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世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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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是的,孟斐应道,只是,有个人在这件事上起了关键作用,此人叫王明道,一九五八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回故乡后做过中学教员,后来成了我所在那个区的文教助理,又是县整风领导小组成员。他的新闻写得特棒,新闻摄影也很出色,其父王继光又是抗战时牺牲的先烈。他很喜欢我,外出摄影时,尤其是礼拜天总带上我。他话不多,待人十分真诚。整风后两年,我听知情人说,最初,他知道我鸣放的内容也很吃惊,没料到我这个整天做着文学梦的小青年会说那些犯忌的话,材料报上去后,他不能阻止对我的批判,可是,真的到了研究右派定性时,围绕我这个人,整风领导小组展开激烈的争论。王明道坚持说他了解我,说我是个小孩,因为发表了作品有了点名气,变得骄傲自满,顶多是个人主义作祟;又说我出身贫农,不可能反党反社会主义,而且平时也没有任何对现实不满的迹象;还说,这小青年有才,全县能在中央报纸登载作品的不就孟斐一个吗?果真划成右派,不仅他一辈子完了,而且,我看不出对咱县有啥好处。据说,他发言时很激动,甚至说孟斐是我那个区的,倘他被划为右派,我愿辞去区文教助理的职务并退出整风领导小组,因为作为共产党人,我无力保护一个虽犯有思想错误但并非反党的青年同志,我还占着这些位置有啥意思?自然,他的话立即遭到了别人的批驳,说他阶级界限不清,立场有问题,所幸,主持定性的整风领导小组组长、县委分管文教的副书记毕大鹏赞同他的意见,而这位毕书记正是我的诗作发表后接见我并对我勉慰有加的那位宣传部长。他是整风反右前夕擢升为副书记的。毕大鹏的表态自然是起决定性作用的,我没被划成右派,从万劫不复的边缘回到人间,新学期开学不久,王明道调任县报总编辑,从此,我跟他的接触少了,但他曾经想调我去当记者,可我一心想读大学,向县文教局申请时却遇到了麻烦,又是他从中斡旋,县里同意了我报考,就这样我才考到北方大学……

他真是个难得的好人。裴慧说。

不仅是个好人,孟斐说,对我,他有再生之恩,我一直希望有机会再见到他,谁知何时才能实现呢?

利用寒暑假去看看他嘛,怎么样,我陪你去。裘慧神采飞扬地说。这时,她听到孟斐肚里“咕咕咕”的叫声,她想笑却笑不出来,这是饥饿的信号,她看了下手表,还差5分钟就12点了,遂说,孟斐,谢谢你的信任,让我知道了你的往事,只是时间太晚了,走吧!要说谢的应当是我,孟斐说,瞧你一直陪我在挨冻,不只帮我学了英语,还听了我那么多废话。

我喜欢听。裘慧调皮地冲孟斐一笑。

孟斐灭了灯,两人下了楼,女生宿舍离中文系大楼不远,中间只隔一座大礼堂,但夜深人静,孟斐将她一直送到宿舍门口,看她上了楼,这才转身向校园纵深处的男生宿舍走去。

孟斐回到宿舍,也没漱洗就蹑手摄脚地上了床,他懒得再动,又怕惊醒同学。大伙儿都已熟睡,有的磨牙有的打呼噜有的说梦话,平常他对这一切都早已习惯,一钻进被窝筒就能入眠,可今夜却怎么也睡不着,脑际总浮现出裘慧的影像。裘慧是中文系四个年级里最漂亮的女孩,她不属于仪态万方的类型,而是妩媚娴静,不少人说她矜持甚至高傲,孟斐几乎跟她没有什么接触,谈不上有这种感受,也从未往这上头去想,只是,今晚和她两个多钟头的相处,裘慧却给他留下了真诚善良、乐于助人的印象。他不明白裘慧怎么想到要留下来帮他,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把埋藏在心底的往事几乎是一股脑儿地向她倾诉出来。在这之前,他可从未向任何人说过,这究竟是惑于裘慧的美丽还是为她的真诚所动,他琢磨了半天也琢磨不透。也许,裘慧是出于对他的同情,而同情的诱发因素自然是他那糟糕的英语成绩。事实上,这已成了一些同学背地议论的笑料,他不怪别人,只恨自己。裘慧的出现,使他痛感必须尽快摆脱英语学习上的被动,除了解决学习方法外,他想尽可能少读小说少写文章,以超过平常一倍以上的时间花在英语上,长期困扰他的问题让他想明白了,躁动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说裘慧,自进人大学以来,今晚,她第一次失眠了。她已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孟斐的,他们是一个班的,她是个普通学生,而他却是学校和系里倚重的学生干部,他才华横溢,的确很出众,可他不是那种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尽管很红,却感觉不到他的傲然自得,总显得很朴实。现在她明白了,他所以有这般内敛的修养,跟他1957年那段短暂的“炼狱”经历有直接关系,苦难给了他人生的启迪,但这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倘若可以把人比作一本书的话,那么,班上绝大多数同学因是从高中考上大学的,只是一本本薄薄的小册子,而他孟斐,则是一部厚书,他对她讲述的那些,也许只是这部书的部分篇章。她庆幸自己比别人先睹为快,她记得他回顾往事时的真情流露,没有矫饰没有虚假,她真感谢他让她知道了人世间那么多事情,那是一个跋涉者坎坷曲折爱恨交加,让人听了刻骨铭心的人生旅程,可他为何情不自禁地对我说呢?而我自己在倾听时竟也那么投人,仿佛自己跟他一道经历了那段有过幻想有过得意有过精神近于崩溃而最终又获救的岁月,流霞与乌云、雷电共风暴仿佛一直在自己身边围绕,那份感受竟是那样真实,这是为什么?莫非这就是人常说的“缘分”?乍想到“缘分”这两个字,她的心怦枰直跳,脸上也感到一分臊热,幸好是躺在床上,有夜色的遮掩,谁也不知道。一切都很偶然,她本来并不晓得孟斐熬夜,是李洁如无意之中说出来的。李洁如是班长,圆脸、短发,过于沉稳,往往让人感到有些严肃,裘慧平时跟她没多少话可谈。今天晚饭后在锅炉房泡开水,两人却碰在一起了,外冷内热的李洁如率先开口了,说裘慧,我可有些羡慕你呀!这没头没脑的话使裘慧感到费解,莞尔一笑,说,这怎么会呢?

嗨,李洁如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这班长真不好当,班长得抓学习,而我们班在二年级四个班中,期中考试人均分数排在第三,而英语单科竟排在最未,系里每次开班长会,我都抬不起头来,问题是我们有的班干部自己就没学好。

两人冲好开水,拎着竹壳子水瓶离开锅炉房,李洁如继续自己的话题:就说孟斐吧,在全校红得发紫,可又有多少人知道他的英语老不及格,同学们在背地里有不少议论,你听过没有?

裘慧摇摇头,她一向不爱打听别人的闲事,别人似乎也很少在她面前说三道四。

没听到也就罢了,李洁如说,其实,他自己也很着急,曾向学校提出辞去学生会学习部长的职务,可学校又不同意;若说他不刻苦,更是冤枉了他,我敢说在整个中文系每天晚上睡得最迟的就是他,据大楼管理员说,他总是在夜里12点之后才离开教室,我们也劝过他,没用,他总有理由把我们驳回,说有太多的事要做,而温习英语就是其中一项,可怎么就未见明显成效呢?

说到这里,李洁如凝视着裘慧,问,裘慧,你的英语在班上在全系都是尖子,你说,孟斐该怎么办?

人学以来一年多,李洁如从未主动地跟裘慧说过这么多话,看得出她是在为全班操心,这使裘慧对她有了新的认识,尤其是,她能把自己的困惑优虑说出来,这份信任,使裘慧很受感动。她的话脱口而出:洁如,我能替你分担点吗?不等李洁如回话,她接着说,孟斐是那样聪明的人,我不信他英语学不好,当然光熬夜也未必管用,这里面恐怕有个学习方法的问题,要么,我来试试看……

这太好了,李洁如难得地露出了笑容,裘慧,也许只有你才能使这个榆木疙瘩开窍。你这样做,不仅在帮他,也在帮我,帮全班。洁如,我没有那么能,裘慧笑道,尽力而为吧!就这样,今天晚自修后,她留了下来,英语的事固然谈了,出乎意外的是孟斐对她说出了那么多往事,她愈听愈想听,直想了解他的一切。这是怎么回事呢?自己长到20岁,从未对另外一个人,一个男孩有过这样强烈的期待。想到这里,她用被子蒙住头,吃吃地笑了起来,倏又自言自语起来:傻丫头,别胡思乱想了,帮孟斐一把才是正事。这样一想,裘慧廓清了自己的思路,心情平静下来,临天亮前总算合了会儿眼,时间虽然短暂却睡得很香,线条优美的嘴角挂着明显的笑意。

天亮之后,孟斐跑到宿舍楼外,盛了一脸盆积雪,用来搓擦身体。平时,他起床后第一桩事便是洗冷水澡,这个习惯他一直坚持着,他是一个有抱负的人,他想将来要有所作为,没有一个强健的体魄是不行的,而用雪搓擦身体却是个新念头,在盥洗室里,他脱得一丝不挂,手握雪团从脸一直搓擦到脚,搓擦得浑身上下泛红,直冒热气,而后用于毛巾揩了,套上衣服。尽管也有人说他迂,说他好表现,但对他这种顽强的毅力却没有不佩服的。

白天开始了,雪停了,寡白的阳光无力地照射着,气温很低,没有化冻的迹象。同学们在清理了积雪的空地上做着广播体操,早间新闻仍在播送中苏论战的大块文章,依然是那么令人关注,伫足倾听,相互议论,原本青春洋溢的脸上,激愤多于忧虑,谁都知道这是件大事,谁都把它放在头脑的突出位置,“位卑未敢忘忧国”,也许就是这个意思。尽管如此,学校生活一切依然正常。

晚自修后,裘慧照旧留了下来,她先把一只玉米窝窝头递给孟斐。

这,这怎么行?孟斐感到突然,这是你的口粮……

你就别客气了,裘慧说,昨晚,我就听到你肚里在唱空城计,你整天忙这忙哪,又要熬夜,晚餐就一只窝窝头两碗高粱稀饭怎么够?

你……孟斐感动地说,你这样不行,这窝窝头和稀饭连营养也谈不上,只能维持一个人所需的最低限度的卡路里,裘慧,你别不顾自己。

我是女生,食量小,裘慧说,你比我更需要,否则,你的身体会垮的……说着,又将窝窝头塞到孟斐手上,吃吧,吃完,我们开始复习英语。

这份关爱,使孟斐鼻子发酸,眼眶倏然湿润,他见裘慧正以期待的眼神凝望着自己,觉得实在不能再拂了她的心意,便大口大口地吞吃起来。

慢点儿,别噎着。孟斐像个饥饿的孩子,裘慧一旁凝望着,脸上漾着不易察觉的怜爱。

好了,今晚,你还需要听什么呢?孟斐吃完,胡乱地擦了下嘴。什么也别再说,裘慧道,我们开始复习英语。

孟斐笑了笑,未提出任何异议,他先读了一段课文。裘慧纠正了几处读音,讲了语法。接着,孟斐做了练习,裘慧又帮着作了校订。教室里依然寒气逼人,但直到火车站的子夜钟声敲响,两人才离开教室。

哎,明天可别再带窝窝头了,孟斐说,否则,我心难安。

裘慧却未置可否。

这样的互帮互学继续了几天,接下来,晚自修时,教室里不见孟斐了,听说他在宿舍复习了,裘慧感到蹊跷。事先,孟斐竟未向她露一点口风,而他如此轻易改变自己的习惯,这里面想必一定有原因,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她猜不透。白天,两人遇见时,孟斐有点不自然,这越发增添了裘慧心中的疑惑。

裘慧的疑惑没错,她只是不知道具体情况,就在昨天,系里的政治辅导员罗志刚跟孟斐作了一次个别谈话,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在跟裘慧谈恋爱?

没有的事,她是帮我补习英语。孟斐竭力否认并作了解释,他问,这是谁造的谣?

这不是造谣,罗志刚武断地说,孟斐,你是学生干部,学校不允许谈恋爱,你不要明知故犯。

辅导员,你并不了解事情真相,不能这样下结论。孟斐有些生气,但不敢过分顶撞他,虽说罗志刚只是本系三年级学生,但除了上必修课,其余时间都是忙系里的事,当然,着重抓的是学生的政治思想工作,几乎是半脱产的,许多学生都怕他,仿佛小命都捏在他的手里似的,孟斐对他也惧怕三分。

孟斐,我完全是出于对你的爱护,罗志刚脸上的肌肉始终板着,说,倘若真的不是谈恋爱,这当然很好。但你们这样接触不正常,你知道裘慧的家庭情况吗?

我又不是户籍警,干吗去了解这个?孟斐觉得辅导员的话莫明其妙。

不,你应当知道,她父亲是历史反革命,而且至今仍在劳改,罗志刚说,因此,这里面有一个阶级界线问题,你可不能糊涂。

听了这话,孟斐心里感到承受了巨大的震荡,这对裘慧太不公道了,她不应该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他能想像裘慧因此而蒙受的屈辱和痛苦,他实在不愿听到这样的内幕新闻,他知道像罗志刚这样的人,是用阶级斗争的理论从头武装到脚的,他自己对此很难说反感,联系到一九五七年整风反右时那段经历,他觉得动辄就阶级分析,做得太过分了。但联系到严峻的国内外形势,似乎又非得这样做不可。因事情涉及到裘慧,他仍想不通,讷讷地说,辅导员,我相信你说的是事实,可是,裘慧是裘慧,她父亲是她父亲,我请求组织上不要等同地看,除了不可选择的出身,应该说,无论是人品或成绩,她都是很优秀的。

系里知道,怎么做是系里的事,罗志刚说,至于你,要注意影响,要跟她少接触。

盂斐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艰难地说,行,只是,我还有一个请求,关于裘慧的出身,知道的人,尽量控制在最小范围内,而且,无论如何不能在她面前点出来,稍有不慎都会给她带来刺激和痛苦孟斐啊孟斐,你想得如此周到,看得出你对她是有难以割舍的感情啊!罗志刚说到这里,眼里透露出一种深不可测的笑,旋又收敛起来,说道,你要管好自己。

当然,孟斐说,不过,我既然是学生干部,关心同学也是应该的,即使我面对的不是裘慧,而是另外一个人,我也会做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