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继明
我不得不把自己藏起来,是因为,此前“弑父”的冲动逼得我别无良策了。那是一个周末的早展,约九点,我在朋友家打了一夜麻将,赢了六百多块钱,正要骑车回家。我感到天空干净极了,阳光也鲜艳极了,我甚至有些感动。我觉得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天和地这么美了。我慢悠悠地蹬着车子,哼着一首流行歌曲,心情很好。
路过南门广场的时候,我看到那里人头攒动,有熟悉的音乐向四周职散。仔细一看,才知是一伙锻炼身体的人,以老年人为主,有耍拳弄棒的,有做健美操的,还有搂搂抱抱跳舞的。我脚踩着地,停下车子看了看,不知为什么,我直想笑……在我正要离去的瞬间,我看见了那个一头白发,穿白裤子,配一双白皮鞋,正跟一个穿黑裙子白上衣的瘦削女人跳探戈舞的老家伙,他不是别人,正是我父亲;他虽然是六十好几的人了,腰板仍挺得直直的,步调很轻快,他怀中的那个女人显然是那伙老娘儿们中最性感乐感也最好的一个;老家伙和她配合得可谓天衣无缝--明摆着的,老家伙和她不是一般关系!
“我了解他。”我对自己说。随即,我全身的血开始往一个地方涌,我突然不由自主地强烈地想干一件我曾经多次幻想过的事情:骟了他,或者干脆杀了他!他的风流成性使我家,使我母亲、我姐姐,还有我,受尽折磨……而他本人至今不知悔改。
回到家,看到了老实巴交的母亲,我的犯罪欲中竟悄悄加进了一些英雄主义色彩。我没跟母亲多说话,扎进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开始不停顿地、严肃地设计具体的“试父”细节,其核心是,干掉父亲,保全自己--就是说,我决定选择谋杀,而不是蛮干。我承认,在琢磨谋杀父亲的过程中,我变得爱惜生命了,我想好好地生活下去,找一个好女孩,结婚生子,照顾好母亲--我愈感到,父亲的存在是多余的!
但是第二天,我决定把自己暂时藏起来。我想一个人好好安静几天,然后再说。毕竟老家伙是我的生身父亲。毕竟杀掉一个人比杀掉一只鸡要复杂得多。正好我手有一把钥匙--新市区的一套楼房的钥匙。银川这座不大的城市是由三部分构成的:老城、新城和新市区。我的工作单位和家庭住址都在老城。新市区的这套一室一厅的楼房是我的一个铁哥们儿的,长年闲置。铁哥们儿最近出远门了,好心地把钥匙留给了我。他知道我用得着的。和我父亲一样,我也是一个风流鬼,我曾多次带女人来这套楼房里鬼混。
这套楼房里什么都有,锅灶、床铺、电视、音响……我打箅在这里一个人呆上至少十天,我向单位请了十天假。对了,应该说,我把自己藏起来,除了与“弑父”情结有关外,还与别的因素有关--我在银川一家私营公司当业务经理,我是应聘到这家公司,用两年的时间爬到目前这个职位的。最近这个阶段,我似乎得了抑郁症,深深地厌恶“说话”,也厌恶听人说活,每天上完班回到家,我感到我的舌头僵硬得像石头,不想说一句话,也不想听见人说话,甚至听见电视上的人说话我也觉得难受。而且,这竟引起了我父亲的误解,老家伙以为我对他有敌意,故意不跟他说话,我跟他解释他不相信。没办法,我跟老家伙之间原本就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敌意--这个话题,后面我可能还会提及。
真是安静极了,安静真的好极了,像金子一样珍贵,我的心在不由自主地感叹。我把随身带来的一把匕首用报纸粗略包了,不经意地擞在窗台上,然后就研究围棋的定式,并在一块制作精良的木质棋盘上自己和自己对弈。这是我事先设计好的消磨时间的最佳方式。除此之外,我还自己买菜做饭,我竟很喜欢吃我自己做的饭,可以说,充满兴味。但是,这种情况只维持到第三天--第三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寂寞感开始无情地侵咬我的心,说得明白一点,我从我父亲那儿继承来的风流病犯了,我终于相信,女人是不可替代的,只有女人才能把我的内心块垒消化掉,我丝毫不阻拦自己,便出门找到一家歌舞厅。
我带回来的这个女子,名叫冰儿,长相一般,却是那家歌舞厅里歌唱得最好的;我向来偏爱歌唱得好的女子,尤其是味予不见得很好却很会传情达意的那种。冰儿的歌声使我无心挑副她的长相了,不过正如她的歌声一样,她身上有一种既带着风尘气又很个人化的从容和柔媚。她常常还会露出一种无心的很有感染力的笑容。次日她又来了,并且留下来,听我说话--关于我父亲的好色以及我家的遭遇,还有我的弑父情结。
我父亲是贺龙的部下,你不相信?我说的可全是真话--贺龙还很器重我父亲呢,他当时虽然年纪轻轻,可已经是什么报的副社长,报的名字我忘了,副社长相当于中校或上校,你不懂?中校或上校相当于咱们的县长。据说,我父亲那时候风度很好,又有才华,又长于作报告,所以,官虽不大,却很知名。但是,不久,他就犯了他一辈子都没改掉的错误,你已经猜着了?对,就是以前常说的“作风问题”,这样,他就被转业到了宁夏。到宁夏没多久就和我母亲结了婚,我母亲是宁夏人,仅仅是一个初中生,我父亲之所以跟她琴婚,可能是想找个靠山……实际上,我父亲根本不爱我母亲,记得他们从来不在一张床上睡觉,老是我母亲和我姐姐睡一个屋子,我和我父亲睡一个屋子。但是,就在我八岁那一年的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我母亲不在家,我姐姐也不在家,邻居家的刘阿姨来找我父亲,父亲和刘阿姨进了里屋,他们在里屋呆了很久,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一个人在门外面玩,后来,刘阿姨匆匆走了,我看见,她的脸有点红,
我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母亲回来后,我就告了状。他们就开始骂架,后来还打了,我也挨了打。当晚,我父亲就不要我和他一起睡了,我就和我妈妈,还有我姐姐,二个人可怜巴巴地挤在一张床上。我记得,那件事以后,我父亲对我的态度再也没有好转过,我们相互的敌意可能也始于那时。
我十岁那年,父亲和本单位一个有夫之妇通奸,叫人家泡场抓住了,于是,我们全家不得不跟着他判新疆。我父亲成了哈密一所小镇中学里的老师,我和我姐姐也开始在那所学校上学。你可想而知,学校里的学牛,几乎全是维族,我和我姐姐常常受到他们围攻。有一次,他们把我和我姐姐带到离镇子很远的地方玩,玩着玩着,他们忽然不跟我和我姐姐玩了,并且合伙打我们,把我们打得鼻青脸种,然后跑得无影无踪了当我清醒过来时,那地方只剩我们两人了,当时,我虽然恨那些打我的人,怛是我更恨我父亲,要不是他的“作风问题”,我们一家绝不可能来到这种地方--“弑父”的念头第·次出现了。真的,我记得太清楚了,当时特别想杀死我父亲。珣然。这个念头也把我吓坏了,我立刻拉着我姐姐向不远处的一块阳光普照的油葵地疯跑过去。大片大片的油葵地,在阳光下显得耀眼极了,也亲切极了。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感觉,看见阳光下的大片油葵地时的感觉,就像看到救星一样。我们钻进油葵地。蹲下来,喘着粗气。无数株油葵把我和我姐姐掩藏起来,使我们有了一种安全感。直到我们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我们才站起来。走出油葵地回家去了。
那之后,我一不小心就会产生那个念头……我们在那个小镇上呆了整整三年,然后又不得已重新回到宁夏一一宁夏毕竟是我母亲的故乡,毕竟有一个家族在这儿。不过,这次,你猜我父亲又犯了什么错误?这次倒不是“作风问题”而是“政治问题”,由于他的毛笔字写得好,镇上的领导派他满墙写标语、喷毛主席像。一天,一个领导检查工作时,发现某个毛主席像的眼睛里有―个多余的白点,便让他解释是怎么问事?他说,是不小心溅上去的,但是领导坚持说,他这是别有用心,是故意丑化伟大领袖毛主席,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便戴在了他头上。你想一想,这顶帽子比“作风问题”轻还是重?我当时好像隐隐感觉到我父亲更愿意戴这顶帽子,你说这多有意思?另外,你维对想不到,当时离开哈密回宁夏的时候,我对父亲仍然充满仇恨,这是因为,我也犯了点“作风问题”。你别笑,真的,我爱上了一个维族女孩,我的同桌,她家就在学校对面的一个村子里,我曾跟她去过她家,她爸爸和妈妈特别喜欢我,她爸爸虽然是个农民,却熟悉《三国演义》里的故事,讲得头头是道,我一去,就给我们讲……有一次,我把军帽洗了,故意冻成冰,让它有棱有角的,然后戴在头上,得意地来到她家,听她爸爸讲《三国演义》。她家点着那种羊粪土炉,和炕连在一起,房子里的温度很高,我听故事的时候,军帽上的冰渐渐融化了,汗水和化掉的冰水悄悄流下来,钻进我脖子,可我不好意思出去,硬撑着,真把我羞坏了。
回到宁夏,我开始上中学,我记得有一次我跟一个同学打了一架,因为什么你猜?那天,一个男同学突然跟我说:“你爸死了!”我一听,心里很紧张,既害怕又有点窃喜,我大声道:“你胡说!”他坚持说:“真的死了。”我便一口气跑回家,家里没人,又一口气跑到我父亲的单位--宁夏歌舞团,看见他好好的,父亲问我:“你有啥事?”我顾不上回答,也不太想回答--说实话,看见他好好的,啥事没有,我有点绝望,有一种得而复失的感觉。我掉过头又往学校跑,间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同学抓住,使出浑身的蛮力和他操练了一顿,他鼻子流血了,我的鼻子也流血了,老师把我们揪去,问事情的原委,那个同学说:“我真的以为他爸爸死了,因为,他平时从来不提他爸爸。”一听他这样说,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无声地哭了起来,眼泪哗哗地往下流,一点声音都没有。
没过多久“文革”就结束了。那一年我父亲平反了,成了歌舞团的副团长,又过了几年,调到文化厅当副厅长,一直到前几年退休,一直是个副厅级。他之所以干到不高不低这个份上,是因为,他太有才华,太爱说,当然还有太风流。从本质上说,他还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除了认真干好本职工作外,别的都不会。我想,他如果不当官,一心一意写书,也许能弄出点名堂来的。我记得,与他往来的那些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活字典”,他的记忆力确实很出众,博览群书。随他了,我这个人记忆力也不差,我清楚地记得他在不同时期说过的一些话:比如,大约是在周恩来死后,发生了针对邓小平的天安门事件,有一次我们全家正在吃晚饭,我父亲突然撇下筷子,扬起头,很动情地说:“现在看来,毛主席作为一个政治家的品德,值得怀疑!”我记得我们全家都静悄悄的,就好像他扔了颗炸弹,谁都不敢吭声,紧张得要命,因为他批评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呀,我当时觉得说出这样的话来,杀头都是应该的……一方面我担心他的话被外人听见了,我们全家又要跟着他遭殃,一方面我又盼着谁把他好好教训一顿……吃完饭,我母亲把我和我姐姐拉到厨房,关上门窗,反复安顿说:“千万不敢把你爸刚才的话传出去,知道不?”
我母亲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女人,在我父亲面前,就像老鼠在猫面前一样,我记得,我父亲多次用湿毛巾打她……唉,不说她了,我不愿意说她,还是说我父亲吧。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对,想起来了--我对我父亲的另一句话印象也很深,那大约是1978年前后吧,邓小平重新出山了,同样是在饭桌上,不过,饭桌上不全是我们家人,有一个叔叔留下来吃饭,他和那个叔叔一边吃饭,一边交谈,我记住了他说的一句话:“现在看来,社会主义应该有一个无限大的肚子,具有消化钢铁般的能力,把资本主义有用的东西全部吞进肚里,消化掉。邓小平留过洋,一定是熟悉商品经济的,我对中国的前途充满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