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世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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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都面面相觑。卜太平接着说,这淮杞山药炖兔肉好像也有假,这明明是果子狸,咱大别山就有,我小时候品尝过,这也是国家保护动物……

众人都放下筷子,朱晓阳目光移向田蒙,田蒙的脸色十分难看,其实,他心中有数,却不能不有所表示,冲着服务小姐说,去把他们瞿总叫来,怎么搞的嘛?移时,瞿园园满脸堆笑地来到“卡萨布兰卡”,说,诸位想必误会了,“梦都”之所以远近闻名、生意兴隆,全在烹饪水平,常令食客品尝之际浮想联翩,兴味空前。我翟园园视信誉如生命,违法的事是绝不做的,再说,今天朱副市长来“梦都”,也给我长了面子,我焉能做不明不白的事糊弄诸位?糊弄朱副市长?我有这个胆子吗?

朱晓阳听说过瞿园园是个通天人物,自己能否擢升,他无把握,但要在本市一直站稳脚跟,瞿园园却是不可等闲视之的,他不想让事情弄得复杂化,遂打圆场说,既然瞿总这么说了,诸位就别疑神疑鬼的了,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吧!他转向孟斐说,老学长,你以为如何?

盂斐纵然心中仍存疑虑,见朱晓阳如此谦恭,觉得再追究下去就未免过分了,便顺水推舟地说,瞿总的话焉能不信?大家吃吧,吃吧!瞿园园站在田蒙身边,她用脚跟碰了田蒙一下,两颗心都落了地。她让服务小姐取来一只空杯,斟满酒,笑道,朱副市长、诸位,就冲你们对我的信任,我敬诸位一杯,干!说着倾杯而尽,旋又说道,请慢用!言罢飘然离去。

一段小曲过去,宴席又恢复了热烈欢畅的气氛,众人边喝边谈,回忆往事,谈论现状,而子女,则是彼此谈兴最浓的话题,言语之中,有的显得矜持,有的不免慨叹,有安慰也有恭维,有委托也有允诺,谁跟谁呀,不都是同学嘛!大伙儿谈得挺热火,唯有孟斐不谈此事,只顾喝酒。裘慧望了一眼孟斐,把话岔开,说起希望工程。不知不觉,宴席已下来个把钟头,田蒙一直在琢磨如何提出今天的主旨话题。他担心众人不着边际地扯下去而误了大事,瞅了一眼郑清泰,郑清泰眼里也有些焦急和忧虑。田蒙觉得不能再耽搁下去了,遂说,今天,趁大家都在这儿,有一件事我想说一下,谁都知道朱副市长是我们北方大学的骄傲,如今,名人效应就是一笔无形资产,应当说朱副市长不仅为母校增加了荣耀,而且让我们这些同学也沾了光,可诸位想过没有,我们能不能帮朱副市长做点什么呢?

朱晓阳如坐针毡,心中毅觫不安,从以往的接触中他多少知道田蒙的为人,但不知是在他出任证券公司总经理一事上,自己曾帮过他而让他想回报,抑或另有什么谋划?但不管怎样,田蒙太露骨了,事情既然涉及到自己,最好的办法是回避;自己一走了之,他们就兴趣索然谈不起来了,即使谈些什么,也与自己无关,可这次聚会的确难得,他不想把自己的想法道破,不想因自己的离开而影响众人觥筹交错的热烈氛围,他看了看手表,笑道,九点钟家里有位外地客人在等我,我就先走一步了,你们喝,喝。说着拔脚便走。田蒙要送,被他拦在门口了。田蒙转身冲众人一笑,瞧,这人……我不信他家里有啥外地客人。卜太平说,老田,你那样说,他不回避便有瓜田李下之嫌。

是啊是啊,老田的热情过了头,朱晓阳难免没有想法,别说他,叫我也坐不住。邹愚生说。

就你能,裘慧冷着面孔冲丈夫嗔道,人家市长不稀罕你拍马哎,裘慧,话也不能这样说,帮他朱晓阳,还不等于帮我们自己?郑清泰说,如果今年政府换届!他能扶正,能忘了我们这些鞍前马后的老同学?

孟斐一直没有吭声,听到这里才察觉今晚的聚会是藏有玄机的,而且看得出来田蒙与郑清泰有过具体策划,但有裘慧在场,他不想直接向田蒙发问,而是对郑清泰说,但不知怎么个帮法,能说得明白点吗?

老田,你说。郑清泰说。说就说,田蒙一扬头,吞下一杯酒,朱副市长不在场更好说,诸位都知道,令年四季度市政府要换届,市长位置的角逐相当激烈,有形无形的竞选班子都在抓紧活动。朱副市长调来本市已四年,却没多少根基,但其政绩和能力大家有目共睹,在此关键时刻,作为老同学我们不能作壁上观,应当帮他一把。比方说老关是搞人事的,认识的上层人士多,自可活动活动;太平呢,有需打通关节处,则要靠你搞些优惠高档香烟!至于清泰,手中握有媒体,知道该怎么去做;现在该说到孟斐兄了,你的笔杆子厉害,劳你替朱副市长写本具有轰动效应的小册子,交愚生以最快速度出版……出书要报选题,还要审批哩!邹愚生感到突然,讷讷地说,我可没有把握。

审批什么呀?田蒙说,你搞个书号,所有费用我出,至多不过三五万呗。你给社长塞点红包,他不会拒绝的。

我只能说试试看,邹愚生依然讷讷地说,当然,假如孟斐用他的生花妙笔写出品味写出档次来,事情或许要好办得多。说着,他睨了下孟斐道,大记者,你说是不是?

孟斐没有回答邹愚生的话,而是凝视着田蒙,问道,老田,你这些想法是否跟朱晓阳通过气?

没有,田蒙说,他并不知道。对此,我以自己的人格担保。

现在我弄明白了,今天的所谓三十周年聚会仅是个由头,你,或者加上清泰,本意是想让我们来替朱晓阳效力。我承认他是个不错的领导干部,倘属于正常情况,替代写点什么亦无不可,但出于让他扶正的目的而要我去造舆论,这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则。孟斐吐出一口酒气,目光仍旧盯着田蒙继续说,老同学,今天,承蒙待以美酒佳肴,可我还是要说句不中听的话,我实在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对不住,告辞了!说着推开劝阻的郑清泰和关富贵出了门。

裘慧,你去劝劝,只有你才能把他劝回来,田蒙对妻子说。对不起,我也得走,你们慢慢享用吧!不料裘慧也走了出去,但他并未跟上孟斐,而是跨上自行车朝相反的方向进了另一条街道。

接着卜太平、邹愚生、关富贵也都离席下楼,田蒙和郑清泰瞠目结舌,一场策划已久的宴会,落了个不欢而散。

这天晚上,田蒙没有回家,他似乎没有喝够,瞿园园又单独陪他喝了一阵,醉态朦胧中,他留宿于瞿园园的香巢。睡梦中头脑里盘旋的尽是过去年代无数颠颠倒倒的画面。

同一个夜晚,孟斐躺在床上,也睡不着,“卡萨布兰卡”的情景,尤其是田蒙的所作所为,激活了他沉埋于心底的往事,使他又一次品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他思绪万千,数十年风风雨雨的人生路,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倒海翻江般奔涌而来。

至于裘慧,当晚她跟孟斐的邂逅,宴席上孟斐和田蒙的摩擦,把她重新推到一个尴尬的境地,唤回了她如丝如缕绵绵不绝的岁月记忆……

雪花纷纷扬扬,翩跹飞舞。这是六十年代第一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北方大学狭长的校园里银装素裹,夜幕降临,窗外积雪的反光让人感到白昼似乎仍在延续。下晚自修课后,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偌大的教室里就只剩孟斐一个,他穿着一身老兰布的棉袄棉裤,这是母亲千针万线缝制的,尽管在续棉花时母亲特地续得厚厚的,却仍抵挡不住北方雪夜寒冷的侵袭,他的手脚早已冻得麻木了,捏着的钢笔一次次从手中滑落,他又一次次拾起来,参照讲义做作业,午夜已过,他却浑然不觉。白天,除了上课,社会活动几乎把他剩余的时间全占了,他只有充分利用夜晚的分分秒秒,做完作业。他要记日记,看名着,写文章。

他没有手表,总是在火车站的子夜钟声响过之后,才熄灯下楼回到宿舍去,这种情形已持续半年时间,国家正处在困难时期,过了自修时间擅自用电,这有违校规,并且是个浪费,大楼管理员曾干预过,甚至强行把电源切断了,孟斐怎么说也不管用,最后干脆挪到大楼一侧的路灯下,继续做他想做的事。自然,这都只能发生在冬天来到之前。见他夜夜如此,管理员觉得他有些迂,时间一长,委实于心不忍,又让他回到教室,而他则跑到总务处,按月酌情交纳了电费,钱是从有限的调干金里挤出来的。

他是个调干生,也就是在职干部以同等学力考进大学的。像他这样的调干生,班上还有两个。上大学前,他是乡村小学教员,资历浅,因而调干金拿得最少,一个月才十来块钱,除去膳食费,只剩下五块多零花钱,用来理发、寄信、买肥皂牙裔稿纸什么的,为了保证交上电费,他变得精打细算,信写得少了,理发一月一次改为两月一次,用盐替代牙膏,把过时的油印讲义反过来当稿纸,鞋底磨通了也舍不得送给鞋匠补,而是找来废弃的自行车轮胎,买了米钉自己钉鞋掌。总之,他是能省则省,就这样,每月还能攒下几毛块把的,夹在信里寄回家。农村正经历着饥荒,父母都得了浮肿病,啥活都不能干,走路都摇摇晃晃的,村里得这种病的已死了好几个,而他却远在数百里之外,不能侍奉双亲,为他们消灾祛难,每每想到这些就鼻子发酸潸然落泪,每次信中夹带点钱,也算不上尽孝道。有时,他甚至后悔读大学,要不,一个月总还有二三十块钱拿,寄上一半对父母来说就是一笔可观的收入,该派很多用场。

可是,半年前报考大学时,正是饥荒岁月,当时,是否报考,他曾有过犹豫,其中就有父母的因素,当他写信征求意见时,父母却坚决主张他考,说是只要考取,哪怕卖掉祖屋也要供他读到大学毕业。这样,他才下了决心,虽然未能录取第一志愿的复旦大学,但能进北方大学,凭他一个自学完高中课程的小学教员,实在也该满足了。可谁知天灾人祸仍在作贱中国呢?一个时期以来,中苏论战似乎无休无止,且愈演愈烈。

校园里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每天早上的新闻节目都播送着义正辞严大义凛然的论战文章,师生们一个个都凝神倾听,面容都显得相当冷峻;党团员们已从内部得知在波兰和匈牙利发生了反苏反共的大规模群众性动乱,也知道了国内一些地方有过工人、学生闹事,国内外的形势都相当严峻。学校遵照上级指示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强化了政治思想工作,作为一名学生骨干,孟斐身兼数职,啥学生总会学习部长、中文系“语丝文学社”社长、班上团支部宣传委员等等,经常主持举办各种座谈会、诗朗诵会,又在北京、上海等地区报刊上发表文艺评论,在整座大学校园内引人瞩目。

可是,他却快活不起来,学校和同学的信任反倒使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生怕辜负了这种信任,总想把身兼的社会工作干好。可是过多的社会工作也影响了他的学业,他不像其他同学那样都读过高中,他实际上是初中毕业,高中是自学的,基础并不扎实,尤其是英语和古汉语,考试成绩在班上已属于差生之列。

他已听到了一些对自己的议论,甚至是讥讽,班上外国文学课代表田蒙就时常在他背后指指戳戳,这使他深受刺激,也很生气,真想找个机会把田蒙揍一顿。可是冷静一想,自己成绩差乃是事实,有什么资格和权利对别人怎样?他终于隐忍了下来,只有把学习搞上去,在班上争取名列前茅才是正经事,也才能真正起到一个学生骨干的作用。于是,他才有了深夜苦读,才不顾忌雪夜零下十多度严寒的侵袭。

灾难性的饥馑,已从乡村蔓延到城市,学校也受到了影响,学生月粮食定量巳由二十八斤降到二十三斤,并实行了“瓜菜代”,大米白面已经绝迹,能吃上高粱玉米窝窝头巳算照顾,可事实上,饥肠辘辘遂成了普遍现象,除了关心自己的肚皮,谁还有兴趣和精力去关心身边之外的劳什子。因而,孟斐近似自虐的夜读,尽管有人知道,却并没人当成一回事。当然,他也没想到会有人来关心自己。

这年的冬天真怪,大雪连续下个不停,飘飘洒洒没完没了,倘若落下的不是雪花而是面粉该有多好,饥饿的师生幻想着,但这毕竟不是事实。校园成了一个冰雕玉琢的世界,寒冷包围着一切,不少学生的手脚甚至脸上15生了冻疮,学校允许同学们在宿舍上晚自修,这样,到教室的人愈来愈少,有的待了没多会儿就往宿舍跑,而孟斐依然故我,不到子夜他是不走的。

这是大雪纷飞的第三天夜晚,上晚自修的同学陆续离开了,而裘慧却留了下来。孟斐有点诧异,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裘慧夺他的话回了一句,你怎么还不走?

我已习惯了,孟斐说。

我也想有这习惯,裘慧应道,旋即读起英语来,声音恬畅悦耳,引得孟斐分了神。看着裘慧旁若无人沉迷其间的样子,孟斐兀自笑了笑,他也正在复习英语,但他从来是只看不读。此刻,裘慧的声音带着磁性,似有一种无穷的魅力,他下意识地、情不自禁地跟着读起来。他一向不满意自己钝钝的重金属般的声音,读着读着,仿佛感到自己的声音也好听起来,读了一篇课文,裘慧把讲义合上了,孟斐以为她要走了,没料到裘慧却来到他身边。

哎,回去吧,实在太冷了,孟斐说。

我不冷,裘慧说,别赶我走,给我个机会,让我帮你补习外语吧!孟斐心中一热,这才想到裘慧留下的本意。裘慧的英语在班上是最棒的,别的同学还在循规蹈矩地学习英语初级读本时,她已自学完大四的课程,能阅读英语原版读物,在课堂上能跟英语老师流畅地对话。据说,这都因她从小接受了良好的家教,她出生在英国,解放初,随父母一道回国的,她应该进名牌大学,读英语专业,不知为什么录取在这所普通大学,选择的竟是汉语言文学专业想什么呢?裘慧莞尔一笑,脸上旋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梦幻般的大眼睛凝视着孟斐。孟斐有点慌张,问道,我能学好英语吗?

怎么不能?裘慧的目光抚慰着他,激励着他,继续说,要相信自己一定能学好,还要舍得在上面花时间下工夫,当然也要掌握方法,这些,老师都说过,我只是重复而已。孟斐,掌握了英文,再读莎士比亚的剧本、彭斯的诗、海明威的小说原作,跟译文绝对是两回事,那真是一种难以言传的艺术享受。

我信,信……孟斐直点头。这话他也听别人说过,只当耳边风,今天,在这寒气逼人的夜晚,在这空旷的教室里,从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嘴里说出来,仿佛有一种难以排拒的引力,使他深为服膺,也很感动,心中涌动着说不出的温暖。

接下去,她让他把白天上的英语课文读一遍。他忽然变得像个羞涩的小孩,他学英语从未读出过声来,这习惯像痼疾一样,可面对裘慧善良鼓动的目光,他稍作犹豫还是读了一遍,把几处音节都读错了,在语法理解上也存在问题。见孟斐迟纯而滑稽的神情,裘慧几乎想笑,可她终究克制住了,她怕因此让孟斐难堪甚至反感,那岂不是违背了自己今晚留下的初衷?她帮孟斐纠正读音上的错误,又结合课文讲了语法。蓦地,她的目光触及到桌上一支奇特的笔,那是子弹筒做的笔身笔帽,子弹片磨制的笔尖,是蘸着墨水写的。她拿在手上凝视着,倏地冲孟斐笑道,这里面一定蕴藏着一个故事吧?

对,想听吗?盂斐说。

裘慧点了点头,双手支颐期盼着。

那是一九四九年初夏,没费一枪一弹,我的家乡解放了。解放军的一个连队进驻了我们村。孟斐沉静在回忆中。那年,我才八岁,读小学二年级,每天清晨,我都是被嘹亮的军号声唤醒的,接着就从村后山冈传来解放军操练时威武雄壮的号令声和歌声,一切对我显得那么新鲜那么有吸引力。

课余,我整个儿泡在部队里,很快,我认识了那个小号手,他教我唱歌,盛小米粥给我吃,跟我们几个邻居的小孩捉迷藏,还给我们讲令人神往的战斗故事。他刚十五岁,像个大哥哥似的,可认识没几天,部队要开拔了,临走前,他把这支亲手做的笔给了我,我们难分难舍,他答应给我来信,尽管他识字不多,而且在那种战争环境下邮路也不通,他还是作了允诺。后来,我一直未收到他的信,但这支笔却始终揣在我身上,直到这一年岁末,我忽然收到一封来自宁波的信,上面盖着军邮。我猜一准是小号手的信,颤抖地拆开,信是小号手的战友写来的,告诉我,在他们追击一支国民党军队残部,攻占浙东四明山的战斗中,小号手被敌人的流弹击中……读着读着,我不禁号啕大哭……

说到这里,孟斐已是泪光莹莹。

于是,从此你发愤读书。裘慧不由得抓住了孟斐的手,旋即又缩了回来。

对,是这样,孟斐说,我从小多病,一度失聪,痴呆,成绩始终上不去,自从得了小号手牺牲的消息,我开始痛恨自己,必须努力上进,出类拔萃。小学毕业,我几乎同时考取了一所名牌中学和一所名牌师范,我渴望走进那所中学明亮的课堂,可是,家里穷,交不起中学昂贵的学费。我压抑了自己的愿望,按照父亲的意图去了那所乡村师范,只是,在去师范报到的前一天,父亲特地带着我在那所中学的围墙外徘徊了很久很久,校门口新生录取榜经风吹雨淋已经剥蚀,然而,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在少数残留的名字里居然还有我的名字。父亲上前小心翼翼将片纸揭了下来交给我,后来我一直保存着啊,我终于明白了,你学习的动力来自何处,裘慧说。

不完全是,还有,孟斐说着望了望窗外,雪巳停了,夜色阑珊,他说,时间不早了,不说了,你该回宿舍了。

不,我要听,裘慧变得执拗起来。她说,我很想听,只要你肯说,我愿在这儿待到天明……言毕,调皮地乜了孟斐一眼。

尽说傻话,孟斐也被逗笑了,今后有机会再说给你听。

不嘛,裘慧也不知自已怎么用这种撒娇的声音在说话,我最不喜欢说话遮遮掩掩,要说就说个痛快。

可下面要说的事却让人痛快不起来,盂斐嘴角掠过一丝苦涩的笑。

那就别说了,裘慧站起身来说,走,回宿舍。

我不想让你感到遗憾,说就说,反正是过去的事了。接下去,孟斐的话闪回到一九五七年那天地玄黄的日月。他说一一乡村师范毕业之后,我被分配到苏鲁交界的一个偏远的小村臧庄当小学教员,这里距县城有五十多里路,得乘铁轱辘牛车,据说这种车还是西周时流传下来的。这段路程正好要走一天,从日出转到日落,这是指晴日,当然更多的时间,我是步行。北方的乡间大道又宽又平,简直有一种横行天下自由自在的感觉,可是,一到冬天尤其是下雪后,路途就艰难了。记得有一次去县城观摩教学,去时天晴,未料当夜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第二天观摩了一天,第三天踅回,积雪过膝,回到臧庄已是小半夜,内衣早巳被汗水濡湿,人也累趴了,进了学校,任啥也不想干了,把衣服扒了,赶紧钻进被窝。可学校没有暖炕,睡的是床,人是睡着了,到了天亮,整个身子仍像冰棍似的。所幸,次日是礼拜天,工友来烧饭时给我烤干了衣服,奇怪的是,从此,我竟然变得十分耐寒,像最近这样的雪夜,对我来说,真的无所谓,噢,我是不是扯远了?

不,我听着哩,你说,说……裘慧应道。

也许我是个不安分的人,我不满足于现状,尽管我不耽搁教学,不耽搁孩子,但我有更远大的理想,或者说幻想也行,我暗下决心,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走出这座贫瘠的小村,我想读书。于是,我开始自学高中课程,在这同时,我信奉起女作家丁玲的“一本书主义”,爱上了文学。我常常沉浸在诗的意境里,我开始写诗,经常熬夜,从没在12点之前睡觉的,有亢奋,也有疲乏,万金油不知用了多少盒,一困就往太阳穴上和眼皮上抹,我戍了夜猫子,所以,我现在熬夜也不在乎。我写了许多许多诗,寄往北京、上海、南京等地。可没过多久,它们便像放飞的鸽子,在经历了路途的风雨侵蚀后又回到我的身旁。于是冷嘲热讽如毒蝎般向我螫来。可是,老天有眼,数月后,北京一家大报居然刊发了我一首诗,说来也真有意思,那正值农忙放假,诗是我的一位同学看到的,那天,他从镇中心小学来找我玩说出了此事。我似信非信,偏偏每天必到的乡邮员竟一个拜礼没到,一打听,他腿崴了,我再也等不住了,直奔十五里路外的镇上,拿到报纸,我的诗,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眼前,千真万确。

我真有一种飘然若飞的感觉。接着,县委宣传部长接见我,勉慰有加,县报还发了消息,我一下子成了县里的名人。据说在我之前,全县还从没有人在中央一级的报纸上登过作品,一些做着文学梦的少男少女络绎不绝地来信,有的女孩还在信中夹带了照片,啊,你别笑,我说的都是实话……

其中一定有罗曼蒂克的故事吧?裘慧嫣然笑道。

没有,孟斐说,也有过心动的瞬间,只是不敢发生感情的碰撞,我怕真的恋爱了,没准将永远留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了。自然,也不能说一点故事没有,先不去谈它。诗发表后两个月,我收到一笔稿酬:十八元。这在当时是很高的了,我派作了几处用场,汇了八元到上海邮购书店买了一套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寄出五元给复旦大学一位同学,花了两元续订了半年《诗刊》,剩下三块钱,把分在附近的几位乡村师范的同窗约到镇上小馆子里,就着狗肉和花生米,推杯换盏,喝了个半醉。那是初夏一个宁静的月夜,我们几人摇摇晃晃步出小馆子,走向旷野,徜徉在宽阔的乡间大道上,扯着撕哑的嗓子唱《伏尔加河船夫曲》,唱《在那遥远的地方》,唱《敖包相会》,轻柔的夜风抚慰着发烫的脸,发烫的心,感到少有的惬意。我们几乎忘却了生活中曾经有过的烦恼和不快,一个劲地畅谈未来,不知天高地厚地表示要当中国的普希金,中国的夸美纽斯,一位喜爱寓言的同学甚至说他要当中国的克雷洛夫,如若不成便自杀……一个个放浪形骸,得意忘形。不用说,我成了众人恭维的对象,窃以为命运会出现一个转机。事实上,在我的同事中间曾闪现过的嘲讽的白眼,倏地化成谄媚的笑,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强烈的反差中,我领悟了这一千古不变的哲理。但就在这种时候,我丝毫没有放松我的教学,当然,文学也没丢,只是暂时告别了诗歌,开始练习写小说。

或许是受了肖洛霍夫的影响,我生活工作在古老的沂河之滨,那密匝匝的芦苇和湍急的波涛里,蕴藏着大量如泣如诉的民间传说,英雄和强盗,忠奸佞,更有那悲壮的抗日篇章,我有一种强烈的写作冲动,挤出一切空闲走到乡亲们中间去,广泛地收集素材。临近期末,我铺开稿纸,一页一页往下写,电石灯窜着淡兰色的火苗,伴着我熬了一个又一个通宵。可就在这个时候,县里通知:寒假期间,全乡中小学教师集中整风。县城紧挨沂河边,而且那是撩人遐思的一处河段,我正将利用这个机会去实地考察,进行采访。可是,事情出人意料之外,真的集中之后,时间不再属于自己支配,整风领导小组制定了严格的规章制度,县委书记作了动员报告之后,就开始鸣放。我不谙世事,口没遮拦,先说农民生活苦,以自己所在的臧庄为例,一到冬天,即有半数村民去江南乞讨度日。继而又说小学教员待遇太低,长此下去将会影响教育质量。

我说的句句是实,孰料惹祸了,我被编人另册,转眼成了批斗对象,教室的墙上,一夜之间刷上了“揪出右派分子孟斐”的横幅和几十张揭批大字报,我成了众矢之的,没有辩白的权力,我像条丧家犬似的整天低垂着头。就在几个月前,在那个乡村大道徜徉的月夜,我还有绮丽的梦想,期盼着改变命运的一天早日到来,谁会想到却掉进了一个罪恶的深渊。我被斥为反党急先锋,个人主义野心家,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一位中心小学校长当众羞辱我,说什么,你还嫌待遇低,不过是名初中生,肚里有几滴墨水,有啥资格谈待遇,像你这样怀有二心的人,根本就不配有啥待遇。我那位发誓要当“克雷洛夫”的乡师同学则为虎作伥,跟着鼓噪,日夜轮番的口诛笔伐,使我的精神接近于崩溃的边缘。哀莫大于心死,我心已死,一天临晚开饭时间,我趁人不注意,从后门走向沂河大堤,想尽快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你不能这样……裘慧猛然打断孟斐的话,双手拽着他的臂。

我只是在追述那忧伤的往事。孟斐说。

啊,瞧我……裘慧因一时的失态脸色绯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后来呢?

我向河滩走去,只差一步就要涉水了。突然,响起牧羊人的吆喝,几只饮水的山羊,像一道白色的闪电从我眼前飞掠而过,我愣住了。再一看,远方的地平线上,夕阳正把西天映照得一片辉煌,霞光万道。倏地,牧羊人唱起了古老的牧歌,声音粗旷浑厚,在四周回荡,有一种磁石般的魅力,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就在这瞬间,我心中萌发了对生的留恋。这人间,这大自然,有它美好的一面,我才十八岁,为何要轻生?不,我不能死,我要活给那些羞辱我、想在灵魂上毁灭我的人看看,不是说我肚里只有几滴墨水吗?我承认这是今天的事实,可未来呢?未来绝不会这样,为了未来,哪怕身陷囹圄,我也要活……我边想边转身踏上归途。刚登上大堤,两名小分队队员找来了,其中一个气势汹汹地问道,你是不是想自绝于党和人民?不,我在散步,我说。散步怎么到河滩上来?另一个问。我故作轻蔑地说,啊,我在找灵感。第一个开口的猛然推了我一把,冷笑道,你这个右派,不考虑怎样交待自己的罪行,却找啥狗屁灵感,你真是不可救药了。这话激怒了我,我回敬道,右派不是你们说说的嘛,谁给我正式定性了?那人说,你不是右派谁是右派?等着吧,没几天就会宣布了。

划了吗?真的划了吗?裘慧急着问。

没有,否则,我能来读大学?孟斐说,不过,尽管自己思想有所准备,但听小分队的人那样说,我心里难免紧张,甚至害怕,心想这下真的要完了,我惴惴不安,表面却硬撑着,当晚,又挨了一番批斗。此后,就让我写书面检查,隔了半个月,整风领导小组宣布右派分子名单时,竟没有我孟斐的名字,我想是否自己精神过于紧张而没听清?心里仍然感到担忧。散会后,一些熟人向我投以庆幸的目光,聛大些的还亲热地在我肩上拍拍。可小分队一个叫吴霜的却对我说,你别得意,今天公布的是第一批右派,下面还要公布哩!我的心又提到嗓子眼,我不知哪一天再公布第二批名单,这事又不好打听。

我优愤,我心焦,度日如年。过了三天,果真又宣布了一批名单,万幸的是仍旧没有我。翌日,开了总结会便宣布整风运动暂告一段落,转人整改阶段,结合教学进行,于是我又回到了臧庄小学,这时离开学只有两天了,这个寒假我未能回到南方省亲,时间全耗在整风上了。

孟斐,你是很幸运的,裘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