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口气是不是变得有点得意了?有时候,我确实还是很佩服他的,他毕竟是一个才子……我们父子间有时候也挺能沟通的,他还没有退休的时候,我曾经劝过他:“你不要老是说,你把你肚子里的东西整理出来,写成文章多好。”他回答:“我头痛,我身体受不了。”我劝过他几次,他的回答都是这句话:“我头痛,我的身体受不了。”到近几年,他退休了,闲时间多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摆开了架势,雄心勃勃地要读书写作,要把耽搁掉的光阴补回来,我故意泼冷水:“你要注意身体,要多休息,别写了!”他是怎么回答的你猜,他坚决地说:“不,我要写,我要写!”结果还是什么也没写出来。
这么说了一通,我心里好受多了’我发现这个女孩有很好的理解力,还很会包容人,年纪不大,却显得很“老气”。在宁夏方言里,“老气”二字的词义类似大气和成熟,却没有“衰老”的意思。我确实觉得她很老气,又不失清纯卜我惊异,一个风尘女孩也能让人感到清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把手机关了,完全依赖着我,安安静静的。我把她带出去,逛了几家商场,给她买了一瓶外国香水,一种很怪的牌子,叫什么“拜占庭”,498块钱。我估计,她认为我很有钱,其实我没多少钱,我不过是一家公司的业务经理,能有多少钱?但我的几个钱多数都花在女人身上了,这是事实。目前为止我还没想结婚,因而也没打算攒钱。我们在外面吃了饭,然后回到一室一厅里。门一关我们就上床做爱,其后我们仍旧躺着不起来。后来,使我大为惊异的是,她竟趴在我身上哭了,我问她怎么了,她哭着说:“我也想起了我父亲。”我无语,她又说:“你要是有耐心听,我也给你讲讲他!”我表示想听,她便坐起来,披着毛巾被,从她自己的皮包里摸出一盒女士香烟,很老练地甩出一交,在烟盒上缴两下,用火机点着。而事实上,在我面前她这是第一次吸烟。她吸了两口,神情变得凄楚了,毛巾被下光滑的身体渐渐抱得紧紧的,双腿紧紧地夹在一起,接着便开始说了起来当她讲完了她父亲,我发现,我已经被她的故事改变了,换句话说,我仿佛爱上她了,我甚至完全相信,我将会娶她为妻,我将争取既做她的父亲又做她的丈夫。关于她父亲的故事,这篇小说里是不该讲的,我也没想在另一篇小说里讲了我更愿意尽快忘却。
我和她一直呆到第九天。我要娶她的决心没有变,虽然她并没有同意,她说,我太好,她不配给我做妻子,她只愿做我的情人。但我不管她的话,我一定要把她带走,先在公司里给她介绍个工作,让她直接住在我家,我家的房子是我父亲单位的,有150多平米,她可以跟我住在一起,也可以跟我母亲住在一起。我说过,我父母是分开住的。
第十天早晨,她向那家歌舞厅告了别,取上行李,我们打了辆车,回到我家。我对母亲说:“老妈,她叫冰儿,我准备过几天和她结婚,先让她住咱们家。”母亲铖得有些木然,因为,我曾经多次带女孩子回家住。她已经习以为常了。丈夫和儿子都是风流鬼,她拿谁都没办法。后来老家伙两装革履地回来了,我也按惯例作了介绍:“老爹,这是我新找的女朋友,名叫冰儿,我准备跟她结婚!”我看见老家伙的目光极快地跳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冷漠的本性,没说一个字,回他的卧室里去了。我发现冰儿见了老家伙,有点紧张,一下站了起来,随后坐问沙发上,身体前倾,双手交握,夹在两腿间。我不禁笑出了声。
我们回到我的卧室,抱在一起;滚到床上。冰儿悄声说:“你父亲比我想象的还要有风度!”我说:“老家伙看见你的时候,目光暗暗跳了一下,你注意到没有?老家伙就像一个老练的骑手,一眼便能看出一匹马的品质。”冰儿在我脸上轻轻拍一下,淡淡地笑了。几天后,我便在我所在的公司给她找了份工作,我还向同事们宣布,她是我的女朋友,过些时候我们将结婚。这样有很多好处,其一,便于我和她出双入对;其二,避免公司里的男人打她的主意;其三,婉拒公司内的女孩纠缠我;其四,防止我自己动摇。果然,在公司里,她很受欢迎,大家冰儿长冰儿短地叫着她。她自己也显得更出色却毫不做作,好像一切都是未经掩饰的。而日,就连她身上。原有的那一点点风尘气也转化成了美妙的东西--我想,这与她落人风尘时间短有关。当然,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秘密公司里几个有见识的男人在我面前夸她:她虽然长得一般,但确实有一股子蛊惑人的劲儿。在我们家,情况也差不多。她很会来事,嘴又甜,什么活她都能干,还把我父母亲切地唤作“爸”“妈”,跟我的“老爹”“老妈”比起来,实在是大异其趣。我姐姐一家来,也都很喜欢她。
我父亲甚至破天荒地表示,把他的全部积蓄拿出来,给我们办喜事。当时听了他的话,我甚至失控地流了泪。因为,他从来都说,“你结不结婚,我都不管,我这辈子,只会存够买自己棺材的钱,剩余的都要花掉。”--我不见得真会要他的钱,但我确实激动万分,我感到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应有关切。当然,我明白,他所谓的“我不管……”里面包含着对我的“恨铁不成钢”,我姐姐顺利地考上大学了,而我没有,我向来只知道惹是生非,早早就开始谈恋爱,从来不做作业……靠着一点小聪明,头一年考大学只差不到十分,第二年便死活不再参加高考,待业了好几年。我父亲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一点都不管我。他当时是文化厅副厅长,解决一个儿子的问题是不难的,但他确实始终都没有管。我前面提到的我们父子间的“敌意”,正是在我待业的几年中愈加强化的。那段时间我真的多次有过弑父冲动。后来我才相信,他对我的冷漠,不仅是因为一对我这个儿子的失望我记起了他常说的另一句话:“我不会给共产党的官送一分钱的礼。”关键在于,他果真也做到了这一点。
这要感谢冰儿,是她耐心地听我讲“我父亲”,讲的过程中,我对老家伙的敌意竟不知不觉地消减了。我现在相信,我去新市区就是为了遇见她。不久我出了一趟差,离开银川二十天。就在我即将回到银川的某一天,我的手机响了,传来了冰儿的有点变味的声音:“你回到银川后,先别回家,我有话要跟你说。”我问:“啥话?那么神秘。”她说:“见了再说,反正,你回到银川先跟我联系,在我们没见面之前先别间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焦急地问。她不回答。我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我只是不敢猜而已。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老家伙到底把她怎么了?”同时又一遍一遍地否定自己。
回到银川,我坐在一家茶屋里等冰儿。她来了,穿着那件我给她买的浅蓝色的、开衩很高的、有点像旗袍的连衣裙。她真是动人极了,而且她身上还散发出一种我不熟悉的味儿。她对我一笑,有点苦,有点异样。她无声地像一朵花一样开在我面前,我冲动地把她揽进怀里,不顾旁边有人,摸着她精心化妆过的脸。我感到,她在不经意地拒绝我!“怎么了?”我问,一边点上了一支烟。她说:“我也来一支。”我弹出一支烟递给她,并给她点着。她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目光躲着我。“你快讲,到底出了啥事?”我感觉很不好。她幽幽地盯了我一眼,目光象是潮湿的,又有一种深不可测的东西。直到我们几乎同时抽完一支烟,她又要了一支,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才汗始说了第一句话:“我害怕你不冷静,真的,一切都是那么意外,但我……实在是……说不出口。”我有点沉不住气了,大声说:“你不要磨蹭了好不好?”“你必须,先向我保证……”“我保证,你快说!”我几乎失去理智了。我又点了一支烟,迫不及待地吸起来。冰儿看上去有点过分紧张,身体前倾,额上有细汗渗出。“这实在太离奇了,但是,这是真的,我爱上了你父亲,从第一眼开始就爱上了。你在的时候,我一直在克制自己,但是,就象是天意一样,你出差了,我的自控力一下子变成了零,有一次,我把他约了出来,他来以前我已经喝醉,我把一切都说了……我对他说,看见他的那个瞬间,我一下子明白了,我要找的男人就是他,首先是父亲,其次才是……丈夫,再加上,你和他那么像,他身上有你的影子,而你仅仅是你,你身h没有他……”
“他呢?他怎么说?”我问。
“……你去问他吧……”她答。
在相同的地方,我跟老家伙见面了!老家伙骑着他那辆破车子,穿着他的所有衣服中最考究的那件深蓝色西装,打着领带,很“正式”地来了,我发现,他的神情中有一种无法掩饰的疲惫感。他的深蓝色让我马上想起了冰儿的淡蓝色裙子,一个深蓝色,一个淡蓝色!我鼻子里不禁“哼”了一声。他缓慢向我走来。我埋头吸烟,故意不看他。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切感,我感觉眼下这一幕极象是曾经出现过的,又象是终究要出现的。我坐在此处仿佛已等候多时了--等候这个我早就认识的老家伙的到来!
他在我对面坐下来。突然,我发现我没有带来一样东西:刀子,那把用报纸粗略包起来的刀子!杀了他,此刻难道不是最好的时机吗?我这样问自己了可是我手无不铁可是,如果真有刀子,我大概也不会立马动手。这倒不是因为胆怯。我意识到,我有一种隐隐的欲望,或者说。好奇心一一想听听老家伙怎么说,怎样在儿子面前张口结舌……
老家伙有点手足无措,我想起他是不抽烟的,便要了一杯他爱喝的龙井。他喝着茶时,果然显得镇静多了。我一句话都不想说,包括催他说话。我坐着不动,我感到自己冷静极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一种“胜利”的感觉。我终于等到他开口了:“……这实在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难堪的事情……她身上那种无遮无拦的青春气息,还是那种不明不内的亲切感,那种说不清的韵味,把我整个击垮了。虽然如此,要是她不先说出来,我是绝不会……绝不会说出口的。我已经这把年纪了是不是……我确实打算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支持你们结婚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会……她都给你说了吧?说实话,我虽然犯了一辈子‘作风问题’,但我还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一个女人……以前那些其实都不过是偷情……我承认我这个人是有弱点的……不过,我和她什么都没有……”
“我母亲怎么办?”我想不到,我会问这句话。重要的是,这句话表明我已经妥协了,或者,我准备妥协了。我的意识里突然出现的片言只语是:即使我无所谓,我母亲怎么办?我不能不站在我母亲这一边,她老实了一辈子,辛苦厂一辈子,临了还要受此委屈?这公平吗?我是现代青年,可以故作潇洒,甚至远走高飞,可我母亲怎么办?
“我不知道……说实话,我没有勇气跟她离婚……关键是,我没勇气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冰儿是我儿子的未婚妻……我宁可去死……”他抬头求助地看我,很真诚的样子,我想笑,却严肃着,问:“那么怎么办比她表面做我的妻子,实际上却楚……”“你别挖苦我了,我说的是真我们这一代人……毕竟跟你们不一样……”他说。我还是想笑,怛笑不出声,我只觉得有些满足。我意识到、嘲讽,是多么有用的姿态呀!
这实在是一个难题。尽筲仅仅儿个不时后,我便基本能做到,把这件事情当作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对待了。对此,我略有些惊讶。不过,我实在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老家伙没勇气跟我母亲离婚--只不过是没勇气面对一种议论:“父亲爱上了儿子的未婚妻”,仅此而已。而他又真的爱儿了冰儿,她也爱上了他。让冰儿仍旧以我未婚妻的名义做老家伙的情人?“弑父”?或杀了他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个?我本人自杀?
当晚我在公司里睡了。前半夜,我做广一个梦,后半夜一直在琢磨这个梦。梦境大致是这洋的:先是在家里,跟老家伙吵了一架,临出门的时候,我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你听好了,冰儿是个‘鸡’!”离开家以后,我乘火车上速来到冰儿家所在的城市,径直来到当地公安局报了案:“冰儿谋害了她父亲,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梦的最后部分是:警车停在我家门口呼叫不已,冰儿从我家出来,身后跟着老家伙。冰儿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义无反顾地走了,主动上了警车。
我母亲追上去拉住她的手,声嘶力竭地喊:
“姑娘你到底做错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