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不知道是谁选了这处坟地。鲁家人都觉得西老茔的风水比东老茔好,就变着法儿把自己故去的亲人往西老茔殡葬。当然,东老茔那一支的到西老茔去,跟人家争地盘,抢地气,自然人家不愿意,就不能埋在好地方,只能在边边角角的受气。甚至清明、“十月一”上坟祭祀时,西老茔那支都用瞧不起的眼神看着东老茔那支人,有些时候还闲言辣语地捎带两句。这让有火性的东老茔那支的人受不了。鲁祥云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位。当过兵见过世面的鲁先生,咽不下同宗白眼的气,就在一年清明节,领着鲁祥云去把他家的祖坟迁到了东老茔。
他对鲁祥云说:“什么地气不地气,世界上的事情全在自己。地气管不了你,别人也帮不了你。--你看看,天上飘过来块云彩,你能抓着云彩上天哪?凡事都得靠自己努力,靠着别人不行,更不用说什么地气了。”这话深深地印在鲁祥云的脑海里。
不知道是跟别人叫劲,还是另有别的什么隐性的神秘人所不知。鲁祥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就给他起了“祥云”这个大名。意思就是像彩云一样吉祥,像彩云一样给家庭带来幸福吉祥。也许是巧合,鲁祥云还挺喜欢自己这个大名。上了学,老师说这个名起得好,学习也不错,教一遍他就全记在心里了。
但是有一条,鲁祥云真像云彩一样,好贪玩儿,有些调皮,但不跟同学打架,更不欺负人。这一点也是老家嘱咐的好。如果哪次真的欺负了同学,回家来的棍棒教育决不可少。鲁家的家规很严,每次必是打得连连求饶且保证决不重犯。“严父出孝子”倒未必,但“严父教儿知事理”倒是真的。
父亲当村里“高参”
封建科举制度下,读书人最大的梦想就是考举人、中进士,光宗耀祖,光大门楣。若是仕途不佳,转而求其次,就治病救人。因此便有“不为良医,就为良相”的传承说法。
鲁祥云家虽然成分不好,由于在村子里人缘不错,又加上是军属,自然在社会上地位偏高。特别是鲁先生的医术和为人,赢得了十里八村人的敬佩,他自然而然就成为吸引人的一块“磁石”了。
虽然有人对他过的好日子眼红,但更多的人是靠近他,在一些事情上请他出出主意,拿拿章程,何况都是鲁家一姓,虽然分几个小份,但总起来是一大份,谁能一笔写出两个鲁字来呢?就这样,鲁先生的家,慢慢地成了朱留村的一个“参谋总部”。鲁先生成了远近闻名的本事人。特别是鲁祥云的一个远房伯伯当了村支部书记以后,鲁祥云家在全村来说更加重要了。
鲁祥云这位伯伯因为没念过什么书,只当过兵,对村里很多事看不出什么道道,就把鲁先生当成自己的靠山。每天晚上,他都要到鲁祥云家里,把一天的事情,跟鲁先生“汇报汇报”,然后问问明天怎么办,等弄明白了办法,心里有底了,才喝点水,心满意足地回家去。第二天,他就原封不动地照着头天晚上鲁先生教他的办法去做。而且,他还时不常地说出来是鲁先生出的主意。
本来,他想借鲁先生来抬高自己,向大家显摆,我有鲁先生当“高参”,却没成想,正是这种显摆给鲁先生落下祸。人生往往因为某种选择的错误,不得不承受选择所带来的苦果。如果鲁先生不做鲁祥云那位伯伯的“高参”,只安分守己地做他的乡医,很可能,他们全家就不会有十年“文革”的炼狱之灾了。
“文革”风浪激乡村
鲁祥云还不知道文化大革命为何物的时候,鲁先生跟他的那位伯伯书记正在兴奋地迎接这次“伟大革命的精神洗礼”。他们不知道后来迎接他们的是灾难,而是莫名地感觉这场革命会给他们带来说不尽的欢欣与灿烂的明天。
每天,来“药铺”的人形形色色,先是红卫兵造反的消息从朱留村的东大道上传过来。人们不再以“药铺”为聚集的兴奋点,而是以村东大官道为聚焦的地方。“药铺”里当然每天还有几个闲聊或者抽抽旱烟袋的人,也会来人看看病拿拿药,但大都是把耳朵支着,脸上透着神秘的色彩。
一个消息从大官道上传来,传消息的小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去看吧,从南面又来了一支队伍,戴着红袖章 还印着黄字‘红卫兵’。打着‘红卫兵’的红旗。我到眼前看了,那个领头的红卫兵的红袖章上的‘红卫兵’是洋干漆印的,黄得刺眼。”
鲁祥云这时候在学校里也待不住了,学校要闹革命,但在朱留这样的鲁姓大村里,家族的力量是第一位的。革命是随便就起来的吗?学校的老师,大部分还是遵守“家规”,要教鲁姓孩子成龙成凤的,但最终也没有抗住这种革命的暴风骤雨。
鲁祥云终于有一天也回家报告学校闹革命了。
鲁先生笑笑说:“你个小孩子懂得个啥?”
十三岁那年,猝然间的跌落
然而,“文革”出人意料地向鲁先生所希望的相反的方向极速发展:北京的大字报和红浪潮一层层地犹如滔天波浪,如长江一样,后浪推前浪,直把前浪拍在沙滩上的时候终于到了。鲁祥云的那位伯伯支部书记一夜之间,变成了“反革命”。
红卫兵问他:“你是不是共产党员?”
“是。”
“你是支部书记吗?”
“谁说我不是?”
“文化大革命你懂吗?”
“我不比你们懂?”
“你懂,懂怎么跟富农的儿子混在一起?”
“鲁先生,他是革命军人,怎么成了富农的儿子?”
“你还敢犟,他家是什么成分你不知道吗?他是富农,你是贫雇农!你要跟他划清界限,还敢跟他一个鼻孔眼喘气!”
“你胡说,我怎么跟他一个鼻孔眼喘气了?”
一连几天晚上,鲁祥云的这位远房伯伯没有到他家里,白天也没有到“药铺”去。鲁先生就觉得好像要出什么事。
一天夜里,月明星稀,连绵的秋雨停了,风儿带着一丝秋来。鲁祥云的这位伯伯悄悄地进了他家门,轻轻地关上了街门,上了里屋。
这天晚上,那位远房伯伯跟鲁先生商量了些什么,鲁祥云并不清楚。只听到他父亲跟他在里屋说的两句话,他就千恩万谢的。鲁祥云记得那话是这样说的:“亏你还当过兵,能熊到这个样。你就说是我出的主意怕什么,我们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
鲁祥云拉着二弟的小手,瞪着双圆圆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听着妈妈埋怨父亲说:“就你能,什么事是你干的,还不是他们干的,找你来顶杠?”父亲没好声气地说:“老娘们懂得什么?”
鲁祥云领着二弟,悄悄地走到街门口。门后就是爷爷家,他抱着弟弟坐在临街的过道的石阶上,直到夜深了,弟弟喊着要睡觉,他才领着弟弟回家。他心里想,爸爸妈妈没有心思管我们了,我也大了,要帮家里出点力了,无论如何,明天早上要早早到街上,看看有什么动静,看看对我爸爸有什么消息。
那是一个安详的夜。东河咆哮的河水也像远去的娶亲乐队,随着婚轿渐行渐远了。躁动的心,平静的夜。月光洒落在院子的东山墙上的时候,鲁祥云才睡着了。
梦中,他看到一群人,从远处擎着红旗,挥舞着手中的什么,喊着口号,还敲着村里演戏的锣鼓,向着他喊“好啊,好啊”。然后,这群人马上变成了一群黄蜂,嗡嗡地飞来,要叮他。他本能地脱下自己的海军服,在头上挥舞着,叫喊着:“小弟,快跑啊,小弟,快跑啊。”
正当他手忙脚乱没处躲藏的时候,听到爸爸说:“这孩子又在说梦话。”他醒了,但不敢告诉爸爸梦中的惨相。他瞪着个眼一直到天亮。
鲁祥云起了个大早,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从家里出来就感觉不一样。他出门向北一拐,走过临街的过道就到了大街上的偏西段,东西一望,只见满街上贴了报纸,报纸上写着毛笔字,后来才知道那叫大字报。
朱留的主大街东西走向,叫大街也叫南大街,鲁先生的“药铺”就在大街中段的北一侧。大街是“河里流”的石头铺成的,两边是小石头,中间是大石头,自然形成了“驴脊梁骨”。“药铺”东面是眼水井,再东面是南北一个胡同,直通北面另一条街,这条街叫北门外。
鲁祥云看到,南大街两旁,胡同里面,北门外,不远就是一溜大字报。那个时候,报纸很少,不知道一夜之间,人们从哪里弄来这么多报纸。贴大字报的糨糊都是用地瓜面打的,黑糊糊的滴在地上。有个地方洒了一摊,鲁祥云光顾看大字报,不小心踩了一脚。
大字报的内容是一样的,就是:
“打倒刘少奇!”
“打倒鲁先生!”
“鲁先生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药铺”那里是大字报的中心区,在“药铺”临街的墙上,贴着用白纸画的两幅“大合唱”的漫画。鲁祥云当然不知道这些大字报个中的厉害,反倒觉得好玩。
鲁祥云把全村的大字报看了个遍,兴冲冲地跑回家,举着小拳头,冲着爸爸喊:“打倒鲁先生,打倒鲁先生!”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他脸上,当场都蒙了,只听父亲说:“你这个小崽子,打倒你爸好啊?”
鲁祥云还没缓过神来,一帮戴着红卫兵“胳膊箍”的人,就拥进门来,那些平日里见了鲁先生点头哈腰三叔三爷叫个不停的鲁姓同宗们,一夜之间竟然完全变了面孔,吆三喝四地把鲁祥云的爸爸架起来往外走。
鲁祥云的妈妈在哭叫着,那是一种无助的哀号。鲁祥云被这种阵势吓呆了,哪里还顾得痛。他看到爸爸要被人架走,下意识地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叫人把他抓走。他张开小手,疯也似的哭叫着上前拉着父亲的袄襟,叫喊着:“爸爸,爸爸,咱不去啊咱不去。”
有个人回头恶恨恨地说:“你个兔崽子,还想反天哪!”
鲁先生是从战场上经历过九死一生的,他不怕死,还怕这些没出过朱留一亩三分地的人吗?他大吼一声,把这些人镇住了。“好汉做事好汉当,不关孩子事。我还是革命军人,你们得好好看看我是谁!”
然后他转过头来,对鲁祥云说:“你不用害怕,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你在家里听妈妈的话,把家当起来。”
鲁祥云看到父亲眼里闪着刚毅不屈的光,心头一颤,父子之间血脉相连的心灵传递瞬间完成了力量的积聚与交换。鲁祥云站起来,像大人一样点点头,目送着父亲向外面走去……
厄运如晴天霹雳,轰然一声在鲁祥云的头顶炸响。那年,鲁祥云十三岁。
一夜之间,原本晴朗朗的朱留的天空,刮起了浑黄的沙尘暴,呛得鲁祥云睁不开眼;原本清凌凌的东河水,浑汤似的呜咽着;往日见了面笑眯眯的大伯大妈脸色灰青,直愣愣地盯着,好像鲁祥云身上长着谁沾着就没救的虐疾伤寒;头一天还又打又闹的小伙伴们,也悻悻地离他远远的,鲁祥云招呼一声,人家撒腿就跑,仿佛他就是一头狼要吃人……
鲁祥云不哭,鲁祥云长大了,从昨天父亲被人抓走的那一刻起,他长大了。
苦难是人生的“炼金之火”
人生的诡异之处,就在于明天的不可把握和未来的不可知性。无论你有多少的思谋,“谁能用自己的思虑使寿命增加一刻呢?”
文化大革命的灾难猝不及防地改变了鲁祥云的人生轨迹,他从幸福的高台上猛然间跌落下来,一头扎向苦难的深渊。很多人会埋怨这种跌落,因为它使人陷入痛苦的泥淖。但从积极方向看,应当怀有感恩的心。
这种跌落,刹那间完成了他从童年到成年的征程,跌落的结果是直接把他的童年与成年焊接在一起,省略了青少年时段的过渡;别人需要十年才能从童年走到成年,他一夜之间就完成了转化,因为不论他几岁,是童年还是少年,都要肩起成年人的担子--时代不给你任何的辩白与选择,就直接把重担压在你的肩头。
从哲学的角度而言,人的立场不同,观点也不相同。我们不是歌颂苦难,但我们需要面对苦难,直面人生。当我们从人生整体的角度来看待苦难时,它的性质就变化成一种淬炼,苦难的经历是一种炼金的过程。经过了这样的火炼,真正的金子才闪出光泽。
苦难最终的结局是对经历苦难者以补偿。只是这种补偿需要假以时日。鲁祥云所经历的苦难,最终的补偿是事业成功,乃至品格的养成。正如人有生就有死一样,人生必有苦难相随,人人亦然,决无例外。
透视鲁祥云的苦难童年,展现西夫拉姆酒堡的华丽,并不是歌颂鲁祥云的成功--这些只是启示的材料--而是借着他的经历,来认识苦难的本质,以期在我们面对猝然跌落的击打面前,也能够依然刚强地站立。
鲁祥云从童年开始的苦难岁月,在他青少年岁月里,更加清晰地显示这种人生苦难考量的责任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