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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窗前又是青纱帐(1)

王松

梁金龙和甘玉凤结婚三十年,一直没觉出哪里有什么不对,直到三十年纪念日,老友聚会上,肖年在同一集体户插队的刘卫红一句话,才将事情点破了。刘卫红还是当年的刘卫红,喝白酒习惯用饭碗,她说这样痛快,能顺着嗓子眼儿直接往下灌。刘卫红这样扬脖灌下大半碗白酒,用手背抹了下嘴角,当啷把碗扔到桌上,哈地一声说,嘿!嘿!嘿!你们两人可真是难找啊,一个金龙,一个玉凤,金龙配玉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后改的名字呢!

-句话,把梁金龙和甘玉凤都说愣了。

一起生活这些年,他们竟然从未意识到这个问题。

是啊,金龙,玉凤,这是怎么凑的就是存心去找,也未必能找到。梁金龙看着眼前的甘玉凤,发现她的眼皮已有些垂,耳后的脖颈也松弛下来,鬓角和头顶稀疏中隐约可见白发,他的心底酸涩了一下。当年的甘玉凤那可真叫玉凤,“玉一样的皮肤,凤一样的眼睛”,这样形容虽有些肉麻,尤其对于身穿绿t衣,扎着两个小抓鬏的甘玉凤,但也正因这两句话,才将她深深打动了。梁金龙罕今还记得。他这两句话是在一个下着秋雨的傍晚说的。那时集体户里的知青已经涣散,有招工选调的,有嫁给当地贫下中农的,剩下的也已不再热衷集体生活。他在集体户里独占了一个房间。又作房前开出一片菜地,还种了一些玉米。他喜欢这种窗前种玉米的感觉,尤其到秋天,玉米已长到一人多高,每到夜晚,那些肥厚宽大的叶子在微风中摩挲轻响,这声响会散发出一股青涩的香气,下雨时还可听到拔节的声音,那是庄稼在雨中伸展骨骼,嘎吧嘎吧让人听了怦然心动。这声音把外面本来已很静寂的田野也隔开了,屋里的那种安静,真是无法形容。多少年后,他対儿子说,你能想象得出吗,真正的安静也是有声音的,你的耳朵就像两只海蟝,你可以听见自己耳朵里的声音。

他就是在这样一个雨天的傍晚,对甘玉凤说出那两句话的。

在这个傍晚,甘玉凤来还镰刀。甘玉凤带学生去帮生产队砍高粱,自己没有应手镰刀,就借了他的。当时甘玉凤将镰刀递给他,用手捋了下被雨打湿的鬂角,傲微一笑说,谢谢。他正蹲在灶前烧水,忽然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看她。他还从没有这样近地看过她,从他的角度,恰好可以看到她的下巴,脖颈,还有领口里的一小片前胸,他发现,她的皮肤被雨水浸湿了,这湿润中透出一种细腻,还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正冲他一眨一眨,两个眼角好看地挑向眉梢。他不禁喷地一声,就说出那样两句话。

他说,难怪你叫玉凤,真是……玉一样的皮肤,凤一样的眼睛啊……

要在平时,甘玉凤一定又会笑起来。甘玉凤笑时很有特点,将两小臂交叉在胸前,腰朝下一弯,就会发出一串咯咯的笑声,她会笑着对他说,难怪你们是老高二的,说出话来就是不一样,我们老初三的可没有这样的文采呢!但在这个雨天的傍晚,甘玉凤却没有笑,只是睁大两眼一下一下地看着他,然后,一张湿润的脸就泛起红晕。他立刻发觉自己失口了。他还从未跟她开过这样的玩笑。其实,这一次也并非玩笑,这两句话不过是脱口而出。

从他第一次见到她,就有这种感觉。

甘玉凤是从外村调来的。他们这里地处偏远,村学缺乏师资,公社就派下一个教师兖实力量。甘玉凤来柳村也是在一个雨天的傍晚。当时他正在房前的菜地里拔草。甘玉凤站在路边向他招呼一声,问,哎,请问,这里是不是柳村?

他问过头,一眼就看出她也是个知青。

他说,是柳村。

我叫甘玉凤。她朝这边走过来,站到他面前说。

玉……凤?

他看看站在雨中的甘玉凤,笑了一下,那两句话就从心里跳出来。

甘玉凤看看他,你笑什么?

我叫,梁金龙。他答非所问地说。

后来,甘玉凤曾多次问起他,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究竟笑什么,但他始终没有回答。他不是一个爱跟女生开玩笑的人,也没有这种兴致。所以,在这个下着秋雨的傍晚,当他很认真地看了来还镰刀的甘玉凤之后,对她说出这样两句话也就发自内心。

这个意味,甘玉凤一定是懂了。

大概也正由于此,片玉凤也没有笑,她只是眨着两只好看的凤眼紧紧盯住他。那个夜晚,直到很多年后他还记忆犹新,当时他觉得灶膛很亮,燃烧起来的秫秸放射出橘黄色的火焰,它们柔软而温暖地在甘玉凤的脸上跳动着,漾起一片灿烂的光影。

后来雨就渐渐大起来。

窗前的玉米叶子将雨声放大了,一片沙沙地响。

他忽然感动起来。接着,他就轻声告诉她,他不准备再回去了,将来也许就在这里扎根落户了。他说他回城探亲时看见了那些选调回城的同学,他们一个个都蓬头垢面,每天穿着满是油溃的工作服匆匆忙碌,早晨缩着肩拼命赶去上班,晚上再蹬着自行车或挤公共汽车回家,就这样两点一线,从早到晚像老鼠一样地奔波,直到退休。

他一边这样说着,朝窗子望一眼。

-片湿漉漉的玉米叶子从窗外伸进来,被灶火映得泛着幽绿的亮色。

还是……这里好啊。他说。

这里自在,空气……也新鲜。

他闭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些陶醉。

甘玉凤点点头,说是啊,我也……从没想过要回去。

尽管后来甘玉凤多次向他解释,说她当时这样说,并没有别的意思。但事实是,正因为她这句话,才极大地鼓舞了他,他也才有勇气对她说,今晚……别走了……留下吧。

如果不是因为儿子,也许梁金龙和甘玉凤真要一辈子留在这里了。

按国家对知青的政策,儿子的户口早已办回城去,从小学中学直到大学一直生活在爷爷奶奶身边,俨然已是一个城里人。梁金龙对父母说,当年你们走掉一个儿子,现在再还给你们一个孙子,也算是一种补偿吧。他这样说时,父母的脸上漾起笑意。但是,他却从这笑意的深处看到一缕忧伤。

母亲说,你现在还不懂啊,儿孙再多,谁也替不了谁的。

刘卫红回村来看他们。这时的刘卫红已从棉纺厂下岗,自己开起一另服装店,生意显然很红火,脖颈耳垂和手腕上挂满金饰。刘卫红对他俩说,还是仔细想想吧,现在连农民都往城里跑,你们去看一看,城市已经快被他们占领了,从车站到工地到处挤的都是农民工,可你们倒好,正经八百的城里人却心甘情愿待在这里,傻呀你们?

类似的话,刘卫红当年选调时就普说过。

刘卫红临走的那天晚上,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流着泪说,我真后悔啊!

已经怀孕的甘玉凤问,后悔什么?

刘卫红说,我不该……做你们的证婚人。

甘玉凤一下笑了,说,别傻了,你就是不做证婚人,我们该结婚也是照样要结婚的。

刘卫红停下手,走到甘玉凤面前,扳着她的肩膀泪眼婆娑地说,我再劝你们一句,无论办选调,还是办病退,现在还来得及,大家都走了,你们俩还留在这里干什么?真要扎根落户啊?这里不是你们的家,就是结了婚,也要回城里去过日子……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梁金龙在一旁说。

刘卫红回头看看他,又看看甘玉凤,就不再说下去了。

她从他俩的脸上已看出来,说什么也没用了。

这一次,刘卫红又泄气了,她意识到,时隔二十多年。她已更加无法说服他们。刘卫红终于无可奈何地理解了时过境迁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她发现,梁金龙和甘玉凤就像两株植物,虽不是土生土长,但移栽得很成功,他们已完争融人这方水土,将自己的根系在这里扎下来。浑身珠光宝气的刘卫红明白了,再劝他们也只能是徒劳。刘卫红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们在这里生活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这里安静,绿色,空气也清新,这在当今已是不争的时尚,每到“五一”或“十一”旅游黄金周,那么多的城里人还都想方设法往农村跑,吃一吃农家饭,过一过农家院的生活,况且,这里民风淳朴,人际关系简单,也没有城里那些黏黏糊糊撕不清扯不断的是非事。

甘玉凤笑着说,你这个大老板,也住一住我们的农家院儿吧。

是啊,只当来我们这里旅游。

梁金龙抚着自己半茬的头发,笑得像个老农。

儿子大学毕业后,更加懂事了,每到假期总要回来看望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