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由于是人家的婚宴,由于总是给人家做这婚宴的席面,这俩父子总是在喜庆和忙碌中度过,他们总是不说话或很少说话,但这并不说明他们的心里不装事,他们的心里也装事,经他们手的东西的丰裕和简薄都可以让他们惦量主家日子过得富足或不足。即使是日子过得再简薄,因为是办宴席,也多多少少显得油水光亮,油啦,肉啦,酒了,烟了,总是要钱来买,这父子是有心计的,他们可以一眼就掂量出主家是否有钱?办这个宴席是铺张了或是主家刻意在吝啬,但每一次给人们办婚宴席这父子俩都要在内心受到一次刺激,那就是世上又一对新人终于要结婚了,晚上呢,必然是入洞房了,入洞房呢,必定是要做那事了,结婚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可以让一个男人放足了胆子和用足了力气在女方身体里进进出出。这父子俩,做父亲的总是在想自己的儿子什么时候也可以把婚事办了?那儿子呢,心里的想法就多一些,就更丰富一些,有时候想法多的他都会让他自己的身体受不了,比如看到了那新娘或新郎倌儿兴滋滋的脸庞,比如听到了一句什么人调笑新郎倌的荤话,这儿子就总是无法不想到晚上的事情,有时候下边就会火棍样顶得老高。这时候他的脾气就会变得无比倔,比如他父亲这时要他做什么他会偏偏不去做。也就是说,做这种宴席,儿子最容易受剌激,几乎是每一次给人家做婚宴席面他都要受到剌激,身体的剌激过一阵子总会消褪,精神上的剌激就不好那么消褪。如果那些新郎倌岁数比他大,这儿子所受的剌激就相对小一些,如果新郎倌的岁数比他还要小,那剌激就会加倍。由于是人家的婚宴,这做厨事的父子俩总是能在一边冷静地旁观,总是把人家和自己做一回比,相比的结果几乎都很一致,那就是无论这家人富裕或不富裕,人家总是在那里办喜宴了,总是在那里入洞房了,结论是一个,人家都要比自己强,这父子俩便在心里更加沮丧。
那么大的朱红色南瓜,给搬来了,放在了油乎乎的案子上,你这时就可以看出那儿子内心的苦闷,他手里的刀一下子抡起多高,把偌大一个南瓜只一阵功夫就砍杀得落花流水,反正切瓜这活儿又不要看刀功,大块切小块,小块再切小块就是,只有在这时候,儿子才畅快一些,亦是一种发泄,当父亲的明白儿子心里的苦闷,便到一边去抽烟了,望着那条河,河边黄黄的,老半天,做父亲的才明白那原来是菜花儿,他也走神了。这时候,他又听到儿子在灶那边用热油过那些明天炒菜要用的肉片儿了,“唰”的一声,一勺肉片儿下了油锅,一下子。腾起多高的火苗,这就说明火好,做儿子的,还没发泄尽,手里的铁铲把锅敲得多么响,那火苗子又一窜,又一下子起多高,旁边的乡下女人都看呆了,喝出一声好来!“哗啦、哗啦,”这一勺肉片儿已经过好了,儿子把手中的炒勺“啪”地一敲,过好的肉片儿被放到另一个盆子里。又“唰”的一声,又一勺肉片儿开始过油了,“嘭”的一声,火苗又窜了起来。“哗啦、哗啦、”这一勺肉片又过好了,炒勺又给“啪”地一敲,过好的肉片又给放到了另一个盆子里。什么是手脚麻利?这就是手脚麻利。
“这才叫办事!”旁边不知是谁赞了一句,说武家办事真像个样子,说请人的帖子都怕是已经发到区上了,区上明天定会来不少人。旁边的人这么说话的时候,做父亲的又在心里想,要是自己儿子办事呢,能请到多少人?做父亲的甚至又想到了河下的那个姑娘,有那么粗的两条辫子,因为那两条辫子,做父亲的就无端端地也喜欢那姑娘,但那姑娘现在已嫁了人,那姑娘嫁人原是没什么好说的,好说的是居然是他们父子俩去做席,也是在后边临时搭的灶头上做,做了一天一夜,又一个白天,到后来人们闹洞房,闹得特别厉害,那新娘答应给每人十块糖果才被充许去解手,那新娘到后边来,因为厕所就在后边,父子俩才一下子都愣在了那里,连那姑娘也想不到做席的会是自己过去的对象。那一次,接下来,做儿子的忽然没了神,只是喝酒,只是不说话,但并不就收拾了家俱走人,还惦着半夜里新娘新郎吃对面饭要用的汤汤水水。给新娘的汤碗里照例是两个肉丸子夹一截三寸大的肉肠。新郎的汤碗里却是一根小茄子上套一个油炸的黄黄的焦圈儿。这就是闹房,这就是调戏,这亦是给新娘上课,教她明白一些男女之间的私情。
天黑了,做父亲的端了碗饭蹲在那里吃,心里想的却是要比一比,把这一年来做过的大大小小的席面都想了一个过,还是这武家的席面大,不说别的,临到天黑,村里的老三又用小四轮送了一回水果,西瓜和香蕉,这就更显示了武家的气派与众不同,是城里人的作风,居然还要上水果盘!放水果的盘子也拿了来,是长的,像鱼盘,武国权的女人对父子俩说西瓜要切成一指宽的一片一片,每片西瓜上还要扎牙签,香蕉亦要一切两段,为的是好剥皮,这是人们新近从城里餐馆里学来的招式,父子俩都一时弄不清这水果是要先上还是要等到吃完饭再上,武国权的女人是在城里见识过了,她告诉这父子俩水果盘是要在吃完饭的时候再上。那么,切几片呢?做父亲的又在一边问了。武国权的女人想了想说就切十片吧,恰好每人一片,香蕉呢,是要切五根,每人半根。武国权的女人又说。吃过饭,俩父子又合力倒了一下锅,把煮好的肉锅放在了一边,又在灶上架了另一口锅开始煮羊骨头和羊下水。端离灶的锅凉了一凉,做儿子的便把锅里的肉方都一一捞了出来,再晾一晾,便要过油了,一盆黄酒底子已经放在了那里,要过油的肉方都要先在黄酒底子里浸一下,肉才过出来好看。这一夜,父子俩干到很晚,过完油的肉方和鸡块儿要再放回到煮肉汤里去煨一宿,第二天便要上笼蒸。该过油的大肉方和小肉方还有鸡块和鱼,还有要做扒羊肉的肉条都过好了,父子俩又合力从灶上下了油锅,做父亲的要儿子去睡,床就在灶头那边,是两张门板对的,上边铺了草垫,还有就是武国权女人叫人拿了四件破旧的军大衣来,父子俩每人正好两件一铺一盖,反正也不脱衣服。儿子躺下了,脸朝着灶头那边,眼睛睁得老大,眼球被灶火照得一闪一闪。忽然间,儿子的嘴里吐出一句话来:“球!人家也是个人!咱也是个人!”做父亲的没说话,身子却一下子紧住,再也不放松,肩头便显得尖尖的。那边,煮羊汤的锅里“扑哧”一声,又“扑哧”一声,又“扑哧”一声,是羊汤滚沸时把汤溅了出来,前边院子里,来武家相帮做活的女人们正在彻夜把包子和花卷一笼一笼蒸出来,当院点了四个瓦数很大的灯泡,那光亮直亮到后边院子里来,倒好像前边的屋子此刻在放出光芒来。
然后,天就亮了。
天亮后,客人就陆续都来了,来得最早的都是武国权家的那些亲戚。羊汤锅在天明前又给加了火重新煮沸了,做厨事的父子俩也早早起来,切了一大海碗芫荽,又用滚油泼了一海碗辣子。前院早已经在炸油饼了,炸好的油饼一盆一盆扣在那里,等前来的客人吃,这村里的规矩是谁来了谁就吃,羊汤,油饼,还有两个凉拌菜,菜都拌在大洗衣盆子里,油很厚,亮光光的,早上的这顿吃喝是流水样的,人人都要来,来了就坐下吃,吃完了可以离去,到中午再过来。那些来帮助武家蒸包子蒸馍的女人也只能靠在那里歇一歇,也有不想睡的便镶在牌桌边一边打哈欠一边看牌,她们不能走,天亮后她们还有许多零碎事要做。后边的俩父子当然不知道前边有三桌人在打牌,而且还没有打完,他们在灶头一遍一遍地往盆子里舀羊汤,再让别人端到前边去。就这样,早晨一晃就过去。早晨过去了,武国权的女人领那几个女人又过到后边来。这时是用到她们的正经时候了,一大盆子泡好的木耳,又是一大盆子泡好的金针,还是一大盆子蘑菇,还有海带盆子,还有银耳盆子,还有泡粉条的盆子,还有两桶豆腐,再就是各样的蔬菜:蒜苔、小油菜、茼蒿、茄子、西红柿、青椒、长山药、黄豆芽、绿豆芽都给一趟趟地搬到后边来。还有,让父子俩忽然吃了一惊的是还有各种熟肉,这是他们不曾想到的,是武家从城里早早买来放在那里的,是香肠,是小肚,是千层脆的猪耳朵,还有皮蛋和薰驴板肠,这时也都给搬到了后边,一样一样放在案板上要切好装盘,这就显得更和别人家不同,后边便更加热闹了。那些女人干着活,看上去只是乱,两手不停在那里又是择黄花,又是择木耳,又是择蘑菇,接下来又一样一样地洗菜,这时已经有人把一根粉红的塑料水管子从前院拉了过来,就在那边“哗哗哗哗,哗哗哗哗”长流水地洗,把蔬菜一样一样地洗过来,水已经流出去很远,在不远的地方白晃晃聚成了一大片水,那水忽然又一转,朝下边流去了,那边是河。洗好的菜都已经分别放在大盆子里,一盆又一盆让人简直是有些激动,只有在这时候那做厨事的俩父子才显出他们的尊贵来,好像是台上的主角终于有了龙套来给他们跑了起来,这时候俩父子几乎不再插手,打蒸锅的事已经安排好了,香气从蒸笼上渐渐弥漫开,到开席的时候只要看炒就行了。这时候俩父子倒有些激动,他们还从来没有看到过有这样大的排场,这毕竟是在乡下,这俩父子,简直是有几分骄傲的意思在心里了。乡下的厨子,竟然做这么大场面的席!
前边院子里呢,已经准备了鞭炮,那一班鼓匠来得要晚一些,是乡里有名的“新时代福庆班”,人来了,先不吹,先去桌边坐了慢慢喝羊汤吃油饼,人人的嘴上额上马上都变得油光光的。那两个女的,是唱现代歌曲的,衣服穿得真是顶顶特殊而性感,上衣很短,短到快要露出肚脐眼,下边是裙子,也短,短裙子下是两条腿,当然会是两条腿,但这两条腿和别人的腿不一样,是穿了紧身裤,是线条毕露,一走一动,不但会露出后边那圆圆的两半屁股,前边亦是春光外露鼓鼓的一团。这班鼓匠还带着他们走四乡都要带的电喇叭,这时有人在那里开始安装了,站在一把凳子上,在院子门外一左一右各装一个高音喇叭,喇叭上又各吊下一个红绣球。
婚礼是快到中午时开始的,先是,鼓匠们迎了出去,各举着自己的乐器,吹着那支极热闹的《走进新时代》的曲子,走到一半又改吹一曲《妹妹你坐船头》,再走一段又吹一曲《老鼠爱大米》,一直迎到了村外,那边的人马也已经过来了,是八个年轻人,都衣着鲜明,护着一个彩棚,彩棚上绣了大朵的牡丹和小小的凤凰鸟,还有黄黄的流苏,真是好看,好像让人一下子回到了古代的日子,古代的日子只是让人觉得有没完没了的温馨。而彩棚下边却又不是轿,是一个遮了彩绣的小小棚子,棚里边的东西被遮着,这就显得有些神秘,就一直这么吹打着又走回来。这彩棚呢,被吹吹打打接进到武家前边的院子时,人们就又都看到了武家里亦在吹吹打打的音乐里抬出一个彩棚,两个彩棚同时被掀开,里边是两个小小的牌位,牌位便被人放在了前院南房的正面桌子上,便马上被人用红线绾在了一起,桌子后边的墙上挂着两面红旗,贴着红纸的礼仪单子,上边的墨字个个黑得发绿让人眼睛发花。这时有人开始放鞭炮,是二踢脚,“砰--啪”一下飞起老高,再一头栽下来,不知掉到哪里,院子里的人便又涌动一下,像潮水。
没人注意那俩父子也来了前院,他们忽然动心要看看新人,这既是他们迄今为止做过的最好的席面,所以他们想看看那一对新人究竟如何?更没人注意到这俩父子忽然又面无人色地回到了后边,他们开始慌慌张张收拾他们带来的炒菜家伙时也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即至俩父子匆匆消失了也还没人注意到。人们都拥到了前边,看前边的两个牌位被人们捧了在那里拜天地拜爹娘。当然这村里的人们都知道武国权是为他十四岁上得病死去的儿子办阴婚,武国权的儿子死了四年了,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到今年恰好是十八岁,是可以结婚的法定年龄。恰好呢,邻村有一个姑娘最近得白血病死了,这正好,两家便结这一门亲了。亲事办得真是既有声有色又有排场,只是到了中午大家该坐席的时候,武国权的女人才发现那做厨事的俩父子不见了踪影。各种的菜,各种的肉,粉条了,木耳了,金针了,蘑菇了一样不少,各种的吃吃喝喝都也一样不少,一盆一盆,又一盆一盆地放在那里,只是那俩父子不见了。那俩父子不见了,婚宴还得继续下去,便有人上了灶,是两个女的,在灶前毕竟显出了吃力,目光闪闪,且一脸的汗。但客人们还是在前边开始吃喝了,并且纷纷给武国权敬酒,武国权也给人们回敬。鼓匠们又把那支《老鼠爱大米》细细吹了一遍。
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村子后边那条河“活活活活”地流着,绕一个弯,朝东,又绕一个弯,朝南,然后流到远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