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问,你几个?我说,一个班。她笑了笑,男孩女孩?我说男孩。杏花说,没有想着再生一个丫头?我说,丫头不是你给我们生下了么。杏花就笑,是我当年拉着她的衣角说杏花杏花你当我的媳妇吧时的那种笑。
我掏出五十元钱给丫头,丫头却撒开腿跑了。杏花有些不高兴地说,不要这样,语气很重。我就觉得自己不小心做了一件错事。现在,城里人春节串门子,不就是这样做的吗?但是面对杏花,面对杏花的孩子,我却无缘无故地觉得,那五十元是脏的,见不得人的。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把那五十元钱重新装进兜里的。我的手很尴尬。
杏花意识到话说重了,忙换了口气说,就这样唱露天戏啊?进屋啊。说着用手揭起门帘。但我却觉得杏花的手上不是门帘,而是一片铿锵的锣鼓声。
村里的戏台上正在演已经演过十几遍的革命样板戏。下着雪,雪水渗进我们的脖颈里,单布鞋里,却无法浇灭我们的一腔革命热情。铁梅的红灯照过来,照过来,直照到杏花的脸上。把杏花冻得通红的小脸蛋照成一盘月亮,把穿着花棉袄的杏花照成一棵月亮树。
那盘月亮就挂在我当时直冻得打战的心上。
我的心里是多么甜啊,铁梅的红灯不左不右,偏偏照在杏花身上。那可是革命的光辉啊,就有无数金光闪闪的五角星鸽子一样在我心里啪啪啪地飞。
很冻,但我们没有谁希望戏快点演完。
但胜利的枪声还是不可抗拒地响起。
满腔的激动需要时间来消化。铁梅就月亮一样被我们带到回家的路上。路程走了一半,杏花才从刚才的幸福中喘过气来,给我说,你说共产主义一实现,我们的生活该有多幸福?我说,大概每个人都有一双新棉鞋吧?杏花显然对我的回答不满意,认为我的革命觉悟不高,说,一双新棉鞋算个啥,是点灯不要油,耕地不要牛,找媳妇不用愁,天天坐着飞机天上游。我就后悔得不行,本来这些我也知道,可是我怎么就说了那么一句没有水平的话?现在想来,肯定是我快要冻坏的双脚让我那样说的。到了杏花家门口,杏花像从前大多看完电影时一样地说,不回去了吧。这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到杏花家里,我忍着脚痛,无比夸张地添油加醋地给杏花父母讲铁梅的红灯是如何照到杏花身上,直讲得杏花脸上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又是给我端来热水,又是拿来饼子。直到两位老人的鼾声响起,我们还在兴奋地谈论着,谈论着那个密电码,谈论着那个扳道工,谈论着革命胜利之后的幸福美满生活。那时,我们是多么希望快点长大啊,长大过无比幸福美好的生活啊。
到了屋里,地生娘却没有在。我问地生,你娘呢?地生一笑,说去他舅家了。我说,你不是说你娘叫我给你姐写信吗?地生就抿了嘴笑。杏花的脸上也多少有些不自然。地生忙着给我倒茶,端油饼,还有我们从小就吃不够的“甜胚子”(用莜麦发酵而成)。我就端了一碗吃起来。那时,我们家很少做得起甜胚子,即使在过年的时候。杏花家做好了,就悄悄地来叫我。那个甜啊。当时我想,怎么就没有生在杏花家呢?要是成为杏花家的一口人就好了,要是让杏花做我的媳妇就好了,就可以想啥时吃甜胚子就啥时吃了。
一天,我拉着杏花的衣襟说,杏花杏花你做我媳妇吧。
杏花红了脸说,那要看你的心肠好不好。我就把上衣扣子解开,把肚子挺给杏花,让杏花看。杏花像侦察员一样左瞧瞧,右看看,然后拿出铅笔,无比庄严地在我的肚皮上写道: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
经革命委员会检查:合格!
接着,我又在杏花的肚皮上写: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就在我快要写到肚脐眼那儿时,杏花说,好了,把我的肚皮当本子写啊。我说,吃亏了你再写嘛。说着,嗵地一下躺在炕上,双手把衣襟揭开,看着房顶,等待着杏花在上面书写最新最美的画卷。
杏花拿起笔,却不知再写什么好。自言自语地说,写个什么呢?
我说你就写“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吧。
杏花就写。可是她只写到“入”就把笔停下了。只见她的鼻子抽了抽。说,不对,差点上了阶级敌人的当,本大人要重新检查你的心肠问题。我虎地从炕上翻起来,盯着杏花问,为什么?杏花说,你闻,你的肚脐眼那儿有股馊味,像是什么东西坏了。听我爷爷说,每个人都是从那个地方开始变坏的,看来你也要变坏了。然后一脸的严肃。
我就把头弯到肚脐眼那儿闻,果然有股馊味。头上一下子冒出涔涔热汗来。
我腾的一下跳下炕,一口气跑到沟里的泉边,把肚脐眼儿洗了一百遍,直到闻不到馊味,再去让杏花闻。
差点没有把杏花笑死。
后来,杏花就不让我在她的肚皮上写字了。再后来,她又不让我和她同一个被窝写作业了。再后来,等我说杏花杏花你是我媳妇时,就要招打了。
杏花上完小学,她爹就不让她念书了,我的上学路上就少了一个伴儿。我上学早,加之身体单薄,常受外村孩子欺负。杏花就护着我。杏花一走,我的日子就不好过。父亲去给杏花爹做工作,却一直没有做通。为此,我把眼睛都哭肿了。父亲无奈,就让我住校。但杏花却没有就此死心,顽强地坚持自学初中课程,钉了几个大本子,一本一本地抄我的课本。我放学一回家,就找我给她讲。为此,我每周放学后,都是跑着回家的。能够为杏花做点什么,我觉得很幸福。
谁想我们的二人课堂不久就夭折了。
杏花是我上初三那年的春天被人领走的。
等我从学校回来。杏花已经走了。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母亲给我转来一支钢笔。说是杏花留下的。我问杏花还说什么来着。母亲说什么也没有说。从此之后,我再没有见到杏花,也没有听到杏花的消息。倒是那支英雄牌钢笔,我一直没有舍得用,到现在还存着。
地生给我用茶罐炖了几杯茶,就借故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又不知说什么好了。我没话找话地问日子过得还好吧。杏花说,还好,就是想家。我说,我也想,每天晚上做梦都在这个山沟沟里,都是我们在玩家家,跳房子,唱革命样板戏。杏花说,我也同样,可是要回一趟家,实在是不容易啊,就是这次,也不知下了多少次决心。我说说起来惭愧,我比你近得多,但回家的次数也比你多不到哪里去。总想找个空当,在老家,在父母身边多待几天,可是每次回来屁股坐不热就起身了,像我们小时候被狼追赶着似的,总觉得手边有干不完的活儿。杏花说,你说得太对了,我们都被狼追赶着。不过,你总算忙出名堂来了。我说,还不是瞎忙。杏花说,听地生说你都出书了,带回来着吗,让我看看?我说正好没带,到时给你寄吧。是的,怎么就没有想到给杏花寄本书呢?
我问孩子的学习怎么样。她说还行。我问她老公对她还好吧。她说还好,不打不骂就是好了。我说是啊,能遇上一个不打不骂的丈夫也真不容易呢。杏花的嘴角动了一下,像是要笑,却没有展开。
接着,杏花问我啥时走。我说明天就要动身了。杏花说,这么紧张?我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杏花的目光就重了一下,又重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却打住了。我说,正好,我们一块走,在我那里住几天。杏花说那还不给你把人丢尽。我说看你说的。杏花说弟妹长得肯定非常漂亮吧。我说还可以。杏花说一定很贤慧吧。我说不是母老虎就是贤慧了。
还真想带杏花到城里住几天,在这方面,妻子还算通达。就真诚地邀请。杏花说,不了,马上就要种了,我得赶着回去。我说,看来,我们都放不下啊。杏花笑着说,如果能放下就好了。说着,起身从炕柜上拿下一个花布背包,犹疑了一下,放在我面前。说,这是我给你、你媳妇和你儿子带的一点东西,不要嫌弃。我说啥好东西。打开一看,是两包葡萄干,一支雪莲,一条羊毛围巾,一个羊毛织花书包。我的心里突然一阵难过。那么我该给杏花送些什么呢,我总不能再给她送钱吧。
我拿起羊毛围巾,在脸上贴了贴,然后围在脖子上,身上不禁涌起一股暖流。
抬起头,正迎上杏花甘甜、满足而又潮湿的目光。心就变成一个舌头,一个童年伸向天空的舌头,任凭杏花目光的雪花,落下来,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