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绿肥、拉耧、除粪等等这些重活儿,生产队里凡有点“神气”的精明人,都躲着。晚上,生产队的记工屋里,会计在劳动手册上给人们记完了当日的工分,就是生产队长打算明天的活了。每当安排积绿肥、拉耧这些活时,叫谁谁嘟哝,有尖有棱的有时候就直接说不去,有的就拐个弯说自己哪里有毛病不能干,还有的会请个假说家里有什么事躲出去。
人们认为,鲁祥云不能躲,因为他成分不好,叫他干什么就得干什么。但鲁祥云不是这么认为的,他要证明自己给人看,他比别人强。每当有了重活、脏活、累活的时候,生产队长安排了,他就悄没声地去,生产队长不安排,他也会说自己能干。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向命运向社会抗争!
积绿肥又脏又累,没人干,鲁祥云一干就是一夏天。那时,农村肥料不足,夏天要积绿肥。绿肥,顾名思义,就是用青草沤成的肥料。积绿肥,先要割青草,再要有土肥做引子,然后和上泥搅在一起封起堆来捂好,发一夏季的酵,到秋天种麦子的时候,草都烂了,臭了,就可以往地里施了。
鲁祥云天不亮就到东河去割草,别人割一担,他割两担;草割来了,他争着去抬粪,当把泥、草、粪都弄齐了,最脏最累的活儿就是踩肥了。鲁祥云挽起裤腿,拿着三叉镢就跳进泥里,别人往里泼着水,他一边在泥里踩来踩去,一边用三叉镢搅拌着青草或者麦糠麦穰,把粪、泥和草搅和在一起。
这活儿臭且不说,一个整劳力干一回就浑身是汗,都是大伙儿轮换着干。鲁祥云一干就是一天。汗水、泥水、臭水,混在一起,弄得满身满脸都是,他不在乎;脚被草拉得痛,他不吭声;实在累得受不了了,等别人歇歇的时候,他也出来歇一会儿,人家一起身还没动手,他就抢先进去干起来。虽说他快成年了,但终究是个大孩子,不是抗折腾的年龄。干一天,来家啃两口玉米饼子,吃两块地瓜干就和衣趴在炕上。母亲看他累得那样,心痛地问问他,他咬着牙说没事,歇歇就好了。第二天,他还是照样玩命地干。
转眼到了秋天种小麦的时候了,拉耧的重活又轮到了鲁祥云身上。
耧,是从古传下来的一种播种农具,也有的解释为一种畜力条播机。耧有个架子,前面是两根扶手有两米多长,后面是装种子的耧斗和扶手,下面是耧脚,有三脚耧、两脚耧,把麦种放在耧斗里,耧脚插在耕好的土地里,把牛架在前面两个扶手之间拉着,后面的人就扶着耧左右摇动着,这样,一次就完成了开沟播种覆盖和镇压的播种全过程。
在朱留村,因为畜力的紧缺,就用人拉耧。一个人拉不动,就用两个人,后面的人驾辕,就是站在两个扶手之间掌握着方向,身上再套着系在后面耧腿上的绳子往前拉;前面的叫拉前梢,肩上套着从耧脚上系的绳子往前拉。鲁祥云那时个头不高,不能拉驾辕就拉梢子。
他开头不知道这是个既出力又得有耐力的活,上去就铆足了劲拉,结果拉到半头晌,就累得浑身无力。特别是半晌一歇歇,就如皮球泄了气,更没劲了。再干起来,拉驾辕的就觉得他耍滑不出力了,叫他使劲,可是,他哪里有劲使啊。到了地头,驾辕的脱下绳套,口里骂着,一脚把鲁祥云踢倒了,然后又踹了几脚才解气。
鲁祥云抱着头哭,哭一气还得忍气吞声起来继续拉。他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不是怕打,而是要证明自己能行。晚上收工来家,妈妈问他干什么活儿,他说拉耧。母亲就埋怨生产队长黑心,叫个孩子拉耧。但鲁祥云却劝母亲说:“行,我能拉,能往家多挣两个工分!”
有一丝星光,就走希望的路
艰难的日子一天天地磨过去,不知不觉中,鲁祥云成了大小伙子了。他的心智越来越成熟,对人际关系越来越明白;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历史来了一个大拐弯--他一个近支的二叔当上了生产队长--这让被抛到社会圈外的他,感到了严冬里透来一丝春天的风,深夜里闪出了一星天明的光。
鲁祥云似乎看到了自己梦想出人头地的希望,虽然他知道自己是“富农成分”。但正如鲁迅所说,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祥云就是在没有路的时候,开始走上了他的希望之路。
鲁祥云千方百计讨好他二叔,他知道二叔不能给他摘掉“富农后代”的“帽子”,但二叔干队长说了算,肯定有用,贴紧了他,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飞黄腾达、青云直上”起来。
很多人以为“富农的后代”想过常人一样的正常生活,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老老实实地过两天日子得了。鲁祥云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事在人为,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事,早晚有一天,“好运”就会来到自己的头上。他朦胧地觉得,自己出头的日子不远了。但具体的日子他不知道,他也不需要知道,“文革”十年的苦难都磨过来了,等着吧,太阳早晚有一天会照在咱的头顶上。
人生的转折,就如机遇的忽然降临,也往往是突然而至。要迎接她的到来,就要时时准备着,处处警醒着,努力着。
恰在这时,队长二叔得了肝炎,鲁先生就给他开了个药方。鲁祥云见讨好二叔的机会来了,全身心地投入到为二叔“服务”当中。中午头,明晃晃的太阳当头照着,地里的热气向上冒着,知了叫着,人们都躲在树荫下睡午觉了,鲁祥云却拿着个罐头瓶子和父亲“药铺”里的镊子,今天跑到东河的石垃子堆里,明天跑到山上的地堰上,一个一个石头挪开抓蝎子。抓够了二三两,就跑到供销社的收购点卖掉,再到镇里去,把父亲开的一些药买回来,又到山上去挖一些饽饽蒿、老古早之类药方里的药,这样弄几服药给二叔家送去。这几服吃得差不多了,他把那几服也准备好了,不叫二叔家里缺了药。
每天傍晚,生产队收工了,鲁祥云就到队长二叔家去,给人家往猪圈里填泥,叫填坑。当时,家家门口都有一堆泥,这些泥就是用来往猪圈里填的,压在猪粪上,猪再在上面踩来踩去,泥就跟粪和在一起,再把刷锅洗碗的脏水泼在里面,就会发酵成肥了。农家常常流传着这样的谚语:“日子肥不肥,看看门口三大堆。”这三大堆就是泥堆、粪堆和草堆。鲁祥云给队长二叔家填坑,当然就没时间填自家的坑了。妈妈就埋怨他说:“放工去干什么了?怎么不来家填坑?叫你爸填?”鲁祥云也不告诉妈妈。他怕妈妈沉不住气,顺口说出去,坏了他的“大事”。
如果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来说感动了队长二叔,那就有些贬损人的不厚道,其实,队长二叔全家早就对鲁先生家十分同情,只是社会的时代气候不允许人家表示自己的心意。但是,鲁祥云的心力没有白费,最终让队长家的二婶感动了。她作为一个家庭妇女,受社会影响少一些,同时她觉得鲁祥云这孩子真是不容易,该给他说两句好话。
一次,鲁祥云刚给她家填完坑,恰好队长二叔回来了,她就对二叔说:“祥云这孩子,确实不容易啊,你可怜可怜他吧。”队长说:“我怎么可怜,轻省活还有他干的--好活轮不到他。”鲁祥云怕二叔为难,赶紧出来打圆场说:“二叔,别为难,好说,我干活就是为了多挣两个工分。什么活挣工分多,我就干什么活。”是啊,累活、脏活、重活,即使工分挣得多,又有谁愿意天天干呢?二叔当然知道鲁祥云的苦衷,当然更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意,便说:“只能这么样了。”是不是有意考验鲁祥云对他是真好是假好不得而知,当时二叔并没有再说什么。
鲁祥云感谢二婶的热心,也没有埋怨二叔的不给“面子”,其实二叔当队长,安排个轻省活儿有时候还是说了算的。他真的从心里没有埋怨,觉得自己还是做得不够。他照样跟先前一样,上山抓蝎子卖钱买中药,挖草药给队长二叔治病,傍晚生产队放了工,他照样去给二叔家填坑,照样对二叔家里的事情,拿着当自己家里的干,而且干得更好。
二婶每当看着他汗流满面的时候,就有些心痛地叫着他的小名说:“孩子,歇歇吧,都在队上干了一天了。”祥云都会笑着说:“不要紧,二婶,年轻人有劲,闲着也是闲着。”
抬头仰望启明星
桃花开了又谢,燕子飞去又回。鲁祥云在期待中生活,他相信只要努力,就不会没有效果。
果然,一天傍晚,二婶假装在街上闲逛,走到鲁祥云家门口时,前后看看没有人,赶紧一闪身进来了。她小声对鲁祥云的妈妈说:“今黑儿,叫祥云到俺家去趟。”母亲赶快问:“有什么事啊?”她说:“不用问了,去了就知道了。”说完就走到大门口两边看看没人,赶紧快步地走了。
晚上,从生产队里记工回来,母亲告诉了鲁祥云这件事。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的出头之日到了。待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悄悄地来到了队长二叔家。那时,没有电灯,在如豆的煤油灯光下,二叔很慎重地对他说:“咱村十二个生产队,就分了一个上‘战山河’的指标,对全村是保密的。我谁也没告诉,叫你去。你谁也不要告诉,明天天不亮,你就拿着铁锨到‘战山河’去,千万不要叫人看见。”
难道是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该不是听错了吧,这样的好事,竟然能轮到我?该不是我想出人头地想疯了吧,全村就一个名额怎么会轮到我一个“富农后代”的身上?鲁祥云只想到是好事,没想到是这样天大的好事。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了家。当他把这事告诉自己的父母亲后,全家人都惊了。父母根本不知道鲁祥云对二叔的“服务”,他们一直认为,是鲁先生的医术好,为二叔治病,人家给予回报。母亲说:“祥云哪,你跟着你爸受了苦,如今也跟着你爸沾了光。不管怎么样,你这辈子不能忘了你二叔和二婶啊。”鲁祥云点点头,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鲁祥云的心里,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如果用现在的比方来说,真有十年寒窗进了北大那样的激动抑或是一朝得了大财的兴奋?还有天天想得到的宝物今朝得手的快慰?鲁祥云说不出,他只感到一种莫名的解脱,有一种莫名的张力,从心中蒸腾而起……
天上的星星啊,你怎么眨眼睛?狗儿啊,你今夜怎么静静地不叫一声?早早起来的大公鸡啊,你怎么还不打鸣?鲁祥云睡不着,悄悄地来到院子里,走到猪圈旁,看着半拉子肥猪在沉沉地睡着,暮色里,他向它告别,明天我就要到远方去,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再也不能打猪草喂你了……
激动、兴奋过后,回忆与憧憬相互交织着跳进脑海。
一会儿,想到“战山河”的红旗猎猎,一会儿想到过去的艰难岁月;一会儿想到明天队里的人会问他到哪儿去了,一会儿想起他当年到粉坊看漏粉的掌瓢的“啪啪”漏粉的样子,那时,他多么想当一个漏粉的师傅啊,可是,他因为是“富农的后代”没有资格啊,如今,他这最没有“资格”的,竟然比那些最有资格的还厉害,得到了全村的惟一的战山河名额。
是啊,明天要拿着铁锨去上工了,这是全家惟一的铁锨,父亲晚上说:“你拿去吧,家里不用你管了,只要你出去争气就行了。”是啊,当年,父亲也是这样说要争气的。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父亲从黑屋子里被放出来,大雪纷纷下,鲁祥云满以为可以让父亲在家里好好休息一下了。谁知父亲进家一看,家里一棵草也没有。就叫上他说,走,咱上山拾草。父亲拿个网包,自己就拿着个小篓子迎着风雪往山里走。路上,父亲对他说:“今天遭这个罪,你一定要记着,将来有一天,一定要争气!”
爷儿俩跑到三里地之外的山上,找到一种叫“老拣干粮”的丛树。树枝冻得生脆,一折就咔咔地断了。父亲劈了一网包,自己劈了一篓子。往回走的时候,爷儿俩都从山上滚下来,自己小篓子里就剩下半篓子了。当冒着风雪回到家门口的时候,红卫兵早就在门口等着了,父亲连家门都没捞着进……
鲁祥云彻夜未眠。在向往中,他盼来了黎明。
村子里的雄鸡第一声鸣叫,鲁祥云就感到那是叫他启程。他悄悄地从炕上起来,也没有跟父母告别,就在院子东南角上,拿着铁锨,轻轻地拉开街门闩走出去,回过身来,轻轻地把街门的门闩倒上。看看北面临街的过道里一片漆黑,天还黑黢黢的,便扛着锨,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东头的大道上走去。村里的狗汪汪地叫着,算是给他送行。
他走上了大路。大路在夜光中显得宽阔多了,他从来没有看到大路是这样的宽阔。风儿吹得树叶沙沙响,他觉得好像是在给他鼓掌。
他挺起胸来走路,他向着东方抬起头来。这是十多年来,第一次自己抬起头来走路。他有些豪气从心里荡漾出来:“我终于盼到了这一天,我抬起头来了。”是的,他抬起头来了。
东方,一颗星星那么大,有个喜鹊蛋那么大,他从小长这么大,从来没看到这颗星星,竟然有这么大这么亮的星星啊。听说有启明星,这就是启明星吧……路越来越清,天越来越阔,星星啊眨着眼睛跟他笑着,他第一次感到,生活,原来是这样美好!
是啊,新生活正在向鲁祥云招手;仰望星空的人,天空无限远,希望无限长。他想唱歌,是啊想唱就唱。在旷野里,可以自由地唱了,他放开嗓子,不知道唱了什么,只记得四野里寂静,他的歌声传得很远很远。他仿佛看到自己的歌声在黎明的夜色中,像水波的涟漪一样,一圈圈地荡漾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