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2005年短篇小说新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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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彩虹(1)

毕飞宇

虞积藻贤惠了一辈子,忍让了一辈子,老了老了,来了个老来俏,坏脾气一天天看涨。老铁却反了过来,那么暴躁、那么霸道的一个人,刚到了岁数,面了,没脾气了。老铁动不动就要对虞积藻说:“片子,再撑几年,晚一点死,你这一辈子就全捞回来了。”虞积藻是一个六十一岁的女人,正瘫在床上。年轻的时候,人家还漂亮的时候,老铁粗声恶气地喊人家“老婆子”。到了这一把岁数,老铁改了口,反过来把他的“老婆子”叫成了“片子”,有些老不正经了,听上去很难为情。但难为情有时候就是受用,虞积藻躺在床上,心里头像少女一样失去了深浅。

老铁和虞积藻都是大学里的老师,属于“高级知识分子”,当然了,退了。要说他们这一辈子有什么建树,有什么成就,除了用“桃李满天下”这样的空话去概括一下,别的也说不上什么。但是,有一样是值得自豪的,那就是他们的三个孩子,个个争气,都是读书和考试的高手。该成龙的顺顺当当地成了龙,该成凤的顺顺当当地成了凤,全飞了。大儿子在旧金山,二儿子在温哥华,最小的是一个宝贝女儿,这会儿正在慕尼黑。说起这个宝贝疙瘩,虞积藻可以说是衔在嘴里带大的。这丫头要脑子有脑子,要模样有模样,少有的。虞积藻特地让她跟了自己,姓虞。虞老师一心想把这个小棉袄留在南京,守住自己。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小棉袄,现在也不姓虞了,六年前人家就姓了弗朗茨。

退休之后老铁和虞积藻一直住在高校内,市中心,五楼,各方面都挺方便。老铁比虞积藻年长七岁,一直在等虞积藻退下来。老头子早就发话了,闲下来之后老两口什么也不干,就在校园里走走,走得不耐烦了,就在“地球上走走”。老铁牛啊,底气足,再磅礴的心思也能用十分家常的语气表达出来。“在地球上走走”,多么地洒脱,多么地从容,这才叫老夫聊发少年狂。可是,天不遂人愿,虞积藻摔了一跤,腿脚都好好的,却再也站不起来了。老铁从医院一出来斑白的头发就成了雪白的头发,又老了十岁,再也不提地球的事了。当机立断,换房子。

老铁要换房子主要的还是为了片子。片子站不起来了,身子躺在床上,心却野了,一天到晚不肯在楼上待着,叫嚣着要到“地球上去”。毕竟是五楼,老铁这一把年纪了,并不容易。你要是慢了半拍,她就闭起眼睛,捶着床沿发脾气,有时候还出粗口。所以,大部分时候,满园的师生都能看见铁老师顶着一头雪白的头发,笑眯眯地推着轮椅,四处找热闹。这一年的冬天雨雪特别多,老铁的关节不好,不方便了。这一下急坏了虞积藻,大白天躺在床上,睡得太多,夜里睡不着,脾气又上来了,凌晨一点多钟要“操”老铁的“妈”。老铁光知道笑,说:“哪能呢。”虞积藻心愿难遂,便开始叫三个孩子的名字,轮换着来。老铁知道,老太婆这是想孩子了。老铁到底是老铁,骨子里是个浪漫人,总有出奇制胜的地方。他买来了四只石英钟,把时间分别拨到了北京、旧金山、温哥华和慕尼黑,依照地理次序挂在了墙上。小小的卧室弄得跟酒店的大堂似的。可这一来更坏了,夜深人静的,虞积藻盯着那些时钟,动不动就要说“吃午饭了”、“下班了”,“又吃午饭了”。她说的当然不是自己,而是时差里的孩子们。老铁有时候想,这个片子,别看她瘫在床上,一颗不老的心可是全球化了呢。这样下去肯定不是事。趁着过春节,老铁拿起了无绳电话,拨通了慕尼黑、旧金山和温哥华。老铁站在阳台上,叉着腰,用洪亮的声音向全世界庄严宣布:“都给我回来,给你妈买房子!”

老铁的新房子并不在底楼,更高了。是“罗马假日广场”的第二十九层。儿女们说得对,虽然更高了,可是,只要坐上电梯,顺着电梯直上直下,反而方便了,和底楼一个样。

虞积藻住上了新房,上下楼容易了,如果坐上电动轮椅,一个人都能够逛街。可虞积藻却不怎么想动,一天到晚闷在二十九楼,盯着外孙女的像片,看。一看,再看,三看。外孙女是一个小杂种,好看得不知道怎么夸才好,还能用简单的汉语骂脏话,都会说“妈妈×”了。可爱极了。小东西是个急性子,一急德国话就冲出来了,一梭子一梭子的。虞积藻的英语是好的,德语却不通。情急之下只能用英语和她说话,这一来小东西更急,本来就红的小脸涨得更红,两只肉嘟嘟的小拳头在一头卷发的上空乱舞,简直就是小小的“希特勒”。还流着口水“妈妈”虞积藻也急,只能抬起头来,用一双求援的目光去寻找“翻译”--这样的时候虞积藻往往是心力交瘁。这哪里是做外婆啊,她虞积藻简直就是国务院的副总理。

外孙女让虞积藻悲喜交加。她一走,虞积藻安静下来了,静悄悄学起了德语。老铁却有些不知所措。老铁早已经习惯了虞积藻的折腾,她不折腾,老铁反而不自在,丹田里头就失去了动力和活力。房子很高,很大,老铁的不知所措就被放大了,架在了高空,带上了天高云淡的色彩。怎么办呢?老铁就趴在阳台上,打量起脚底下的车水马龙。它们是那样地遥远,可以说深不可测。华灯初上的时候,马路上无比地斑斓,都流光溢彩了。老铁有时候就想,这个世界和他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真的没什么关系了。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看看,站得高高的,远远的,看看。嗨,束之高阁喽。

老铁站在阳台上,心猿意马,也可以说,天马行空。这样的感觉并不好。但是,进入暑期不久,情形改变了,老铁有了新的发现。由于楼盘是“凸”字形的,借助于这样一种特定的几何关系,老铁站在阳台上就能够看隔壁的窗户了。窗户的背后时常有一个小男孩,趴在玻璃的背后,朝远处看。老铁望着小男孩,有时候会花上很长的时间,但是,很遗憾,小家伙从来都没有看老铁一眼,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老铁的存在。也是,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呢。小家伙只是用他的舌尖舔玻璃,不停地舔,就好像玻璃不再是玻璃,而是一块永远都不会融化的冰糖,甜得很呢。老铁到底不甘心,有些孩子气了,也伸出舌头舔了一回,寡味得很。有那么一回小男孩似乎朝老铁的这边看过一眼,老铁刚刚想把内心的喜悦搬运到脸上,可还是迟了,小家伙却把脑袋转了过去,目光也挪开了。小男孩有没有看自己,目光有没有和自己对视,老铁一点把握也没有。这么一想老铁就有些怅然若失,好像还伤了自尊,关键是,失去了一次难得的机遇。是什么样的机遇呢?似乎也说不出什么来。老铁咳嗽了一声,在咳嗽的时候老铁故意使了一点力气,声音大了,却连带出一口痰。老铁不想离开,又不好意思在二十九层的高度吐出去,只能含在嘴里。正好虞积藻使唤他,老铁答应了一声,一不留神,滑回到嗓子里了。

夜里头老铁突然想起来了,自己有一架俄罗斯的高倍望远镜,都买了好几年了。那时候老铁一门心思“到地球上走走”,该预备的东西早已经齐全了,悲壮得很,是一去不复返的心思,却一直都没用上。估计再也用不上了。一大早老铁就从柜子里把望远镜翻了出来,款款走上了阳台。小男孩却不在。老铁把高倍望远镜架到鼻梁上去,挺起了胸膛,像一个将军。他看到了平时根本就看不见的广告牌,他还看到了平时从来都没有见过的远山。其实这没有什么,那些东西本来就在那儿,可老铁的心胸却突然浩荡起来,像打了一场胜仗,完全是他老铁指挥有方。

打完了胜仗,老铁便低下头,把高倍望远镜对准了马路,马路都漂浮起来了,汽车和路人也漂浮起来了,水涨船高,统统来到了他的面前,这正是老铁喜闻乐见的。出于好奇,老铁把望远镜倒了一个个,地球“咣当”一声,陷下去了,顿时就成了万丈深渊,人都像在波音777的窗口了。望远镜真是一个魔术师,它拨弄着距离,拨弄着远和近,使距离一下子有了弹性,变得虚假起来,却又都是真的。老铁亲眼看见的。老铁再一次把望远镜倒过来,慢慢地扫视。让老铁吓了一大跳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小男孩突然出现在他的高倍望远镜里,准确地说,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在老铁的怀里,伸手可触。老铁无比清晰地看见了小男孩的目光,冷冷的,正盯着自己,在研究。这样的遭遇老铁没有预备。他们就这么相互打量着,谁也没有把目光移开。随着时间的推移,老铁都不知道怎样去结束这个无聊的游戏了。

当天的夜里老铁就有了心思,他担心小男孩把他的举动告诉他的父母。拿望远镜偷偷地窥视一个年轻夫妇的家庭,以他这样的年纪,以他这样的身份,传出去很难听的。说变态都不为过。无论如何不能玩了。高倍望远镜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