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2005年短篇小说新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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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分钟的若干个横剖面(2)

再有一分钟就该打下课铃了,黄非的右手无聊地拨弄着左手腕上手表的表带,眼睛盯着讲台上的地理老师。后者沙哑的嗓音酷似父亲黄丁,尤其是讲到激动时神经质地频频点头的样子。

从父亲失踪后母亲平静的反应上,黄非认为母亲其实知道父亲的去向,说不定暗中还有着联系。母亲的态度也直接影响到了黄非,他几乎可以断定父亲没出什么事并且终有一天会重新回到他生活中来的。

黄非已经记不大清父亲的模样了。父亲不在以后,母亲就收起了父亲的照片,更是不和他谈父亲。有时候,黄非试图把话题引到那上面去,母亲总是把话头绕开,或者干脆沉默。由此,黄非确信父母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父亲的失踪不是一个意外而是某种人为的安排。从小到大,父母在一起给他的感觉是客气、谦让,既不争吵也不亲热,家里安静而没有生气。有一天看电视连续剧《无悔追踪》时,黄非突发奇想,父亲有可能也是个长期潜伏在大陆的台湾特工,和母亲结婚是组织的安排,是为了掩护他的身份。这样的想法一经冒出立刻牢牢地抓住了黄非,太刺激太有意思了。他翻箱倒柜地试图从父亲的遗留物中找出蛛丝马迹来印证自己的猜测,两本相册,几本备课笔记,一些写有姓名和电话号码的纸片以及一本旧的记杂事的笔记本,黄非逐一仔细翻看,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里慢慢酝酿成熟。

事情的复杂性和计划的庞大性让黄非在左思右想后决定还是要把舅舅拉进来。他打算今天放学后和舅舅好好谈谈,不能再拖了。在这个家里,也只有舅舅可能会理解他和在一定的程度上支持他。昨晚黄非想好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多日来心中的疑问和日臻明朗的计划全盘告诉舅舅,他已经没耐心再等了。昨晚,黄非又梦见到了父亲,就在街拐角以前父亲老带他去吃早点的永和那儿。父亲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豆浆,看见推门而进的黄非后一下子呆住了。黄非也愣在那儿,心中狂喜。他朝父亲走过去,就隔着四五张桌子,可却怎么也走不到。而且往前走的同时,他吃惊地发现杯中冒出的热气正在把父亲的那张脸变得越来越朦胧和虚幻。

此刻黄丁坐在一家茶馆的角落里,目光长时间停留在面前的手机上,手中无意识地转动着一只打火机。最近只要静下来,以前生活的某个片段就会跳出来,生拉硬拽地把他拖回到过去。黄丁想自己可能真是老了,不断地会掉进回忆的隧道里,躲都躲不开。更为要命的是控制不住地一阵阵地冒冷汗,不堪回首的过去,让他羞愧、后悔。

他又回想起5年前的那个下午,苏雯突然回家,撞上了他和刘韫哲在床上。那是他有生以来最尴尬的时刻。下午的阳光猛然从打开的房门外透了进来,刺眼,就像一记全无预兆的拳头,打得他发蒙。他身旁的刘韫哲和被眼前的场景吓着的苏雯几乎同时叫了一声,都是那样地短促、惊恐。苏雯叫完就冲出门去了,而刘韫哲一下子跳下床,围着床转着圈地找他的鞋子,嘴里神经质地嘟哝着,对不起,对不起。黄丁想安慰刘韫哲几句,可脑子里全是苏雯刚才那倍受刺激的眼神。她尖叫的那一瞬间眼神刚好落在黄丁的脸上,但她慌乱地躲开了。她看到了什么?自己做了什么?

对于那个下午,黄丁无法解释。无法解释是因为无脸解释。事实上,后来苏雯也没要求他解释。她只有一个要求,黄丁从此再也别在她面前出现。黄丁能清楚地感受到苏雯对他的厌恶,她坐在离他最远的一个角落里,说话的时候根本不看他的脸。她显然已经反复想过了,已有了决定。这会儿他们坐在一起,只是由她宣判对他的处罚。她有权利这样做,事实上,她已经够仁慈的了。苏雯说着一些很具体的细节,她神态平静,仿佛他们已经像这样坐在一起就这个话题谈了许多次,早有了结果,今天无非是把这一结果细化而已。

她是个好女人,黄丁想,但命不好,碰到了我这样的男人。

黄丁遵守了承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用一个新的身份在远隔千里的一个新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54年来,他只在梦里回过那座城市。他想象过苏雯和儿子现在的生活,可能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他想象过他的不辞而别会留给认识他的人什么样的猜想,他想起他的学生们,他的同事,他的家人,他无数次地想过在他想念他们的同一时刻,他们会不会也碰巧在想他呢。

黄丁拿起面前的手机,挨个看着储存在电话里的号码,心里又一次翻涌起给谁打个电话的冲动,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是听听对方的声音呢。

电话铃响的时候,苏雯正在赶做这个月的工资报表。办公室里很吵,大家正在拿老李的秃顶调侃。苏雯说你们轻点,我这正接电话呢。有人随即附和道,轻点,老李听见没有,苏雯让你轻点。从听筒里传来轻柔的音乐声,是江南丝竹。苏雯连着“喂”了两声,除了音乐声还是音乐声。乐曲非常耳熟,名字就在嘴边。

说话呀。

对方既不回答也不挂断,似乎打这个电话就是想让苏雯听听音乐。苏雯拿话筒的左手手心里开始出汗,她竭力捕捉着电话那头音乐以外的声息。乐曲结束了,紧接着又响起另外一首,还是江南丝竹,还是很幽婉,还是很耳熟,当然苏雯还是想不起曲名来。

是你吗?我知道是你。你想干什么?我说过再也不想见你,我现在再补充一句,我也不想和你有任何联系,包括这种莫名其妙的电话。

对于苏雯来说,黄丁其实是个迷,她觉得自己从始至终就没了解过他。十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就隐约感觉到黄丁身上有一股子与众不同的劲儿,言行都很有节制,没有同龄人的活泼和热情。那股劲儿在当年多少有点迷惑苏雯。她一度把这理解为含蓄和成熟。结婚以后,苏雯对黄丁的含蓄和成熟有了新的认识,黄丁是在用他得体的礼貌拒绝着别人走近他。他有自己的世界,他的世界是封闭的。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越久,苏雯越来越意识到自己不了解这个男人,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不关心别人的感受,苏雯甚至觉得黄丁可能一直在等待她说出“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这样他就能彻底埋头到自己的世界里了。

和黄丁分开后,苏雯在痛苦之余居然有了松了一口气的感觉,黄丁让她觉得压抑,憋屈。他和她在一起生活,一个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可感觉他更像是这段婚姻的旁观者而非参与者。他在他们的婚姻生活里过着他自己的生活。他的冷一点一点浇灭了苏雯对爱情对生活的热情。而那个下午看到的触目惊心的一幕似乎给了她一个解释,原来是这样的。

黄丁离开后,苏雯内心的平静是她意料之外的,除了应付周围人搀杂着幸灾乐祸的询问和同情,她的工作和生活大致正常。唯一令她想不到的是会迅速和老李好上。后者在她对面的办公桌前坐了五六年了,每天无数次面对面。曾经有一段时间,苏雯认为老李对她有意思,但经过观察以后,她发现老李对每个人都很好,很友善。不过这一次不一样,她几乎每次抬头都能撞上从老李那双单眼皮的小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关切。一开始,老李会迅速低下头或借故走开,这样的撞击多了后,他似乎有了抗撞击能力,迎着苏雯的目光,不再躲闪。而苏雯反倒不好意思了。久而久之,苏雯一个人独处时,都能感觉到老李的目光。从那目光里,她感受到了心疼和怜爱。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怜惜。这是她在黄丁那儿从未感受到的。苏雯太需要爱和被爱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苏雯现在是干柴,一点小火星就能将她点燃。

这把火熊熊燃烧了足有大半年,苏雯内心积聚了太多被压抑的情感,她拼命地释放和汲取着,那一段日子,在苏雯现在看来近乎如梦如幻。冷静下来后,她发现老李是那么地平庸,一个扔在人堆里一下子就会被淹没的男人,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她都有点搞不懂自己怎么会在这样一个男人身上发疯的。也许在那个特殊的时期,和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相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需要爱一个人,同时让一个男人的爱来滋润自己,证明自己,建立起自己的信心。

你没事吧?不知什么时候,老李在苏雯对面坐了下来,身体前倾,仿佛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个所以然来。

没事,能有什么事。

哦,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苏雯低下头继续做她的工资报表。苏雯能感觉到老李还在看她。苏雯心里一阵厌烦,猛然抬起头,果然老李正用那种说不清是担心还是讨好的眼光看着她。

你没事吧?

你烦不烦啊。

迷迷糊糊中,老苏听见关门的声音,然后是下楼的脚步声。他慢慢睁开眼睛,喊了一声老伴的名字,没有回应。买菜去了,老苏自言自语道。他还想再睡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今天感觉异常疲惫。这时电话铃响了。手伸向话筒的同时,老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四点五十七分。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