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2005年短篇小说新选
5489300000030

第30章 美杜莎(2)

如果要说高桥对美杜莎有过反抗,也就是他最终没有叫这个名字了。美杜莎的理由是,平时保洁公司的人只叫她小美,连莎莎也懒得喊,实际上只有高桥一个人喊她美杜莎,这也太没劲了,根本满足不了她的更名欲。高桥就不同了,只要美杜莎在姐妹们面前一张扬,人家还以为她真的嫁了外国佬哩。她没有想到,在这件事上,高桥反对的态度很坚决,很强硬。高桥说,别的都可以改,怎么能改名换姓哩,回去,我怎么向我爹提呀。美杜莎说,你傻呀,你在他们面前提个啥,我也保证不提。那可不行,高桥说,骗人本来就不对,不过我可以作些让步,就是不能骗爹骗娘。美杜莎说,好你个高桥,你口口声声待我好,就这么对我好吗,我已经改了名姓,妇唱夫随,你能不改吗。

高桥虽然决意不改,对于老婆,还是很耐心的。他不想把事情搞大,不想让外人看到他们吵架。说实话,当初可是他追着人家美杜莎不放松哩。美杜莎说,高桥呵,高老师,大道理我不懂,可别看我一个清洁工,门不当户不对我是懂的。我怎么可能和你结婚呢,我又怎么可能爱上你呢,我就是爱上了你,那也只是梦里面的事,一觉醒过来,我就不敢想了。但是高桥不放手,美杜莎只好操起扫帚顶住他,高老师,你是有学问的人,你怎会这样傻呀。高桥说我就是傻。你怎么像只苍蝇!苍蝇怎么比得上我,高桥说,我比屎壳螂还臭三分哩,我要像蝙蝠一样追着你飞,我要像秋蝉一样跟着你聒噪,我要像蚊子那样叮得你出血,我要像穿山甲一样无坚不摧。高桥能这么痞,也真难为他了,所以现在,高桥对美杜莎说,老婆呵你想想,要是院长在大会上喊一嗓子:“查尔斯先生,查尔斯先生,能谈谈你的看法吗?”你说我能应吗,我要是应的话,院里的领导老师还不笑得满地找牙?

事实上,美杜莎已经笑得直不起腰,可还是不愿放手,美杜莎说,高桥呵,你也真是的,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让你改个名字像是要了你的老命。高桥说,要命有一条。有什么不行的,我们那一帮姐妹,个个都换了名儿,有的还不止一个哩,你们写文章的哪个没有笔名,你就当起个笔名吧高桥,有一次我打扫阶梯教室,正好听到一个学生在吹,什么鲁迅什么郭沫若都有好几十个上百个笔名呢,你就不能弄一个!

老头子的那篇文章发表之后,系里面专门为高桥补办了论文答辩。也有人对此表示质疑,我们系主任一句话就给挡过去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在职博士生有他们的特殊性,成熟一个通过一个,不是正好说明我们在质量关上把得很紧吗。为了扩大透明度,那次答辩是公开进行的,现场公开,评分公开,结果公开。估计老头子是想镇住我们,他把系里的硕士生博士生全部赶到现场列席旁听,还公开承诺,我们可以像评委那样向答辩考生提问。还真有两个不知深浅的家伙提了一些不三不四的问题哩。可是那天的高桥实在出彩。我们从来没想到高桥会如此能言善辩,这般巧舌如簧。我们眼中的高桥一向是严谨的自律的,又是口拙的,属于讷于言也讷于行的男人。答辩会上的高桥让我们改变了看法。高桥嬉笑怒骂,舌战群儒,还带有戏谑性质。有时候,我们眼看着高桥在对方的紧逼之下,渐渐陷入被动,脸红脖子粗。完了,高桥怕是过不了了,我们暗暗叫苦。可是高桥总能够绝处逢生,几个轮回下来,我们发现,高桥看似被动的处境,其实是在给评委下套子,他的装模作样,让那些老东西自以为抓住了把柄,得意忘形。殊不知高桥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先把拳头缩进去再伸出来,所以他能够完成致命的一击,顺带瞧瞧对方鼻青眼肿惨不忍睹的血丝。

早知高桥有这么一手,还拍老头子什么马屁。我们为高桥高兴,也为他叫屈。

顺利通过之后的高桥却笑不出来,还苦着脸,像一个刚刚走下擂台的拳师,虽然成功卫冕却落落寡欢,仿佛让人击中了软肋,只能哑巴吃黄连。对我们哥儿几个,高桥是言无不尽的。据高桥说,老头子通过那个学生,给他送来所有的答辩材料,主要就是评委们可能提出的问题,让高桥心中有数,早作准备。盗亦有盗,尽管交了底,老头子还是担心高桥怯场。老头子一辈子没有欠过人家的情,这次也不想欠,所以他又交待下面的学生,给高桥做了一次模拟答辩,防患未然,把可能的不可能的情况都演示了一遍。

要是美杜莎晓得我第一次没过怎么办?要是美杜莎晓得我是做了一桩肮脏的交易侥幸过关怎么办?高桥捂着脸捂着头叫着。我们不得不再次轮番安慰高桥主编,首先,这种事情,该知道的人总是很难知道的,就像那些戴有绿帽子的丈夫一样,他们还常常看着别人的笑话哩。其次,就是有谁敢在美杜莎面前露点口风,我们当中任何一个,都愿意充当刺客。我能相信你们吗,要是你们给我告状怎么办,高桥露出狐疑,好像我们立马会去报告美杜莎。兄弟你这是人话吗,我们异口同声叫道,自从你结了婚,我们见过你的美杜莎吗?美杜莎能信我们吗?你对美杜莎的爱,美杜莎对你的好,不都是你告诉我们的吗?再说,你要是看着我们谁有动机,还有最后的办法呀。啥办法?你他妈的不就是最好的刺客吗。

说归说,笑归笑,美杜莎在高桥心中的份量可想而知,也让我们替他捏一把汗。

我们曾经审问高桥,在他与美杜莎之间,既不是青梅竹马,又不属于一见钟情,可他干嘛这么迷恋美杜莎呢,美杜莎对他的评判真的就那么重要吗。高桥说,没有那么离奇浪漫,只不过他这一次当了一回主动的追求者,而且一追到底。高桥分配到这个城市,一个人都不认识,走进这所学院,更是无人理睬。是美杜莎放下扫帚,也可能是拖把,领着他到院长室,又领着他到了人事处,后勤处,给他开了一间集体宿舍的门,让他住了进去。美杜莎虽是一个普通工人,却是他在这里遇到的第一个女人。她了解这个学院的一切,瞧她走路的样子,好像一个扛着锄头的村姑,踏在自家的田埂上。她把他带进那间宿舍,把房间里的脏东西清除掉,用得着的东西堆到另一张铁架床上。看看差不多了,出去转了一下,不知从哪里又拿来一只暖瓶,一只小电炉,然后陪着他下了楼,出了校门,在小卖部里买了一些牙刷毛巾肥皂之类的生活日用品。

那一天要不是美杜莎,高桥只能露宿街头了。美杜莎没再上楼。以后也没有来过。高桥上班下班的途中,会远远看到她,就是走到近前,她也像是不太认识他,那样子又不像是装出来的。秋天的落叶在她的扫帚之下簌簌翻飞,那是一种让人心动的声音。笨拙的高桥那时候有了一种胆量,他主动和她搭上了话。她也不回避他,都在一个学院工作嘛,但她似乎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想明白。美杜莎一点没有想到高桥会中意她。当高桥向她明确表示之后,她咬着牙齿沉默着,那是她在生气。

生气之后还是生气,甚至愤怒,而非高桥意想中的羞涩或者布满红晕的激动。她冷冷地面对他,或者低着头做自己的事,经常是高桥围着她转,转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而她一句话也没有。

不但美杜莎想不通,我们也想不通。也许他对美杜莎心存感激,但这不成为结婚的理由。也许高桥就想与众不同。高桥从来就不相信爱情,他又干嘛要去为了爱情苦苦寻找呢。

高桥告诉美杜莎,他可不是一时之想,他是真心的。他要和她白头偕老,同心共结并蒂莲,永不分离比翼鸟。见他这么说,她笑出了落叶翻飞的声响,但那是对他的嘲笑,这他明白。高桥涨红了脸,我可是认真的。在此之前,高桥没有谈过恋爱。没有接近过任何女人。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不要说约她去他宿舍坐一坐,就是请她到路边的冷饮店喝一杯珍珠奶茶,她也不同意。高桥很着急,他已经从别的渠道打听到,学院饭堂里的确有个厨师在追求他的美杜莎。他见过那个五大三粗的家伙,心里有点发怵,又盼望着和那个家伙来一次正面对决。那样他就可以向美杜莎表现一下他的坚定了。

这期间,高桥渐渐和我们有了联系,和周围的人有了联系。不过美杜莎,也就是小杜,始终是他的追求,并最终如愿以偿。“可能是可怜我吧,也可能是避免双方的那种尴尬吧,反正她不答应我,我是终身不娶的!”高桥不等我们探问,就为美杜莎找到嫁给他的原因。可是我们不想就此放过他,我们问他婚后的滋味究竟如何,是一月三次呢,一周三次呢,感觉又如何呢。高桥说哪有那么多,你们这些臭小子,怎么尽琢磨这样的事,想知道感觉吗,自已找去!

高桥倒是经常喊我们去玩,去他家里玩。结婚时,学院给了高桥一个中套。我们一次都没去,我们只在外面玩。高桥也一次没带美杜莎出来。是不是美杜莎不想出来,我们没有问。现在想来,我们不去高桥家,怕见美杜莎,可能只是一个漂亮的借口,我们压根就不想去。我们无法在爱的名义之下面对高桥和美杜莎这样一对“梦幻组合”,又提不出什么反对的意见,只能尽力躲开了。偏偏这个高桥哪壶不开提哪壶,没有哪一次他不说美杜莎,他的美杜莎。美杜莎病了,美杜莎亲了他,美杜莎给他买了一把按摩器。高桥是美杜莎的杜撰者,我们就是故事的倾听者,提到美杜莎,高桥总是光芒万丈,但他因此和可可错开工作时间,就实在小题大作了。

可可是个好女孩,这是高桥亲口对我们说的。我们见过可可,一个非常清纯的大学生。和这样的女孩一起工作是快乐的,对于我们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美梦。这个美梦不大可能实现,总可以借着和高桥聊天止止渴吧。我们羡慕高桥,尤其是可可对高桥的崇拜让我们眼馋,要让我们是高桥,这个可可肯定会越发的妩媚动人。

“所以嘛,我不想害了人家女孩。”不知道他是怕自己经不住诱惑,还是看破我们的心思,总之我们看不到美杜莎,又看不到可可了。就这样,高桥还时时提防我们,宁愿掏钱请我们喝咖啡,也不让我们进他的办公室。“那你就不怕可可误会,影响你们的工作关系吗。”

高桥想了一会儿说,“那有什么,院里面都同意了,再说美杜莎,你们是知道的。”

我们知道什么呢,高桥的付出,美杜莎根本不当回事。“你完全没有必要,”高桥恨恨的重复着美杜莎的话。听高桥的口气,过去他白天上班的时候,美杜莎是早晚上班,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等美杜莎好不容易把班头调到白天,高桥又以可可为由晚间上班,美杜莎当然不同意了,不同意,仅仅也是不同意,美杜莎没有强求高桥改变主意。“你这么热爱美杜莎,要是你的美杜莎坚决不同意,你准备怎么办呢。”我们追问高桥。“美杜莎只是要我当心些,”高桥说,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待我们和他分手时,他才突然嘟囔着,“我相信她会理解我的。”

这以后有一段时间,我们忙着准备论文,而高桥那种刻板的生活,想想就让人不舒服,也提不起劲头和他见面。再次见他是在夏天的早晨,在医院里。高桥的学报编辑部在研究生楼顶楼,十七层(所以他才能够遥望星月,独自透口气)。高桥多坐了一刻钟,电梯就停开了,他摸着黑下楼梯没碍事,取自行车的时候倒摔了跟头,一屁股坐在自行车的后盘上爬不起来了。这不奇怪,罗纳尔多在国际米兰的赛场无球跑动时,在无人冲撞的情况下,颓然倒下;还有一个足球明星,名字记不住了,他大胜而归,坐在小马扎上,张开双臂,让可爱的小女儿扑进怀抱,结果股骨受伤,足足歇了三个月;最不幸的是一个叫迪文的可怜虫,球队把好不容易挣来的点球交给他主罚,他起跑、冲刺、摆腿,他的右脚和足球亲密接触的一刹那,内心的恐惧也到达极点,不可思议的球没有奔向球门,却绊得迪文踉踉跄跄当即受伤下场。没有人同情他,迎接他的是满天砸来的汽水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