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谈到这里吧!罗志刚站起身,拉开办公室的门,孟斐意绪阑珊地走了出去。这里是二楼,教室在四楼,现在正是下午课外活动时间,他想找个地方单独走走,遂下了楼,来到校园西南的暖房。夕阳的余晖落在玻璃窗上,反射出一片橘黄,明丽耀眼,可此刻,他的心境却很晦暗,头脑里总在盘旋着罗志刚透露的话题。裘慧的父亲怎么会是历史反革命呢?真实情况究竟怎样?不用说,裘慧一直是在这阴影下长大的,她因此经历了哪些磨难?父亲在她内心深处是怎样的印象呢?就她的成绩而言,她完全可以进名牌大学,怎会进了这北方大学呢?这里面没准跟她的出身有关。
虽然事已如此,但自己怎么能把她视为异类呢?自己跟她接触都被认为不妥,从感情上他接受不了罗志刚的规劝或干脆说是决定,但在组织上他不能不服从,他憎恨自己在这件事上所表现出的双重人格,憎恨自己当时未能据理力争,憎恨自己的怯懦。是的,既然自己答应了罗志刚,那就得跟裘慧少接触。其实,他们平时并没什么接触,只是晚自修在一块,既然罗志刚知道了几天来晚自修他跟裘慧在一起,说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关注着他们,谁的眼睛?不知道。但他不想再落入这双眼睛里去,这不仅是顾及所谓“影响”,也是替裘慧考虑,要让她免于别人的“阶级分析”。
这样一想,他决定晚饭后回宿舍上自修,他知道这样做会让裘慧迷惑不解甚至诧异,可他只能这样,他不便找裘慧谈,他怕面对裘慧那双纯洁真诚的目光,怕它照出自己的虚伪。在暖房前踯躅了半天,他才编撰出一个理由,就说是自己的脚生了冻疮,惟有坐在被窝筒里上晚自修。尽管这理由并不充分,也只有这样了。吃晚饭时,他把这意思对邹愚生说了,他知道邹愚生跟裘慧是一个地方的,平时也还谈得来,他并未让愚生传话,但能肯定愚生一准会把这话传过去。
只是,愚生并不知道裘慧帮助孟斐补课的事,而当晚,他也未去教室上晚自修,裘慧自然无从知道,直到第二天下午课外活动,愚生跟裘慧打羽毛球,裘慧谈到有些同学怕冷,在教室上晚自修的人愈来愈少,愚生才提到孟斐不到的原因。裘慧听了似信非信,但她并未从人品上怀疑孟斐,只是不经意地说,孟斐英语不行,愚生,你得帮帮他。愚生乜了她一眼,说,谁不知道你的英语拔尖,你应当去帮他才是。
可我能去男生宿舍吗?裘慧无奈地一笑,愚生,你就辛苦点吧!也说不上辛苦,谁让我们是同学哩!愚生说,孟斐是个聪明人,他会跟上来的。
裘慧没再说什么,收拾起球拍和球便回教室了。
此后,她便再也没问过孟斐什么。让她感到欣慰的是,期末考试,孟斐的英语成绩已跃居中上水平,她能想像孟斐付出了艰苦的努力,天道酬情,从此,再也不会有人背地奚落和嘲讽他了,孟斐的发奋和坚韧,焉能不让她感动?
时间过得也真快,接下去,寒假开始了,同学们奔赴各自的家乡,孟斐携上两斤伊拉克椰枣、一斤小核桃回到父母身边。村里人听说他回来了,大人孩子一窝蜂地拥到他家,父母便把椰枣和核桃散给了众人,等人走完,母亲拉着他的手唠叨开来,说这年把村里闹饥荒,许多人患浮肿,妇女子宫下垂病,不少人死了……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咳,儿子轻易不回来,乍到家,你就尽扯些不吉利的事!父亲蹙着眉朝母亲嗔道。
这倒也是,母亲抹干了眼泪说,斐儿,总算你爸和我命大,再怎么折腾,还是活下来了……
哥,你在大学吃什么啊?弟弟孟乐问。
也好不到哪里去,啃玉米窝头喝高粱糊糊,孟斐说。
能吃饱吗?母亲问。
能。孟斐扯了个谎。
真让人馋哩,孟乐说,哥,你猜我们吃什么,豆饼、野菜,还有观音粉,尤其是那观音粉,其实就是土,吃到肚里发胀,拉大便时却又拉不出来……
是不是没别的话好说了?父亲瞪了孟乐一跟,这日子不都慢慢过去了吗,说它干啥?
于是话题又转到孟斐身上。
哥,你巳大二了,有女朋友了吗?一旁的小妹孟雨问。
孟斐猝不及防,但裘慧的影子一下子闪到面前,遽尔他又觉得在自作多情,面孔臊热起来,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瞧,哥的脸红了,准有对象了,孟乐调皮地指着孟斐,快说,我未来的嫂子是怎样的人,长得一定很漂亮吧?
是呀,斐儿,你倒说说。母亲催道。
尽瞎猜,孟斐笑道,学校不让谈恋爱,我是个学生干部,更要带头遵守校规。
对,对,等两年,大学毕业了再谈也不迟。父亲说,要学些真本事,只要肚里有货就不怕没有瓶子来装,至于女人么,也不愁。
父亲终究是父亲,说得句句在理,仿佛给这场谈话作了小结,然后各人去忙自己的事了。但是,这无意中的闲聊,却平添了孟斐的心事。为晚自修的事,他对裘慧一直心怀内疚,却又不便向她解释,放寒假时也未能跟她说上一两句客气话。他怀疑自己,所谓“顾及影响”,究竟是考虑班级的荣誉抑,还是计较个人的得失,裘慧压根儿就没一点错,自己却恁般回避,这不明明是自私吗?他不知裘慧对他是否也有这样的看法?而人格的缺陷是最不能原谅的,他们之间是否有了朦胧的恋情,说孟斐没有想过,那是假话,但罗志刚那番告诫对他却是棒喝,他压抑自己的念头,勉为其难地去做一些事,但他始终怕自己的作为会给裘慧带来伤害。他像是非常在乎这一点,本来,回到家,他指望时空的距离会缓解自己对一些事情的挂念,殊不料这刻儿,挂念却变得难以遏制,像小鹿似地在心里来回奔跑,冲撞不止,只是,此种心情又不好向谁诉说,甚至也不好流露出来。他不知如何是好,这种埋藏在心底的抑郁竟延续了个把星期。
正月初三下午,他正在堂屋翻阅父亲往昔进私塾时念过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蓦地,弟弟跑了进来,喊道,哥,有人寄东西给你,喏,我从大队部捎来的。说罢,递上一件沉甸甸的印刷品,孟斐一看地址和笔迹就知道是裘慧寄来的,他的心枰然而动,脸色绯红。
哥,是不是女朋友寄来的?孟乐即刻捕捉到了他的神情变化,把印刷品又抢到手,拆了起来。
孟斐有些紧张,生怕里面的信让弟弟看到。遂说,不管是谁寄来的,你不是收信人,擅自拆开是不可以的。乘孟乐走神,他将印刷品夺了过来,又说,好了,你的任务完成了,去吧!孟乐做了个鬼脸走开了,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印刷品拆开,里面有两本稿纸,一本信笺和一札信封,信封上印有高雅精美的花卉,他认得的就有紫罗兰、郁金香、勿忘我、紫薇、山荼、梅、兰、菊等,他想,应该有信的,翻遍了稿纸和信笺却没有,再一只只信封检查也没有。他似乎有点失望,可是,转而一想,她能寄这些东西,不就表明心中有他,且在思念他吗?其含意是让他写文章,给她写信,她的含蓄,她的深沉也就在这里。这是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如此一想,他激动起来,掏出钢笔就写复信,可笔尖还未落在纸上,他犹豫了。写什么?晚自修由教室改在宿舍,他编了个理由,看来裘慧是信了,其实,他欺骗了这个善良的女孩。对照裘慧待人的纯真,他窥出了自己人格的缺陷,他甚至觉得自己都不配跟她通信,只有道出事情的真相,做一个真实的人,他才能取得与裘慧继续交往的资格。他不怕说出之后裘慧会怎样看他,即便是诅咒他、鄙视他,他也甘愿承受。问题在于,这样做要牵涉到辅导员罗志刚。
当然,罗志刚会对他怎样,他无所谓,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把他担任的职务撤了;撤了,可以腾出时间学习,岂不更好?他真正担心的是道出实情,将给裘慧带来深重的刺激,这是他绝不愿意做的。可是,礼尚往来,尽管他家地处穷乡僻壤,又值困难时期,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回赠的,不过,出于礼貌,起码应该回封信,以释裘慧之悬念并示谢意。一番琢磨之后,他拿定主意,绝口不提晚自修的事,先说裘慧助他学英语,致使成绩有所提高,小先生功不可没,至诚至谢。再说印刷品的事,连用了“为我所需”、“弥足珍贵”、“感激不已”等词语,接着,又以散文笔法描述了乡间春节的风尚习俗和浓浓的乡情,自然也问及裘慧在城市过年的感受。
这显然是一封前后风格迥异的信。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拙于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写完后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也不满意,前半段虽用了些颇具张力且带感情色彩的字词,仍不免枯涩、乏味,像官样文章。而后半段则又有些无话找话说的味儿,且有卖弄才华之嫌,不过,通篇字里行间蕴含着善意,想来裘慧读了绝不至于反感。再说,计算一下邮路,裘慧收到信后,过几天就要开学了,他必须赶在开学之前让她看到。他估计自己在矛盾重重的心境下,这一两天也不可能写得畅所欲言、文采飞扬、表述准确。这样,翌日,他就跑到十里外的土桥镇把信寄了,这里的邮电支局离家算是最近。自此,思念就像一根绵长的细线牵引着他,直到踏上返校的路。
他乘的是火车,因非始发站,买了张没有座位的票,这个城市的火车站上下旅客相当多,他杂在人群中拼命往上挤,上的是2号车厢,走不多远,见有一空位,他把帆布包搁在上面,旁边,一位女同志头上罩着纱巾,支颐看着一本书,四周的杂乱似乎毫无察觉。
哎,同志,这儿没人吧?孟斐问道。那人一转头,让他惊喜得不知所措,笑呵呵地说,是你!裘慧!怎么这样巧?裘慧同样惊喜,说,瞧你挤得满头大汗,快坐下,快孟斐心想,真是不可思议,莫非冥冥中老天爷作了安排?可他没说,只顾傻笑。
想什么呢?裘慧问。
噢,我的复信收到了吗?孟斐说。
裘慧点了点头,嗔道,你就知道感谢,就不能说些别的?
我……孟斐张口结舌,摸着脑袋,半晌才说,我真不知道写什么是好,对不起,惹你生气了。
生气倒不至于,裘慧说,我只觉得你似乎有些遮遮掩掩的。
不,不,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孟斐无力地申辩着,脸却红红的。
裘慧莞尔一笑说,好了,不谈这些了,也够难为你的了。
没,没有,孟斐说,想了想问道,伯父伯母还好吧?
霎时,裘慧眼圈发红,抿了抿嘴,有点敷衍地点了点头,接着,两滴眼泪滚落下来。
孟斐慌了,由于自己的不慎,触及了一个敏感的话题,引起了裘慧的痛苦,可他又不便劝说,他得装糊涂,以免裘慧起疑。身旁和对面座位上的人正注视着他们,裘慧揩了揩眼泪,对他说,有些事你并不了解,不过,早晚我会告诉你的。
窗外,暮色已笼罩了广袤的平原,裘慧取出炒面和卤鸡蛋,用热水调了一瓷缸给孟斐,让他先吃,孟斐推了半天,怯不过情面地接了,津津有味地吃起来,炒面里掺杂了芝麻屑,特香,且有齿鸡蛋下饭,他真是心满意足。吃后,瓷缸洗都没洗,裘慧又给自己调了半瓷缸,吃了起来。她的吃相很文雅,边吃边聆听着广播里的潮州音乐,瓜子脸在灯光映衬下显得格外娴雅。孟斐乜斜她,无意中两人目光相碰,孟斐有点不好意思,而裘慧反倒大大方方地笑了笑。稍息,她用开水涮了涮瓷缸,将残剩的炒面全部喝了。孟斐又一次被感动了,这不仅因为一只瓷缸将他们如此微妙地连接起来,而且裘慧涮碗喝下的细节,让他看到了一个人的品行修养,这不是每一个都很容易做到的,他也做不到。刚才,若不是裘慧动作快,他吃罢便想到盥洗间用自来水冲洗掉。此刻,他觉得跟裘慧坐在一起便是幸福,他这种感觉比晚自修时两人在一起要强烈得多,他有一种冲动,真想靠紧她,甚至拉着她的手,但他终于没这样做,固然,他羞于周围的眼睛,但更主要的是,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他不能一方面遵照罗志刚的意见,在校内回避她,跟她划清界限,另一方面,在校外又跟她亲近,他不能不遏制自己的渴望。
接下去,两人聊了起来,谈农村,谈城市,谈正在逐步缓解的自然灾害,谈着谈着,裘慧掩口打起哈欠。她已连续坐了五个多小时的火车,显然有些困乏。要到凌晨三点,才能抵达他们要去的那座城市,眼下,已过午夜,四周的旅客也都打起磕睡,有的已发出鼾声。孟斐让裘慧伏在茶几上休息,夜间的气温下降得厉害,暖气供应不足。尽管如此,裘慧已透出平和的气息。她睡着了,忽然,她的身体颤栗了一下,严寒侵袭了她。孟斐赶快脱下棉袄盖在她身上,而他则冻得瑟瑟发抖,他走到锅炉间,想暖和暖和,可锅炉已熄灭。野外肆虐的寒风从车厢衔接处巨大的空隙中侵袭过来,冷得人彻骨,孟斐狼狈地回到车厢。这时,裘慧醒了,见孟斐的棉衣盖在自己身上,而他却抱着双臂缩成一团,她几天乎要哭出声来,热泪扑簌簌地直落。她迅速将棉袄塞给他,可她却实实在在地感到他身上透出的一股寒气。
她示意他什么也别说,帮他将棉袄穿上,稍一愣怔,在浓重夜色的掩护下,紧紧抱住了孟斐。她想温暖他,而孟斐也变得聪明起来,伸出双臂拥着她,彼此给对方以温暖以情爱,两人默默无言,谁也没有睡着。一切无需明说,一切却不言自明,直到目的地即将临近,广播里传来招呼旅客准备下车的声音,他们才相视一笑分开了。收拾好行李,车停稳后,他们下了车,在月台上巧遇李洁如。裘慧帮助孟斐学英语的事,李洁如事先是知道的,她并不认为两人在谈恋爱,她向罗志刚解释过,罗志刚却批评她疏于政治思想工作,问她这个班长是怎样当的,口气甚是严厉。李洁如便没再多说什么。在她看来,恋爱并非大逆不道,禁止与提倡均属偏激,那种自然的,健康的,并不影响学习或有碍他人的恋爱,应当是被允许的,硬性禁止不啻是压抑人性,因此,对这种事,她一直比较宽容。此刻见到孟斐和裘慧在一起,她也并不感到奇怪,三人说笑着结伴回到学校。
新学期上课已有半个月,依然是春寒料峭。这天下午第二节课后,“语丝”文学社在阶梯教室开展活动,众人围绕一部出版不久的长篇小说《归家》,展开了热烈的讨论。邹愚生认为它真实地反映了当代中国农村的现实,青年男女的爱情写得颇具特色也生动感人;郑清泰则认为此书宣扬了阶级斗争熄灭论,跟国际上的反华势力遥相呼应,是株毒草。孟斐是主持人,最后一个发言,他赞成邹愚生的看法,表示要写文章参与文艺界的这场讨论。邹愚生提醒他,小范围说说和公开诉诸笔墨是两回事,要他慎重,他只笑笑而已。
接下去,大家又评论起各地争相上演的话剧《年青的一代》,正谈着,门推开,一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人赫然出现在面前。众人无不惊骇。此人面相猥琐疲惫,他凄恻一笑喊道,孟斐,我是章远啊!章远?孟斐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蓦地,他想起来了,这是他乡村师范的同学,那个要做中国“克雷洛夫”的人。几年前的一个月夜,在北方一个小镇,他曾用自己处女作的稿酬和这位未来的“克雷洛夫”等聚会畅饮,啸傲人生,只是后来彼此疏于联系,考上大学之后几乎把这个章远忘了,不知他今天为何如此狼狈地找上门来。他不想让这个尴尬的局面延续下去,遂向郑清泰交待了几句,便领着章远一径出了校门。路上,不断有同学疑惑地盯着他看,他也顾不上解释,事实上,此刻,他对身边的章远一无所知,也无从解释。他似乎没有想好,而是相当冲动地把章远带出学校的,章远乞丐似的,身上透出酸臭味儿。孟斐愣怔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该怎么做了,他让章远在围墙的避风处等他,随即返回宿舍取了换洗衣服和鞋袜,又向郑清泰借了几块钱,匆匆来会章远。
孟斐,我落难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来见你的……章远咧了咧燎着火泡的嘴说。
什么也别说,先去澡堂子,孟斐走在前面,踅入左边一条街巷,把章远领进“三星池”浴室,让章远先理发,再洗澡,他则抽空去做衣铺买了一套虽旧却很干净的棉袄棉裤回到“三星池”。他守候了个把钟头,章远这才洗好。见孟斐送上衣物,章远不由得鼻子一酸,双手掩面哭了起来,引得浴客无不好奇。
穿上吧,咱们出去吃点东西。孟斐的话不温不火,当年狂傲不可一世的章远变得异常温顺。他换上了干净衣服鞋祙,又将那些肮脏不堪的衣物丢到浴室的垃圾堆里,这才跟着孟斐走进旁边一家小馆子店。
孟斐,我是个鲜廉寡耻的人,回想当年你我一道分配到北方,你奋发砥砺,有了作品名闻全县,而我虽也梦想成名成家,却离“克雷洛夫”愈来愈远,我心里不平衡,既羡慕你又嫉妒你,整风反右那会儿,我鬼迷心窍,跟着别人批你斗你,我有愧啊……章远声音撕哑地说,唉,比起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我还是人吗?
嗨,这些不早就过去了么?孟斐将粗面馒头递给章远,又将雪菜肉丝和红烧豆腐推到他面前,而后说,谈谈你如今的情况吧!还是不说罢了,章远显得很颓唐。
显然,你并不信任我,既如此,你为何要来找我?孟斐装作生气的样子,说着起身欲走。
慢!章远拉孟斐坐下,说,不是我不想说,只是难于启齿。
这里就你我两人,说吧,我替你保密。孟斐按着他的手,目光热切地凝视着他。
好,我说。章远重重地叹了口气,终于说出了自己这几年来的经历整风反右那年,章远作为小分队成员,很听话也很卖力,实指望运动过后能受到重用,比方升任教导主任什么的,起码从执教的偏僻初级小学调往集镇的区中心小学,可是,没有任何迹象,他似乎被别人遗忘了,偏偏又恋爱受挫,因而,他愤时嫉俗,把种种不满写成寓言往外寄,但一篇都未发表。他沮丧痛苦,将所有的习作连同几本寓言书籍付之一炬。不久,严重的自然灾害蔓延到他所在的那个县,饥饿威胁着人们的生存,小学纷纷停课,乡师分在该县的十多名同学,不到两年时间,大多数都跑回南方,有的甚至连行李也不要,只身凄惶出走。
这时,区里倒想起章远,新任文教助理找他谈话,夸他热爱教育事业,鼓励他坚守岗位,并许诺对他进行重点培养。而此时,他的心早巳荒芜一片,他不是不想出走,而是没有拿定主张去哪儿?回南方,家中只有寡母,而且,寡母也是一位小学教员,倘知道他是逃离工作岗位,是无论如何不会接受他的。这时,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到一位学生的家长说,有不少人去新疆谋生,那是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他看过反映新疆风土人情的新闻记录片,那里有一种异国情调,这勾起了他罗曼蒂克的幻想,于是,半年前,他收拾了简单的行囊,不告而别,踏上了通往新疆的漫长道路,谁料中途在西安逗留时,身上的钱被偷了,于是,他扒车向目的地进发,这时,他巳是一名盲流。到了乌鲁木齐,他生活无着,靠沿街乞讨度日,苦挨了半个月,听说北疆阿勒泰盛产黄金,他想去阿勒泰淘金,可他贫病交加,被市收容站收容。
等到身体恢复,又听说从西北的伊宁可以出国去苏联,于是,他伙同一个哈萨克族小青年,藏匿于一辆运货的卡车上,居然到了伊宁。这时,伊宁的少数民族骚乱一直不止,风传苏联那边如何如何好。一天,章远与上千名群众一道,在夜色的掩护下,试图冲破关卡,逃向异国,突然,尖啸的枪声划破了夜的宁静,有人过了国境线,有人倒在血泊中,有人被截留住了,章远却在被截留的人群中。他始终隐瞒了自己的小学教员身份,只说是安徽的农民,且谎报了一个名字,他被送回乌鲁木齐,稍后遣送内地,在途经这座城市时逃脱,费尽周折才找到昔日的同窗和同事孟斐。
听了章远的诉说,孟斐感到惊心动魄,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似的。他问,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我仍想回新疆,章远说,我的魂像是丢在那里了。
还想当盲流?想逃往苏联?想叛国?孟斐怒不可遏。
别这么说嘛,老同学,我只是想找一条出路……章远讷讷地申述。
中苏关系紧张已非一日,难道你不明白?孟斐说,苏修在伊宁煽动民族矛盾,席裹大批群众叛逃,妄图分袭中国,而你竟想到那边找出路,我真不知你是一时糊涂还是执迷不悟?祖国髙于一切,我们的心、灵魂和生命都属于她,你想过没有?
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我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分子。章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