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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我们心中的雪(1)

郭文斌

大年初二的早上,我正和几个侄子在厢房炕上打牌,听见母亲在上房里喊。过去,有个小伙子正给父亲磕头。母亲说,这就是地生,杏花最小的弟弟。我的心中一下子涌上许多亲切来。等他磕完头,就格外殷勤地递烟上茶。母亲也把能拿出来的干果小吃都拿出来了,显然是把地生当上宾来对待。

寒暄过后,地生问我,今天有空吗?我说没啥事。地生说,如果没啥事,我娘让你去下面家里一趟,给我姐写封信。母亲说,我正要问你呢,杏花今年又不回来了?地生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反正没见信。母亲问,多少年没回来了?地生说,就我爹过世那年回来过一次。母亲的神情就暗了一下,怅怅地望着地生,像是要从地生的脸上努力找出些杏花的消息来。父亲说,不过回来一趟也不容易,那地方,光想一想都觉得费力气呢。

母亲动手给地生热暖锅,被地生拦住。母亲就生气了。地生说,改天吧,我怕过会儿来了亲戚,我东东哥(我的乳名)就走不开了。父亲说,那就让他们早点去吧,过会儿改改(我姐)两口子一来,还真走不开了。说着,打开炕柜,把我给他买的工字牌卷烟拿出两条,让我给地生娘带上。地生不让。父亲说,大过年的总不能让他空着两只手进门吧。母亲帮腔说,这两条烟本来就是你东东哥给你娘买的,他昨天还给我说哪天要去看你娘呢。地生的目光就在我脸上掠了一下,说,那我就替我娘谢谢东东哥了。

和地生走在通往下庄的路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条当年最亲最近的路,当年糖葫芦一样串结着我一个又一个美梦的路,竟然十多年没有踏上过了。是路生分了,还是我的脚生分了?抑或是别的什么?

地生始终低着头走路,不主动和我说一句话。而我则满肚的话头,却不知从何说起。就那样默默地走着。好在路不远,很快就到了。

门口站着一个人。我竟没有认出来。而对方的笑容却说明她已经认出我来了。地生说,这就是我姐。我的脑门上就亮了一下。这就是杏花?渐渐和记忆吻合的一些神态告诉我,没错,就是杏花。

我的心窝子里一下涌上许多东西。伤感而又温暖,亲切而又痛疼。

杏花的眼睛里也全是惊叹。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个叫高东方的人,肯定不是当年的那个毛头小子了。

看着我在一个劲地发呆,杏花说,怎么,把你给吓着了?我说还真有点,都多少年了。

有一个女孩站在杏花面前,扑闪着眼睛,仰着头盯了我看。我说,这是女儿?杏花说是。我的心里又痛了一下,没有缘由的那种痛。当年我们玩家家时,她用杏核当女儿,我用大豆当儿子,她摆一百个,我摆一百个,然后娶亲,然后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直到院子里的“家”满得摆不下。不想岁月在不经意间真点豆成兵,转眼,她的女儿就在眼前了。

我说还好吧。杏花说还好,你呢?我说马马虎虎。杏花说,听我弟弟说,你都上了电视了。我说,那是闹着玩的。

杏花似乎一时找不到要说的话,就那么盯着我看。我也不知说什么好。

我当即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把胡子剃一下,怎么没有把衣服换一下。为了让老家人容易接近,回来后,我就换上母亲做的棉袄布鞋,胡须也不修,黑茬茬的。但这一想法马上就过去了,因为站在我面前的杏花也比我洋气不到哪里去。都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了。如果说和别人还有一点什么区别的话,就是眼神里还残留着那么一点点“文化”。

还是杏花先找到话,怎么,吃不饱还是穿不暖,这么瘦?当年的口气了。那时,我们家穷,真是吃不饱,穿不暖,上学时,杏花就常常把她的窝头给我吃。

我说,既吃不饱,又穿不暖。杏花说,那说一声啊,我给你借啊。我说还真要向你借呢。

快进来啊,杏花突然回过神来,手往起扬了一下,像是要在我肩上拉一把,却在半路上停住了。

这一停,让我心里好一阵难过。当年她可不是这样的。冬天上学,我的脸冻僵了,她就把自己的一双手霍霍地搓热,贴在我的脸蛋上,给我暖。我就觉得全世界都在那一双手上了,伟大领袖毛主席都在那一双手上了,共产主义都在那一双手上了。现在,她的手明明到我的肩上了,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是我的肩变了,还是她的手变了?

手也皲得不像个样子,到处都是孩子嘴一样的小口子。可以想像,这十几年的日子,就是在这一双手上展开的。给猪和食,给牛拌料,给孩子洗衣服,穿针引线,缝新补旧,春播夏收,哪一件不是这一双手!

一进院子,我的目光就脱兔似的搜寻起来。

哪是我们玩过家家的地方,哪是我们跳过房子的地方,哪是我们剥过玉米的地方……最后,在那个高房子上停下来。显然,那个高房子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花格窗框里都结上蜘蛛网了。应该说,杏花看着它肯定要比我心痛得多。看着我面对高房子出神,杏花说,前些年她回来还把上面收拾一下,住几天,今年却没那个心劲了。再说,也漏雨了。

就有滴答滴答的雨一声声落在我的心里。

雨滴滴答答地在房顶上落着,我和杏花趴在热炕上写作业,身子挨着身子,脚丫碰着脚丫,多好啊。作业还没有写完,炕洞里的土豆却熟了。杏花跳下炕去,拿了长长的灰耙,猫着腰,七下八下,它们就一个个乖爽地躺在炕洞口了。她拿起一个,噗的一口,拿起一个,噗的一口,直吹得一脸的灰。一个个土豆在杏花撮成喇叭的双唇前显出本来面目,黄脆黄脆的,看着就让人流口水。杏花拣了最大的给我,说,吃吧。我说吃就吃吧。一口下去,没有散尽的热气扑出来,那个酥啊,胜过苏联的面包。杏花吃土豆的样子可真是好看,真是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你看,她的嘴皮只是往土豆上一搭,并不咬,就有一块自动落在她的嘴里。一搭两搭,土豆的肉就没了,手里只剩下一个金碗一样的壳儿,举在我的鼻梁面前,说,我老汉牙不行,送给你娃娃吧。那时,我还真以为是她的牙不行,现在想来,她还是想让我多吃一点。吃完土豆,心思一时无法回到作业上,就趴在窗前看雨。整个村子躺在雨的怀里睡觉,缠绵的鼻息结成一层层雨雾。窗前的杏树同样在雨中做着最甜的梦,安恬而又幸福。还有生产队里的玉米,眼看就要熟了。雨把玉米的味道送过来,直往我们的鼻子里钻,往我们的骨头里渗。

现在,我还能看见,茫茫秋雨中,有那么一个高房子,高房子上有那么一个小木窗,小木窗里有那么一对小脑袋,拼在一起,四只黑眼珠上长长的睫毛眨呀眨的,看雨。

他们看到了什么?

他们懂雨吗?

他们的目光到底有多长?

是目光长还是岁月长?

是岁月长还是雨长?

……

下雪了,我们并排站在院里,比赛着伸出长长的舌头,屏着呼吸,耐着性子,等待着天上的雪花一片一片落下来,落下来。然后用心体会雪花留在舌头上的轻浅的脚步,体会着一种带着淡淡温热的冰凉的美好,一种无声无息心甘情愿的消失的美好。

啥味道?

好像是甜的。

不,是苦的。

那是你的舌头苦。

明明是雪花苦。

就是你的舌头苦。

谁说我的舌头苦?

我说。

你敢打赌?

当然。

如果输了呢?

输了就做你媳妇。

我就挺着肚子把舌头伸给杏花。杏花的舌头就在我的舌头上点了一下,又一下,然后正着神色,咂咂嘴,像是品茶。最后宣布:经本大人检查,不是苦的,不是甜的,而是咸的。

雪下大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我们的头上,睫毛上,鼻子上,身上。关于舌头和雪的争论仍在继续。想想看,一对雪人儿,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热火朝天地争论雪。

这时,从大门外跑进来一个水灵灵的女孩,杏花说是她的大丫头。

这不是当年的杏花吗?我在心里说,杏花还在,逝去的只是日子。

就有些后悔没有把儿子带了来,让杏花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