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英说,谣言止于智者。我从来不听那些无中生有的闲话。你当初进艺术学院的门还是我考核的,你的为人我多少了解一些,不会做出那种出格的事。首先,你自己要放下思想包袱,像眼下这样在饭堂里睡午觉影响不好,你想过没有,同学们会怎么看,同事又会怎么看?
我落到这步田地还不是跟你们有关吗?该到这里睡冷板凳的应该是刘知春。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我已经自认倒霉了你高英还来提醒我。我说,高处长你不用劝我,天气凉了,我也不能在饭堂睡多久了,你还是省点心处理你家里的事吧,像你这样有主见、有尊严的女性肯定不会再和一个背叛你的男人生活下去吧?
高英的脸色稍稍变了,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黑锅我已经替你们家刘知春扛了,算我倒霉。你们偷偷乐就行了,不要到我面前来充好人,不会还想我感激你们吧?
高英说,崔记,你胡说什么呀?我来是想要帮助你,替你解决问题的,你怎么能伤害真正关心你的人呢?你替刘知春背什么黑锅?老刘哪里招惹你了?
我又躺到长凳上说,算了,我懒得说,你当我是傻子也行,但你不要忘了林美禾,她可是见证人。
我此时把林美禾供出来,很不人道,纯粹是为了出一口气,她不管我的死活,我为什么要顾她的死活呢。我只要能戳到高英的痛处就好。
高英说,崔记,听我一句,不是所有人都想看你笑话的,你太偏激了,这对你今后的发展不利。我希望你有什么困难还是来找我。
按高英的话来说,我是变态了,自己闹离婚了,就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闹离婚才爽。我本还想顶撞几句,看高英的眼神说不出来了。
高英离开时,又拍了拍我额头,眼里是无限的同情,除了对我深深的同情外,别无他物。她无辜的眼神让我迷糊了,我躺在窄窄的长凳上翻来覆去,几次差点滚下来。我突然怀疑刘知春根本没挨过打,那件事情从来没发生过,是林美禾说了谎。因为如果我跟丘丽娜离了婚,她是受益者。
我经常在楼底遥望自家的灯光,想象阿桃一个人在三室两厅的房里逍遥自在,我想这到底是谁的家呀?丘丽娜不回家,我也不想回家,这个家全让给阿桃了。
可有一天岳母突然陪着丽娜回家了。夜深人静我实在等不到客厅的灯熄灭,上楼打开房门走进来的第一眼就看到客厅的地板上堆满了大包小包,然后才是丘丽娜母女。我有预感,我和丘丽娜的分居生活将告一个段落。果然,岳母宣布,丽娜检查出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丘丽娜坐在沙发上,脸白了胖了,眼睛幽怨地看着我。
我和丘丽娜结婚十年,一直想要孩子要不到。丘丽娜时不时问我,你是不是很想要孩子?我总是说,无所谓。说多了我真的好像无所谓了。可见很多事情首先要学会放弃才会有希望。
丘丽娜说,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才不回来呢。
我乐得嘴合不拢说,知道,知道,你是看在孩子的分上。我一辈子给你和孩子做牛做马行了吧。
阿桃正在里里外外的打扫卫生,女主人回家,给她挑了不少毛病。听到丘丽娜怀孕的消息,阿桃从窗户上跳下来,扔下手中的抹布兴奋地跑到丘丽娜的身边,眼里充满了敬意,指指丘丽娜的肚子说,叔婆,里面真的有小孩子了?
丘丽娜矜持而又骄傲地点点头。
阿桃说,太好了,等你把孩子生出来我给你带,我最喜欢小孩子了。
看得出阿桃是真心喜欢,丘丽娜对阿桃的怨气在这几句话中烟消云散。
夜里我睡得很安稳,丘丽娜的气味把阿桃的气味从卧室里挤出去,挤得干干净净。
丘丽娜的肚子渐渐显露山水,为了控制她的体重,我每天陪她到艺术学院的操场上散步。
艺术学院的操场有几只风筝在天上飞舞。丘丽娜奇怪地咦了一声,怎么有人在这里放风筝?
我说,这人早就在这放了,好几年了。
丘丽娜说,这些风筝做得好别致。
我说,外国人都抢着买呢。
丘丽娜说,听你的口气,你认识这个放风筝的人。
我说,当然认识,刘知春,你肯定听过这个名字。
丘丽娜哦了一声,没问什么。看不出她有什么反应,现在除了对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其他的她都顾不上了。
我们沿着操场走了三圈。
刘知春一直在操场中央跑来跑去,手里操纵着我们看不见的长线。
刘知春在我们系里算得上是个奇人。他是系里拿到国家级大奖比较多的人物,被誉为某类画派的开山主。几年前他患上严重的颈椎病,医生建议他每天抽空放放风筝,多仰仰头。刘知春从那时起开始放风筝,放着放着他迷上了风筝制作。他把画国画的技艺倾注在风筝上,制作出来的风筝一个比一个精美。刘知春的代表作是美人风筝。在潍坊国际风筝节上他的四美游春,展示四大美人在天上起舞的图景,引起哄动。日本人韩国人喜欢得不得了,纷纷找上门来订货,刘知春做的风筝供不应求,成了珍藏品。
我和丘丽娜每天在操场上散步。刘知春每天放着他的风筝。
有一天丘丽娜回娘家,我一个人无聊不知不觉散步到操场上。天气不是很好,风刮得一阵疾一阵缓的。操场上空飞舞的风筝让我目瞪口呆,近十个衣容各异的美人在天上飞,像在召开一个选美大会。刘知春把一个个线团用石头固定,一会儿拿起一个线团收收放放,一会儿又拿起另一个线团收收放放。一个人操纵这么多风筝简直是难以想象,何况还是美人风筝。
突然来了一阵疾风,天上两个美人绞到一块。刘知春折腾了一阵子没用,他向我招手大声叫道,小崔,过来帮个忙。
我急忙跑过去。
刘知春把一个线团递给我说,你赶快给这只风筝放线。我照他的话做了。刘知春拿着另一只线团朝相反的方向跑动,两个打架的美人终于分开了。不过,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一个美人脸上被撕破了一道。
我把线团交回刘知春的手中。刘知春的手上黏乎乎的,衣服也湿透了,气喘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年放风筝跑来跑去的缘故,刘知春的身体看上去很壮硕,手臂和大腿上都是结实的肌肉。这天气我已经穿了保暖内衣对付,他身上还是一件T恤和一条大短裤。我刚要夸赞刘知春的身体,他脸上突然现出一种抽搐的痛苦,捂住心口,我还来不及扶住他,他就跪跌到地上。汗水顺着他苍白的脸滚落,这时候的刘知春真像一个老人了,痛苦把他脸上的皱纹一一挤出来。这个紧急的关头我竟然想起他跟保姆小六的故事,我想这张老脸是如何被一只鲜嫩的手掌扇红的?
我把歪邪的念头压下去,蹲到刘知春的面前说,怎么了刘老师?来,我背你上医院。
刘知春摇摇头说,不用,不用,一会儿就好了。
我坚持要送刘知春去医院,他坚持说不用,我们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后来,刘知春的呼吸渐渐平稳了,脸上也渐渐有了粉红。刘知春慢慢坐起来说,我这是老毛病了,休息一会儿就没事。
我暗暗松了口气。我说,刘老师,你一次放这么多风筝,累着了不说,很容易将风筝绞到一块的。
刘知春说,我已经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了,申报单人放风筝最高纪录,下个月就有人来测看我的成绩。 刘知春挥挥手,豪气十足地说,给我足够大的空地,我可以把全世界的风筝同时放飞。
刘知春说这话的语气和古哲人阿基米德说的那句话同出一辙。阿基米德说,只要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把整个地球撬起来。
满天飞的美人让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年过半百的刘知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放飞这些美人的呢?
等刘知春把天上的风筝全部收回来,我们一起走回家。他选了一只风筝递给我说,留着以后给你小孩玩。
风筝画的是林黛玉,手里还提着一只葬花的篮子。刘知春手里的一叠风筝如果要让我选,我不会选林黛玉,而会选王熙凤。王熙凤人画得妖艳,色彩也妖艳。
风筝拿回家里挂在客厅窗户边上,有风的时候轻舞飞扬,是一件挺好的装饰品。一天晚上,丘丽娜起来上厕所突然看到飘动的风筝,以为窗边站了个人,吓了一跳,当晚肚子小有阵痛。风筝就被收起来扔柜子里去了。
虽然我和林美禾分手了,很多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她。我经常假设当时我如果不像一只被人逗急的公牛那样焦躁,我是不会逼她去揭高英和刘知春的老底的,那可以说是极不理智,甚至是野蛮的一个要求。
我能这么想,却始终没有找林美禾。因为我觉得找到她,我们和好了,我也还是会对不起她,给不了她所想要的东西。
很奇怪的,我们尽管在一个学校里工作,分手后我竟然没和她碰过一次面,一次都没有。所以,当尤晖提起林美禾名字的时候,我有一种谁猛地把一扇挂满蛛网和尘土的门踢开的感觉。
我、尤晖、罗庆军、李钢又凑到一块打牌了。现在牌摊转移到尤晖的家里。丘丽娜把孩子生下来后,阿桃忙着看孩子,家里从来没收拾清爽过。我经常借口带孩子出去转转,就把孩子带尤晖家来。小宝宝很乖,我们打牌的时候,闹腾得越大声他越高兴,如果我们吵嘴会发现他一个小人躺在摇篮里笑得乐不可支的。多么乐观向上的一个孩子啊!
尤晖说,高英这下惨了,竟然被林美禾堵在吴高潮的办公室里。
罗庆军说,不可能吧,吴院长的相好是我们系里的小妖精,这谁都知道。
李钢说,就是,吴高潮怎么可能看得上高英呢,老太婆一个了。
尤晖说,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我现在手头上正在做这样一个论题呢。听说是因为前段时间林美禾要调走,高英跟来调查的用人单位说了林美禾的坏话,林美禾没调成,两人结了怨。林美禾一直伺机报复高英,终于给她等到了。
我一声不吭地坐着。他们谁也不知道我曾经和林美禾好过,继续讨论吴高潮和高英的事情,他们进一步分析如果吴高潮和高英在这次事件中被免了职,谁来接替他们。
我心里有点隐隐作痛,美禾一个大姑娘去捉别人的奸这算什么呀!我觉得这有我的责任,要不是我不好美禾不会想调走,要不是我多嘴,高英不会恨林美禾。
我决定见见林美禾,即便帮不上忙,至少能安慰安慰她。当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林美禾一口回绝了我的邀请。她说,我们还有见面的必要吗?
我说,我没有其他意思,邀你出来坐坐,是希望你开心一点。
林美禾说,崔记,你的心胸够宽广的,不过,我的事情我自己对付得过来,我肯定不会去自杀的。
林美禾的话听上去很别扭,别扭得让我担心。我说,美禾,都是些小事情,你真想换单位,我帮你。那些破领导得罪也就得罪了,谅他们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林美禾在电话那头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崔记,谁说我想换单位,我又怎么得罪领导了?
等我小心翼翼把尤晖在牌桌上的话告诉林美禾,电话那头呼啸而过一阵火车入隧道般的狂笑。林美禾说,又是谁干的好事?崔记,不怕你难过,我告诉你,真相是我和吴高潮被高英堵在办公室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