭,秦福大作陪。红烧鲫鱼、炒苦瓜、辣椒炒鸡蛋、油焖茄子,外加青菜豆腐汤。
郑记者,多下比不得大城市,招待不周,您包涵一点。秦福大招呼道。
这就很好,郑清泰说,我自小也在农村长大的,吃过苦。当然,在城里,山珍海味也吃过,可说真的,这家常便饭吃起来更香哩!郑清泰的随和平易拉近了主客间的距离,席间,尹莲娣又回忆了一些往事,就像跟亲人聊天谈心一般,这使郑清泰收获颇丰,饭后,他掏出采访本,将了解到的情况一件件追记了下来,晚上,他留宿在建国、卫国房间,彼此又聊了半宿。
第二天,郑清泰告别了尹莲娣一家和秦福大,去了公社,采访了秦氏三兄妹的老师,当天又赶往县城,在县中作了采访。他获得了更多更丰富的素材,也更深切地感受到这个典型的价值和意义。随后,他到邮局给省广播电台领导汇报了自己变更采访对象和采访大致经过,得到领导的充分肯定。领导说要作为重点稿在黄金段时间播报,并对他勉慰有加。离开邮局,他又去了县委,一位主管教育的副书记接待了他,他通报了采访情况和省台的宣传意图,自然引起县里的高度重视,表示近日将由县委负责人带队,组织文教局、妇联、共青团和财政局负责人一道去尹莲娣家慰问、祝贺,并将给予适当的财政补助。最后,这位副书记拉着郑清泰的手一再表示感谢:记者同志,你不仅是宣传尹莲娣,也是在宣传我们县啊,事实上我们做得还很不够,但您来采访对我们无疑是个有力的促进,今后,我们得更加努力,重视教育,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欢迎您有空再来走走,督促我们,给我们鼓劲。
郑清泰相信这些话是真诚的,可他也没再说什么,此刻,他想的是尽快回到省城去,县委副书记邀他去参观一处刚发掘的古文化遗址,然后吃餐便餐,他婉谢了,说今天必须回去,得把稿子尽快写出来,尽快播出。这也正符合县里的意思,于是副书记让自己的驾驶员送他回城。他没客气,握了握手,便进了北京吉普,风驰电掣直奔省城,于下班前个把钟头回到台里,径直来到台长办公室。台长以异乎寻常的热情欢迎他的归来,称赞这个典型抓得及时抓得好,说等播出之后再建议省电视台派人跑一趟,进一步扩大影响。郑清泰汇报了自己的写作思路和文章构架,台长听得非常认真,强调这篇文章的灵魂应放在全党全民重视教育上,但又不是板着面孔说教,而是要通过一个个生动的事件和细节体现出来。
小郑,过去你是不大写东西的,尽给人编稿子,这回就要看你了!台长的笑是温暖的,鼓舞人的,边说边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希望你一炮打响!晚饭后郑清泰没回集体宿舍,而是骑上自行车来到孟宅。
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不跟梅秀多泡几天呀!孟斐一见郑清泰不禁诧异道。
哪里,我根本就没去梅秀处。郑清泰遂把改变行程和采访一节说了说。
啊呀老兄,你时来运转了!孟斐快活地捅了郑清泰一拳,这篇文章太有价值了,一定会引起省里高度重视,你老兄也会因此而受到重用。
没准会因此把梅秀和孩子都调来哩!吴迪接着说。
我倒没想得那么多。郑清泰沉吟道,这位母亲的事迹实在太感人了。一个寡妇,累死累活,历经磨难,甚至不惜以一死来感化子女读书,坚信读书不会无用,有知识总归能派上用场。这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农村妇女的思想境界,没有豪言壮语,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凡、朴实,与别人惟一不同的是,她心中有团圣火,这圣火便是知识、学问,这圣火一直照耀着她和她的子女,再苦再难也要读书,读书才有出息,才能有用场,才能如她两个儿子的名字建国、卫国那样,建设国家,保卫国家!清泰,你的感受和理解太好了,就把这些贯穿到文章中去。孟斐想了想说,我看,这篇文章题目就叫《圣火不灭》。
副标题是:记农妇尹莲娣和她的三个大学生子女。郑清泰紧接着说。
改一下,改一下,吴迪说,写成:记农妇尹莲娣和她今年同时中榜的三个大学生子女。
长了点,孟斐笑道,新闻注重简洁。
那怕什么,只要醒目。吴迪说。
就依吴迪的意思写,交上去让站台领导酌定。郑清泰说。
记住,稿子写好后复印一份给我,我争取在省报上发表。孟斐说。
行,影响面越大越好。郑清泰说着站起来欲走。
你回去也是一个人,不如就住这里,吴迪说,你想写就写,我们也不打扰你,随时还可以跟孟斐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