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望子
每天傍晚六点钟,当别人放松身心,下班休息或者上街消遣,高桥先生总是打开学报编辑室的门,坐进他那宽大的皮转椅。一天的工作总算开始了,高桥就像鱼儿浮出水面,兴奋无比。窗帘是拉着的,留下一条窄缝,恰好能够见到一弯新月,有时是一颗两颗的新星。写字桌上,书籍,文稿,笔筒,镇纸摆放得整整齐齐;整个办公室都是整整齐齐,一尘不染,所有的物品都呆在该呆的地方,仿佛他们就是从那里长出来的。
这都得归功于可可,可可一来,高桥就从这些凡俗琐事里脱身而出,一门心思放在编稿审稿上。也是从可可来了,高桥把上班时间改到晚上,为此他还特地请示了院长。学报主编由一名副院长挂名,高桥是执行主编。高桥的理由是身体不适,晚上又特别亢奋,失眠,他把调整工作时间作为治疗顽症来看待,院长不能不批,且大加赞扬。
我们与高桥的联系本就不多,这一来少之又少了。高桥反过来劝我们,慌什么呀,不能见面,电话联系总要比以前方便些吧。那我们晚上去你办公室总可以吧。那可不行,高桥连连抱歉,你们一来,我总要陪你们聊聊吧,这一聊聊到啥辰光?我总不能赶你们吧,就是赶走你们,我还得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美杜莎不要恨你们吗。那我们送稿子给你请你赐教,总可以吧。那更不行,高桥再次抱歉说,稿子的事,现在已经不归我管,你们有稿子,我欢迎,但得白天送,由可可负责接待登记,可可还负责初审,她那一关通不过,嘿嘿,那就不好说了。
怎么就不好说,我们还怕了你不成。真是人一阔脸就变,想当初,高桥报考博士,为了能够转录我们系,哥儿几个替他跑了多少腿走了多少关节呀。高桥平时很少走动,就是导师那儿也很少见到他的影子,他就知道编稿子。和所有的大学学报一样,高桥的那本烂学报一年四期,不过是为院系的老师找个地方展示才华。可高桥不会利用这一点做些文章,他管得很严,卡得很死,最近他向主编提交一份报告,准备从最新一期起,每篇入选论文都要按字数和篇幅收取审读费和工本费。他还振振有词说,国外权威杂志几十年前就这么做了。当时他把这个所谓的创意说给我们听,我们就劝他小心点,这种没人看的狗屁刊物不过是做做样子,你这么兴师动众,不但太可笑,而且很容易得罪人哩。
对于我们的忠告,高桥嗤之以鼻,他说不错,正如你们说的,我的建议遭到全院老师的反对,强烈反对,有人到院长那里告我哩。可他们反对有什么用哩,主编同意了,院长更是击节赞赏,还把我们刊物立为学院改革试点呢。
我们面面相觑,我们知道,高桥得意得太早了,这家伙,成了别人的试验品还不自知呢。
没过几天,高桥果然来找我们,他的博士论文答辩没有通过。这家伙,事先也没有招呼一声,早点说也不至于这么被动呀。早点说晚点说还不一样,高桥苦着脸,难道你们都是活神仙!
高桥在我们学校读博士,和我们同一个专业,我们不能打包票,疏通一下总好些吧。但问题远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高桥得罪了我们系主任。凭心而论,我们系主任是个可爱的小老头,可犯起横来,谁也劝不住。事情是这样的,老头子把一篇学生论文以自由来稿形式寄给了高桥的学报。高桥很是看中这篇稿子,看了又看,并当即按照文末地址和那位学生联系,这才得知,文章由那学生独立完成,老头子看也没看,就签下至尊大名。高桥说,这篇文章很有份量,如果独立发表,影响会更大。那个研究生很为难,高桥说,这有什么呀,我来负责和你导师联系。不由分说,高桥又把电话打到我们系主任家里,告诉老头子文章准备用。老头子很开心,还称要约个时间和高桥叙叙呢。高桥一说明用意,老头子那边就突然沉默了。
更让高桥没想到的是,他刚站起来,去到窗口欣赏那一弯新月,就接到那个学生的电话,学生说高主编,那篇论文还有些值得商榷之处,不准备发了。高桥说我看没什么呀,正因为值得商榷才显得分量,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学生说不要考虑了,不发就是不发。那个学生语气坚决,不明白的人还以为高桥在求他发表呢。高桥还想做做工作,那个学生就叫起来,求求你了高老师高主编高太尉高老太爷,你要是发,我恐怕会跟你一样,毕业都要成问题了。
像高桥这类在职博士,虽说为学校赚了不少外快,虽说我们和他很要好,内心里还是摆脱不了对他的藐视,好像他是一个私生子,哦不,好像他是偏房养的。系里的老师更不拿他们当回事:干什么呀,不就是拿着国家的钱,给自己买个文凭吗,我偏不让你过。正如那个学生所言,高桥答辩的那一天,来了黑压压一帮子考官,美其名曰“宽进严出”,高桥前面的几个都顺利过关,就是高桥给卡住了。这个高桥也笨,他好像知道自己横竖不得过关,吞吞吐吐的,还没容我们老头子亲自上阵就哑口无言了。
高桥急了,高桥哭了,高桥来找我们了。你们这些臭小子,平时总是大哥大哥喊得甜,大哥出了这样的事,你们还若无其事,若无其事也罢,你们还故作惊讶,难道你们就一点没听说我的事!
岂止我们知道,高桥被卡已经传遍校园,老头子大会小会上训话,总是拿这件事来吓唬我们,还打电话给我们的一个学兄,让他无论如何在晚报上报道一下,要不是我们及时制止,高桥更惨了。事实上,这件事不仅可以扩大学校声誉,老头子也捞足资本,摩拳擦掌准备连任呢。虽说系主任这样的行政职务远远比不上院士的学术名头,很多教授不屑一顾,可老头子有自知之明,无论仕途上还是学术上,他都不会有所突破了,但是只要他在位一天,总不至于被人冷落,起码死的时候能够及时发出讣告,及时组成治丧小组。我们法学系的一个教授,鳏居多年,又不好交往,两个儿子一个在南非,一个在斯洛文尼亚,那一学期教授正好轮休没课,去世了个把星期,还是邻居嗅到异味才找110的呢。
那么,你找我们干嘛,我们又能帮你干嘛呢。
谁要你们帮,你们不帮倒忙就好了。
听他怎么说,我们都不生气,高桥一上火就语无伦次,我们了解他,就耐心坐着,故意扯到别的事。不久,高桥忍不住了。他说他找过我们的系主任,老头子死不改口。他知道找也白找,可不能不找。他打电话过去,老头子不接听;他提着礼物上门,老头子不让进;他把老头子拦在我们学校那条情人大道上,老头子很有风度地笑笑,在两个女弟子的搀扶下,挑头便走。正当他绝望至极,那个称他高太尉的研究生却打来电话,告诉他,要想事情有转机,其实很简单,简单又简单,老头子说了,还是那句话,只要能给他们发一篇文章就成。
那不是好事儿吗,难道这么便宜的事情你还不同意!我们没有料到老头子松口松得这么快。一岁年纪一岁人,老头子怕是慈悲为怀吧。好什么好,高桥叫道,有那么简单的事吗,老头子说了,原来那篇肯定不能发,要发就重发一篇。那就重发一篇呗。
你们还不知道老头子的意思呵!你们比我还笨呵。
老头子要高桥给他发,又拿不出文章。也就是说,我们系主任想让高桥从自己兜里拿一篇,署上他的至尊大名。让一位执行主编也做一回枪手,并且就地执行,这也太气人了,不要说高桥,就是我们的肺差不多也气炸了,血管差不多气爆了,老头子不但要强奸高桥,还要高桥摆一副笑脸竭力迎合,不但要在高桥头上撒尿,还要高桥通通的喝下去。我们一个一个跑到卫生间,吐完血,洗把脸,拍着胸脯问高桥,说吧,高兄,你要我们出力,我们就去扁他一顿,你要我们检举揭发,我们愿意做一回叛徒。
嘿嘿嘿,你们是不是都喝高了的马尿!高桥瞪大眼睛,谁让你们扁他,谁让你们叛变哪,我看你们是要背叛我吧,你们凭什么去搞人家,有证据吗。这不是你说的吗。我说的,我说的就行吗,我是说了,老头子也的确这个意思,可老头子是个懂法的人,他敢知法犯法,就不怕有人告他。
是呀,现在告他,肯定不行,等文章发了,更不行,到时候老头子完全可以说他不知道,还可以说高桥盗用了他的名字呢。刚才我们也在气头上,只想着给高桥出出气。我们围着高桥,拉着他的膀子,拍拍他的背脊,咱既然斗不过老头子,就离他远点儿,咱就不给他发,咱也不要那个博士的名分,不好吗。
高桥蹲下身子,捧住头哭了。看来哭泣并非女人的专利。你们这不是要把我往火坑里逼吗,高桥一边哭一边说,早知道你们这样,我就不找你们商量了。好吧,就依你们的,我不理老头子,也不要这个博士,那么院里面为我花的钱怎办?院长早就说了,拿不到文凭,这钱是要自己掏的。就算我掏了钱吧,没有博士我就上不了职称,上不了职称,我怎么挨过美杜莎那一关呀。
又是美杜莎!我们发现,不管哪次和高桥一起,说着说着,总要落到美杜莎身上。高桥是软弱的,其实他早就打定主意,为了他的美杜莎,准备向老头子负荆请罪将功赎罪了,只不过请我们给他鼓鼓劲,这样一来,软弱的就不仅仅是他,还有咱们大家。也许,我们共同的软弱,能带给高桥某种信心,某种牺牲精神!
我们当然没问题。精神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精神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精神是一幅淫荡的装饰画。不要太多,牺牲那么一点点又有什么关系!就看你们家美杜莎了。高桥说美杜莎还不知道哩。这就奇了,美杜莎怎么能够不知道。高桥的一切都是为她做的。甚至可以说,高桥就是为美杜莎活着的。因为这个美杜莎的存在,我们的建议在高桥那里从来不如耳边风。朋友是手足,老婆是衣服,这话在高桥那里正好相反。当初高桥要和美杜莎结婚,我们就反对,强烈反对,结果怎么样呢,高桥瞒着我们提速结了婚,新婚之夜,欣喜若狂,竭尽谄媚,还把我们的反对原原本本告诉美杜莎,闹得我们再也不敢去他们家了。
说到这里,你肯定会对美杜莎产生好奇。如果让你猜猜美杜莎,你肯定会在英国人,希腊人或者澳洲人之间选择。可惜这里没有正确答案,美杜莎是道地的中国人,是高桥所在学院的保洁工。美杜莎不年轻,甚至还比高桥大一岁,不漂亮,也没有多少文化。高桥告诉我们,美杜莎原来叫做杜美莎,可她硬是要高桥喊她美杜莎,喊小美不行,喊莎莎也不行。更惹笑的是,她不但给自己颠名倒姓,还把高桥喊作查尔斯。高桥笑道,那你怎不叫戴安娜呀。你要我去撞车呀,美杜莎生气了。
高桥才知道,美杜莎并非无知,美杜莎每天在路上清扫落叶,除了经常会拾到签有洋名儿的情侣照,还会捞到不少奇形怪状的安全套,晓得戴安娜和查尔斯也就不足为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