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2005年短篇小说新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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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彩虹(2)

老铁好几天都没有上阳台。可是,不上阳台,又能站在哪儿呢?老铁到底憋不住,又过去了。小男孩不在。然而,仿佛约好了一样,老铁还没有站稳,小家伙就在窗户的后面出现了。这一次他没有吃冰糖,而是张开嘴,用他的门牙有节奏地磕玻璃,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像打击乐队里的鼓手。就是不看老铁,一眼都不看。这个小家伙,有意思得很呢。老铁当然是有办法的,利用下楼的工夫,顺便从超市里带回来一瓶泡泡液。老铁来到阳台上,拉开玻璃,一阵热浪扑了过来。可老铁顾不得这些了,他顶着炎热的气浪,吹起了肥皂泡。一串又一串的气泡在二十九层的高空飞扬起来。气泡漂亮极了,每一个气泡在午后的阳光里都有自己的彩虹。这是无声的喧嚣,节日一般热烈。小男孩果然转过了脑袋,专心致志地,看着老铁这边。老铁知道小男孩在看自己了,骨子里已经参与到这个游戏中来了,老铁却故意做出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老铁很快乐。然而,这样的快乐仅仅维持了不到二十分钟。十来分钟之后,小男孩开始了他冒险的壮举,他拉开窗门,站在了椅子上,对着老铁家的阳台同样吹起了肥皂泡。这太危险,实在是太危险了。老铁的小腿肚子都软了,对着小男孩作出了严厉同时又有力的手势。可小家伙哪里还会搭理他,每当他吹出一大串的泡泡,他都要对着老铁瞅一眼。他的眼神很得意,都挑衅了。老铁赶紧退回到房间,怕了。这个小祖宗,不好惹。

老铁决定终止这个小东西的疯狂举动。他来到隔壁,用中指的关节敲了半天,防盗门的门中门终于打开了,也只是一道小小的缝隙。小男孩堵在门缝里,脖子上挂了两把钥匙,两只漆黑的瞳孔十分地机警,盯着老铁。小男孩很小,可样子有些滑稽,头发是三七开的,梳得一丝不苟,白衬衫,吊带裤,像一个小小的大学教授,也可以说,像一个小小的洋场恶少。小男孩十分老气地问:“你是谁?”老铁笑笑,蹲下去,指着自己的一张老脸,说:“我就是隔壁阳台上的老爷爷。”小男孩认出老铁了,说:“你要干什么?”老铁说:“不干什么,你让我进去,我帮你把窗前的椅子挪开--那样不好,太危险了。”小男孩说:“不行。”老铁说:“为什么?”“我妈说了,不许给陌生人开门。”小家伙的口头表达相当好,还会说“陌生人”,每一句话都说得准确而又完整。老铁的目光越过小男孩的肩膀,随便瞄了一眼,家境不错,相当不错,屋子里的装潢和摆设在这儿呢。老铁说:“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避实就虚,反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老铁伸出一只巴掌,一边说话一边在掌心里比划,“我呢,姓铁,钢铁的铁,名字就一个字,树,树林的树。你呢?”小男孩对着老铁招了招手,要过老铁的耳朵,轻声说:“我妈不让我告诉陌生人。”“你妈呢?”“出去了。”老铁笑笑,说:“那你爸呢?”小男孩说:“也出去了。”老铁说:“你怎么不出去呢?”小男孩看了老铁一眼,说:“我爸说了,我还没到挣钱的时候。”老铁笑出了声来。这孩子逗,智商不低,老铁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老铁说:“一个人在家干什么?这你总可以告诉我了吧。”老铁光顾了笑,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笑容里面充满了巴结和讨好的内容。小男孩很不客气地看了老铁一眼,“咚”地一声,把门中门关死了。小男孩在防盗门的后面大声说:“干什么?有什么好干的?生活真没劲!”你听听,都后现代了,还饱经风霜了还。

老铁没有再上阳台。这样的孩子老铁是知道的,人来疯。你越是关注他,他越是来劲,一旦没人理会,他也就泄了气。果真是这样。老铁把自己藏在暗处,只是一会儿,小家伙就从椅子上撤退了,重新拉好了玻璃窗。老铁松了一口气。老铁注意到小家伙又开始用他的小舌头舔玻璃了。他舔得一五一十的,特别地仔细,像一个小动物,同样的一个动作它可以不厌其烦地重复一个上午,一点厌倦的意思都没有。舔完了,终于换花样了,开始磕。老铁也真是无聊透顶,居然在心里头帮他数。不过,这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刚过了四百下,老铁居然把自己的瞌睡给数上来了。老铁揉揉自己的眼睛,对自己说:“你慢慢磕吧,我不陪了,我要迷瞪一会儿了。”

电话来得有些突然,老铁的午觉只睡了一半,电话响了。老铁家的电话不多,大半是国际长途,所以格外地珍贵。老铁下了床,拿起话筒,连着“喂”了好几声,话机里头却没有任何动静。老铁看了一眼虞积藻,虞积藻也正看着他。虞积藻合上手里的德语教材,探过身子,问:“谁呀?”老铁就大声地对着话筒说:“谁呀?”虞积藻急了,又问:“小棉袄吗?”老铁只能对着话筒再说:“小棉袄吗?”

电话却挂了。这个中午的电话闹鬼了,不停地响,就是没有回音。响到第九遍,电话终于开口了:“猜出来我是谁了吧?”老铁正色说:“你是谁?”电话里说:“把你的泡泡液送给我吧。”“你到底是谁?”老铁紧张地问。

“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电话奶声奶气地说,“我就在你家旁边。”

老铁的眼皮翻了半天,听出来了。其实老铁早就听出来了,只是不敢相信。他迅速地瞄了一眼虞积藻,虞积藻的整个身子都已经侧过来了,显然,老铁的脸色和他说话的语气让她十分地不安。她抢着要接电话。老铁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添乱。老铁小声说:“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

“我打电话给114问罗马假日广场铁树家的电话号码,114告诉我二十二号服务员为您服务,请记录64679521,64679521。”

这孩子聪明,非常聪明。老铁故意拉下脸,说:“你想干什么?”

“我的泡泡液用光了,你把你的送给我。”

“你不让我进你的家门。”

“你从门口递给我。”

老铁认真地说:“那不行。”

“那我到你们家去拿好不好呀?”

老铁咬住了下嘴唇,思忖了片刻,故作无奈,说:“好吧。”

老铁挂了电话,突然有些振奋,搓起了手。反复地搓手。搬过来这么长时间了,家里还没有来过客人呢。老铁搓着手,自己差不多都成为孩子了。

老铁只是搓手,愣神了,站在茶几的旁边,满脸的含英咀华,越嚼越香的样子,心里头说,这孩子有意思。老铁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虞积藻的目光有多冷。老铁一抬头,远远地看见了虞积藻,她的目光冰冷而又愤怒。“老毛病又犯了!”虞积藻说。老铁仔细研究了虞积藻的表情,看明白了,同时也就听明白了,她所说的“老毛病”指的是老铁年轻时候的事,那时候老铁搞过一次婚外情,两个人闹了好大的一阵子。“哪里去了。”老铁轻描淡写地说。虞积藻要起床,却起不来,脸已经憋得发紫。老铁走上去,打算扶她,虞积藻一把推开了。老铁的脸面上有些挂不住,慢悠悠地说:“哪能呢,怎么往那上头想。”虞积藻气急败坏,一巴掌拍在了茶几上,茶几上的不锈钢勺子都跳了起来。虞积藻大声吼道:“别以为家里头穷就朴素,别以为上了岁数你就不花心!”老铁捋了捋雪白的头发,笑眯眯地“嗨”了一声,说:“哪能呢。”

小男孩敲门来了。老铁弓了身子,十分正规地和他握过手,却没有松开,一直拉到虞积藻的床前。虞积藻打量了小男孩一眼,没见过,问:“这是谁家的小绅士?”老铁对隔壁努努嘴,大声地说:“我刚认识的好朋友。”小男孩站在床前,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最后,两只眼睛却盯上了虞积藻的电动轮椅。他爬上去,拧了一下把手,居然动起来了。小男孩来了兴致,驾驶着电动轮椅在虞积藻的房间里开了一圈,附带试了几下刹车,又摁了几下喇叭,结论出来了,老气横秋地说:“我爸爸的汽车比你的好。”虞积藻看了老铁一眼,笑了,十分开心地笑了。虞积藻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说:“上学了没有?”小男孩摇摇脑袋,说:“没有。过了暑假我就要上学了。”不过小男孩十分炫耀地补充了一句,“我已经说英语了。”虞积藻故意瞪大了眼睛,说:“我也会说英语,你能不能说给我听听?”小男孩挺起肚子,一口气,把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全背诵出来了。虞积藻刚刚要鼓掌,小家伙已经把学术问题引向了深入。他伸出了他的食指,十分严肃地指出:“我告诉你们,如果是汉语拼音,就不能这样读,要读成aoeiubpmfdtnlgkhjqxzcszhchshr。”这孩子有意思了。虞积藻痛痛快快地换了一口气,痛痛快快地呼了出去,无声地笑了,满脸的皱纹像一朵砰然绽放的菊花,全部挂在了脸上。她的眼泪都出来了。虞积藻给小男孩鼓了掌,老铁同样也给小男孩鼓了掌。虽然躺在床上,可虞积藻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已经站立起来了。虞积藻一把把小男孩搂了过来,抱在了怀里,怀里实实在在的。实实在在的。兴许是搂得太过突然,太过用力,小男孩有些不适应,便把虞积藻推开了。虞积藻并没有生气,她歪在床上,用两只胳膊支撑住自己,望着他。这个小家伙真是个小太阳,他一来,屋子里顿时就亮堂了,虎虎有了生气。虞积藻手忙脚乱了起来,她要找吃的,她要找玩的,她要把这个小家伙留在这里,她要看着他,她要听见他说话。

小男孩仰起头,对老铁说:“你把泡泡液给我。”

老铁擦干净眼角的泪,想起来了,人家是来玩泡泡液的。老铁收敛了笑容,说:“我不给你。二十九楼,太危险,太危险了。”

虞积藻说:“什么泡泡液?给他呀,你还不快给孩子。”

老铁走到虞积藻的面前,耳语了几句,虞积藻听明白了。虞积藻却来了劲头,让老铁扶她。她要到轮椅上去,她要到地球上去。她要看老伴和小家伙一起吹泡泡液,她要看泡泡们像气球一样飞上天,像鸽子一样飞上天。虞积藻兴高采烈地来到了客厅,大声宣布:“我们到广场上去吹泡泡。”

小男孩的小脸蛋阴沉下来了,有些无精打采,说:“爸爸不在家,我不下楼。爸爸说,外面危险。”

老铁说:“外面有什么危险?”

小男孩说:“爸爸说了,外面危险。”

老铁打起了手势,还想再说什么,虞积藻立即用眼睛示意老铁,老铁只好把手放下了。老铁说:“那我们吃西瓜。”

小男孩说:“没意思。”

老铁说:“吃冰激凌。”

小男孩显然受到了打击,脸上彻底不高兴了,说:“就知道吃。没意思。”

隔壁的门铃声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叮咚”一声,在二十九楼的过道里无限地悠扬。二十九楼,实在是太遥远、太安静了。小男孩站起身,说:“家庭老师来了,我要上英语课。”

老铁和虞积藻被丢在了家里,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其实平日里一直都是这样安静的,可是,这会儿的安静特别了,反而像一次意外。虞积藻只好望着老铁,是那种没话找话的样子。但到底要说什么,也没有想好。虞积藻讪讪地说:“我答应过女儿,不对你发脾气的。”听上去好像是为刚才的事情作检讨似的。

老铁捋一捋雪白的头发,说:“要发。不发脾气怎么行,要发。”

虞积藻笑了,说:“我们下楼去,吹泡泡。”

老铁看了一眼窗外,说:“这会儿太阳毒,傍晚吧。”

虞积藻说:“你又不听话了是不是?不听话,是不是?”

老铁笑起来。老铁笑起来十分地迷人。有点坏,有点帅,有点老不正经。有点像父亲,还有点像儿子。老铁很撒娇地说:“哪能呢,哪能不听片子的话。”

老铁检查好钥匙,拿过泡泡液,推起了虞积藻。还没有出门,电话又响了。老铁刚想去接,虞积藻却把她的电动轮椅倒了过去。老铁只好站在门口,在那里等。虞积藻拿起电话,似乎只听了一两句话,电话的那头就挂了。虞积藻放下耳机,却没有架到话机上去,反而搂在了怀里。她看了一眼老铁,目光却从老铁的脸上挪开了,转移到卧室里去,转移到墙上,最后,盯住了那一排石英钟。一个劲地看。老铁说:“谁呀?”

虞积藻说:“小绅士。”

“说什么了?”

“他说,我们家的时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