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
起初,我没想见他。他只是我妻子杜莉的姑夫,如此而已。那时候,我正在京郊的山村里采访。有一个剧组在这里拍戏,拍的是一个女人养驴致富的故事。我采访的演员名叫王珊(化名,真名不便透露),曾是模特大赛的亚军,T形台上妖娆的女郎。如今,她在剧中扮演的是地道的村姑,一个养驴专业户。
我和王嫌坐在一只碌碡上面,碌碡的两侧各有一个铁环,剧中的那头毛驴就拴在那里。王珊问我,不就是拴个毛驴嘛,何必打磨得这么光滑呢?她显然不知道,它本来是打麦用的。王珊又说,剧本里说了,这头母驴要生骡子了,这不是胡扯吗?毛驴怎么能生出骡子呢?可导演却说,编剧怎么写,你就怎么说。她摇了摇头,暗示导演不负责任。按说,我应该告诉她,母驴确实可以生出骒子,但我没有。我还鼓励她去和导演打赌,她说已经赌过了,生骡子她就请他吃熊掌,生毛驴他就请她吃熊攀。至于为什么要吃熊掌,她的解释是,她正在系统阅渎孔子的《论语》,孔子说,鱼和熊攀不可兼得,舍鱼而吃(取)熊掌者也。这话是孔子说的吗?我当即表示,愿意当他们的证人,吃饭的时候一定通知我。
她还主动向我提起了关于她的一桩绯闻:有人传说她正和一位台商谈婚论嫁,是一位在上海浦东做房地产生意的台商。“人家有妻有女,家庭美满,你说我可能插一杠子吗?”她笑着问我。
我曾在电视上看到过那个台商,那家伙热衷于慈善事业,曾将井冈山革命老区的10位孤儿接到上海的花园别墅里,并公开招聘养母。我当然慊得她的意思,她无非是要把这个“绯闻”捅到报纸上去,然后她才出来辟谣,搞不好,她还会和我打一场官司。这套把戏我见多了。当然,如果她和台商事先约好要演这么一出双簧,并且愿意出点血,也就是提前付给我一笔费用,我也乐于从命。“过两天,我往上海跑一趟,问问情况?”我试探了一下。
杜莉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姑父要来了,”杜莉上来就说,“他好像有事找你。”然后,她就要我赶回市区,明天早上去车站接人。我说:“姑父,哪个姑父啊”杜莉急了,说:“还能是哪个,就是那个瘸子嘛。”
她一说“瘸子”,我终于想起来了。她姑父是一位护林员,在中俄边境的东方林场(化名)上班。春节的时候,我曾听杜莉的家人议论过,说他在值勤的时候遇到了狗熊,被咬成了瘸子。他们也没有见过他瘸后的样子,是听杜莉的姑姑在电话里说的。我问杜莉:“是来治腿的吧?几十岁的人了,瘸就瘸吧,有什么好治的?我这两天正忙着呢。”我不能算撒谎,只要王珊和我达成协议,我打算明天就飞往上海,当然来回机票钱王珊得提前支付。杜莉急了:“你别忘恩负义,我们结婚的时候,人家送了厚礼的。”她说的倒也是实情,我记得他当时寄来了五千块钱。六年前,那对我们来说可是一笔巨款。
合上手机,我以为王珊还会和我谈起台商的,可她却谈起了她的狗。她说她的狗名叫龙哥,因为它是一条吉娃娃狗,很像小恐龙,祖籍是墨西哥。它叫龙哥也好,叫龙爷也好,我都没有太大的兴趣。我说,我家里有点事,得问去一趟。我以为王珊会派她的司机送我的,可她没有。当然,她对此作了一番解释,说她的司机中午喝多了。我坐公共汽车到香山,又从香山坐出租车到苹果园换乘地铁,出了地铁,我在路边拦出租车的时候,王瑭把电话打了过来。她又谈到了吉娃娃狗,问我想不想要一个。“是不是你的狗要下仔了?”我说。她笑了,笑声非常娇嫩,就像十五六岁的姑娘。她说:“龙哥听了要生气的,人家可是一个男子汉。”男子汉?不就是条公狗。她接下来的那句话,才透露出了她打电话的目的。她说:“不瞒你说,我的龙哥就是那位台商送给我的。那位台商养了十来条吉娃娃,觉得照顾不过来,想送给最好的朋友。”旱说啊?早说我就不问来了,直接从摄制组赶赴机场了。
那天我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女儿贝贝已经睡了,杜莉正歪在沙发上打电话。她是向她父亲通报,说她姑父明天大驾光临。岳父大概问了一句,姑姑是不是一同前来,如果是,他就赶来北京,和她见上一面。杜莉说:“没听说姑姑要来,姑父好像是来办什么急事的。”再后来,听杜莉说话的口气,电话那头换成了她的哥哥。她哥哥对这位姑父很有意见,一说起他来语带讥讽。前年夏天,他到中俄边境去了一趟,当时就住在他姑父家里。他想将俄罗斯姑娘带到内地,把她们出租给歌厅,做歌厅小姐。当姑父的认为他这是犯浑,通知公安上的朋友,把那些姑娘又送了回去。杜莉的哥哥后来说,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硬是给他搅黄了。这会儿,我听见杜莉对她哥哥说:“好了,他毕竟是姑父,什么活雷锋不活雷锋的,你就不要说风凉话了。”
放下电话,杜莉说:“我哥说了,在中俄边境,方圆五百里,没有人不知道姑父的。因为他敢和狗熊一起玩。他的外号就叫人熊。”我说:“什么人熊不人熊的。和狗熊那么亲近,怎么会被狗熊咬伤呢?”杜莉说:“你看你,小区会所的张师傅,退伍前专门养军犬的,前段时间还不是被狗咬瘸了?”
我问杜莉急着召我回来,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杜莉说:“没有,真的没有。不就是姑父要来了吗,他提出要见你的。我给他说了,你明天会去车站接他的。”大概看我有些情绪,杜莉解释说,她是担心他带的东西太多,大包小包的,随脚又不方便,才这么说的。“要么,我去接他?”她说。她说的也有道理。他每年都要往家里寄一些山珍,比如松子、蘑菇、木耳,有一次,还寄来了一包风干的狍子肉。现在他亲自来了,大包小包肯定是少不了的。
姑父乘坐的是从哈尔滨到北京的火车,早上六点到站。但杜莉叫醒我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十分了。她也睡过头了。对轺父的到来,她似乎也并没有太在意。我漱了漱口,赶紧打的去车站。我本来应该带上牌子,写上他的名字的,但时间来不及了。我安慰自己,应该能把他认出来的,瘸子嘛。快到车站的时候,因为道路拥挤,耽误了十来分钟。到了车站,我一路小跑,直奔地下一层的出站口。看了看表,差二十分钟就七点了。我算了一下吋间,下车,钻地道,再到出站,应该费去半个小时,再加上他是个瘸子,腿脚不方便,又要多浪费十来分钟,也就是说,他这会儿应该还没有出站。
我就站在出站口等了起来。考虑到他也可能提前出来,我的眼睛也不时扫向已经出来但仍然滞留在附近的人群,留意他们当中有没有瘸子。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被拥挤的人群挤倒在地了。她很机灵,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不然,不被踩死也要被踩成瘸子的。但出来之后,她就傻掉了,反复地甩动双手,好像触电了一般。这时候,我终于看到了一个瘸子,他就从女孩的身边走过。用“如获至宝”来形容我的感受,应该比较准确,但我随即又失望了,因为他只有三十来岁。当我拉住他的时候,他很有礼貌地笑了一下,似乎原谅了我的唐突。但他扭过脸,就来了-句。“神经病!”他说,然后快速走掉了。后来,又出来了两批人。我倒是又看到了两个瘸子,一个是女的,个子很高,就像穿天杨,一身运动装,胳肢窝里夹着一束鲜花,显然是受伤的运动员;另一个是光头,佩戴着闪亮的军章,颈后堆积着层层肉浪,刚出站就被两个妙龄女子搀扶走了。
空腹等候,又加上空气污浊,我的胃有点不舒服了,干呕。我就在旁边的快餐店里坐了下来,要了-只茶鸡蛋,一碗稀粥。和我在同一张桌子就餐的,还有两个人,那个女的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她向另外一个正在喝粥的人说,她可以向毛主席保证,宾傅绝对干净,交通绝对方便,价格绝对公道,服务绝对一流。她原来是为宾馆拉客的。她说的宾馆位于门头沟,比王珊拍戏的地方还要远,光迸城就得两二三个小时。那位客人低声问:“有俄罗斯小姐按摩吗?”
女人于是又向毛主席保证,说不光有俄罗斯的,还有朝鲜的。那人又问:“有没有古巴的?”女人说:“古巴的和俄罗斯的,长的东西还不都一样嘛。”客人给服务生交了款,回头说了-句:“怎么会一样呢?文化嘛,一个南美,一个东欧。”熄了灯也不一样的说完,夹起皮包走了。那个女人恼了,对着人家的背影喊了一声:“流氓!”她的愤怒是真实的,因为她的脸都变形了,而且喘着粗气。
本来都在默默吃饭的人,这会儿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包括那个女人。她转眼间就失去了愤怒。哄笑声结束以后,我刚把半只鸡蛋寒进嘴巴,外边又爆发出一阵哄笑。我看见警察在轰赶一个乞丐。时令又是初夏,但那个乞丐却穿着军大衣,棉絮从大衣的破洞里透出来,黑的,而且团结成球,像霜后的棉桃,也像长在身外的树瘤。他还挥舞着一只蛇皮袋,哗哗直响。他有点瘸,但不是很瘸,一脚高一脚低,如此而已。每当警察威胁地举起警棍,他就做投降动作,不过他的投降有些特别,并非双手举起,而是双手悬垂,像直立起来的狗,或者说像直立的狗熊。他的络腮胡子,他裹在身上的露出棉絮的黑污的军大衣,使他的模仿更加逼真。我注意到,连替察大人也被他搞得忍俊不禁。与其说他是一个乞丐,不如说他是一个疯子。当他跳到快餐店门前的时候,服务员拿起了扫帚,时刻准备着应付他的人侵。
他显然也是一名乘客,因为我听见了警察们的议论,议论这样的人怎么会混上火车。一名警察用警棍扫了一下他的腿,将他扫倒在地,然后用警棍顶着他的胸脯,问他是从哪里上的火车。他的回答倒是口齿清晰:“东方奠斯科厂”所有的人都笑了。警察用警棍戳了一下他的额头,问:“好好说,说完就放你走。”他坐到那只箱子上,揉着膝盖,说:“东方小巴黎。”一会儿是莫斯科,一会儿又是巴黎,把警察弄得很不耐烦,警察朝着他的膝盖踢了一脚:“滚!”
我打了一个激灵。在中国所有城市中,只有哈尔滨号称东方莫斯科、东方小巴黎,况且他又是个瘸子?莫非他就是--?这个疑问一旦产生,很多事情好像都能挂上边了。比如,他是个男性,年龄也是五十开外。我想,叫他一声人熊,如果他答应的话,那就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我要接的人了。但我不愿这样叫,我担心他是真的。我可不想把一个疯子领到家中。偏这个时候,一个男孩子走了过来,七八岁的样子,打着领带,小大人似的一手抱着玩具手枪,一手抱着玩具汽车。那男孩用手枪指着他,对大人说:“洪七公,洪七公。”孩子显然把他当成了金庸故事中的丐帮帮主洪七公。大人连拉带扯,把那孩子弄走了。但是,他却不干了,追着孩子喊:“我不是洪七公,我是人熊。”
他又摆出了一个狗熊站立的姿势,叹手悬垂在胸前。活见鬼了!我放下碗筷,赶紧向电梯口逃去了,
直到坐上地铁,我还在纳闷:杜莉刚和他通过电话,难道就没有感觉到他的不正常?她的敏感跑哪去了?平时,我只要和哪个女人稍有那么一点意思,她就说,她的“第六感觉”告诉她,我正在蠢蠹欲动。可这么大的事,她竟然没有感觉?不该有感觉的时候她有,该有的时候她却没有,唉,什么人嘛。
我也设想过,那个疯子接下来会有怎样的遭遇。那双悬垂在胸前的手,虽然滑稽,但它给人的印象又是多么无助。他会从此流落街头吗?会被收容所收留吗?如果他不是我的亲戚,如果我在陌生的街头遇到这样一个人,我想我会走上前去,在他面前丢下几枚钢镚儿,并对哄笑的人群嗤之以鼻。他为什么偏偏是我的亲戚呢?我对此有点恼火。
随着地铁车厢的晃动,恼火,还有不安,交织在一起,使我的感觉很不舒服。我必须摆脱这恼火和不安,使自己舒服起来。最好的摆脱办法,就是把这个责任转移到别人身上。是啊,杜莉是应该对此负责的,如果她能够提前感觉到他的反常,她完全可以拒绝他的到来;还有杜莉的姑姑,她应该告诉我们,他已经疯了;此外,还有杜莉的父亲,你难道不知道他疯了?不知道,那就说明你对妹妹一家不够关心,知道但却没有告诉我们,那就说明你对我们不够关心……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所能做的只是默默祈祷,祈祷他能被警察送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去。我对警察向来没有好感,但我现在却在心里称他们为“警察同志”。至于“警察同志”要把他送到什么地方,最好别让我知道。
回到家,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早餐:四只鸡蛋,几片面包。杜莉不在家,她送她到幼儿园去了。她留下的纸条上说,牛奶在锅里,自己热一下。她问她姑父好,说自己马上回来。我寻思着怎么把车站的一幕告诉她。我相信,她会尊重我的决定。我们都很忙,还要带孩子,我很快还要出差,弄一个疯子在家里,受罪的不还是她吗?
我给屋里的花木浇了浇水,剪了剪文竹的枯枝。我又点上一支烟的时候,杜莉回来了。杜莉一进门就说:“两个烟鬼!”她-边换上拖鞋,一边道歉:“姑父,真小好意思,我本来也该去车站接您的。”当她发现屋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她笑着问我:“姑父是不是洗澡去了?”她还顺便数落了一下我父亲:“上次你爸爸来,脏得跟猴似的,让他洗个澡,哎哟哟,那就跟剥他的皮似的。”瞧瞧,这哪像大学老师说的话。
“你笑什么?”她问。她大概以为身上粘了什么东西,就低头察看自己的裙子,又通过镜子检查自己的后背,然后说:“笑什么笑?莫名其妙!”我先叹了一口气,然后f:前抱住了她的肩膀。她躲了一下,说:“别让姑父看见广”我终于知道该怎么开口了。我说:“他看不见的,没有人能看见的。这屋里没有别人。”她没有听慷我的意思,有些发愣,“姑父没有回来。”我说。“没见到?走岔了?”她的表情随即由疑问变成了责怪,“火车站屁大一块地方,怎么能走岔呢?”我顺着她说了一句:“是啊,怎么能走岔呢?”她急了:“你就不能好好找一找?厕所,楼梯,汽车站,地铁站,快餐店。”
我只好告诉她,我见到了一个人,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他。“他穿着军大衣--”我说。“开什么玩笑,军大衣?还戴着皮帽子吧?”她拎起裙摆,曲腿褪掉丝袜,在我面前抖动了一下。我说:“他好像是个疯子--”话没说完,又被妯打断了:“疯子?谁是疯子?谎话都编不圆的。”她把袜子甩到了我身上。
我说:“他在地上打滚,还说自己来自莫斯科,巴黎,就差说自己来自月亮了。”她指着我的鼻子,喊了起来:“月亮?越编越离谱了。是你疯了吧?”我承认,我此时不由自主地说了谎,或者说有些添油加醋。比如,他说的是“东方莫斯科”,而不是“莫斯科”;是“东方小巴黎”,而不是“巴黎”。他也没有在地上打滚,他只是做出了狗熊的动作。但这个责任,好像不应该由我来负,这是话赶话,赶到了这一步的。我没想到,杜莉突然失控了,她的眼睛有片刻的失神,接着她就爆发了。她是北京XX学院的舞蹈教师,平时最注意形体动作了,可这会儿,她却佝偻着身体,使劲地拍打着自己的脑门,拍得那么响,好像那不是她的脑门,而是我的屁股。但她的语气却是柔弱的,接近于呻吟:“哦,我知道了,你是马上去上海?是要和那个女妖精一起去吧?是不是火车票已经买好了?没买?那就是机票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