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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麦穗金黄

蒋韵

就要打烊了。一个男人走进来,很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穿着廉价的牛仔夹克,挺脏。附近有座大工地,小莲一看就知道是工地上的民工。

“关门啦。”小莲对来人说。

这是家极小的发屋,勉强放得下两把椅子。客人在那里洗头,小莲自己也在那里洗脸,当然,还有淘米洗菜。

房子是租来的,临街的门面房,街自然是条小街,不繁华,却也算得上热闹,云集着无数的铺面,卖的都是能吃能喝的东西。小莲的左邻右舍,左边是家饭店,叫“馅饼王”,是个夫妻店,卖荤素馅饼和小米稀粥;右边则是家水果店,也是个夫妻店,只不过,这家的丈夫,是个驼背。

卖水果的女人,很泼辣,不好看,却很丰满,有一点妖娆,常常见她用听不大懂的北路方言酣畅淋漓地骂那个驼子丈夫。卖馅饼的女人,也是丰满的,而且,好看,眉清目秀,一口珍珠米似的银牙,可是却一点不妖晓,倒有着扑面而来的家常气。看她守着一盘炉灶,烙馅饼,就好像不留神走进了谁家的家门,撞上了人家居家的主妇似的安静闲适。当然,是一家乡村人家的主妇,脸总是被炉火烤得红扑扑的,又温暖又鲜艳。

小莲喜欢这卖馅饼的女人,不喜欢卖水果的女人,当然,也谈不上有多不喜欢。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偶然地,小莲去她摊子上买水果,她总是显得很慷慨,“三块二一一给三块吧!”气吞山河地把那二毛钱一口气就抹掉了。显然,她家驼子来理发,还有,逢年过节这女人来烫个头什么的,小莲也总是优惠的。

从前,小莲是给人打工:那倒是一一个富丽堂皇的地方,很时尚,很高档,烫一个离子烫少说也要三四百元。现在小莲自己做,雇一个洗头妹,又算她的徒弟,上钱的弹性就很大。两个人,一间屋,屋后横拦了一张垂地的大布帘,那后面,支着一张上下床,像火车的卧铺,那就是她和洗头妹在这城市的家。

此刻,洗头妹就在那布帘后,张罗晚饭刀在案板上很急促很均匀地行走着,一定是在切丝状的东西。

“下班啦。”小莲对来人说。

其实,自己的买卖,哪有那么严格的上下班时间,只不过,这申生意小了点,洗剪吹下来,三五块钱的买卖。累了一天,东西刚刚都归置齐整了,用过的毛巾也都让洗头妹洗过了,东一条西一条地晾了一屋子,地上也扫得干干净净一一犯不上为了二五块钱再折腾了。

“明天再来吧。”小莲又说。

明天就来不及了来人这么回答,一口侉里侉气的河南话。

这小后生,或者说,这大孩了,露出了一脸的遗憾。小莲听他这么说倒笑了。

“怎么?明天要做新郎倌啊?”

“差不多吧!”小后生也笑了。一嘴白牙,衬得一张脸,更黑更粗糙,同时有一种烂漫的温情,在这张粗糙的、风吹日晒的脸上,水一样荡漾开来。小莲觉得心里隐隐一动。

“我女朋友明天要从老家来,”小后生说,“你看我这样子,咋见人?”

“早干啥去了?”

“这不刚下班嘛,饭还没顾得吃呢!”小后生回答。

小莲还能说什么呢?这小后生身上,不知道是哪里,让她想起她弟弟,在东北,在一个叫吉林的地方,正读一所工科大学。她们姊妹三人出门打工,就为的是供他读书。她已经有三年没见她弟弟了,每个假期,弟弟都不K家,在遥远的东北打工挣学费。弟弟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不再花姐姐们的血汗钱。弟弟是很懂事、很懂事的。

“坐下吧,”小莲终于招呼他,“理什么样式?板寸还是什么?”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说,“毛乍乍的那种,龇牙咧嘴的,再挑几绺,染成……麦穗那样的金黄色。”

小莲笑了。她笑他的比喻,简单、本色,毫不出奇却有着一种贴心的亲切。好吧,那就让我们来种麦子。那一晚她漂染出的颜色,用了心,一缕,一缕,非常饱满,啫哩一打,似乎真有一种就要爆裂的庄稼的芳香和活力。她非常满意。

他也很满意。

“好酷啊!”她说。

其实,那不仅仅是“酷”,那里面,有一种东西,是她形容不出的,一种很深的喜悦或许是忧伤,呼之欲出。他笑得很憨,瞧着镜子里崭新的自己,有一点羞涩。他就这么新鲜和羞涩地出了门,顶着他灿烂的麦穗,仿佛头重脚轻,走了几步,突然“嗨--”地喊了一嗓子,幸福地跑走了。那是个温暧的春夜,有风,有花香。连翘开过去了,现在是丁香的季节。在这城市某些个角落,丁香隐秘地盛开着。丁香这种树,这种花,还有,丁香这名字,不知为什么,总给人一种隐秘的感觉,一种隐秘的情色,还有,转瞬即逝的浪漫。这样的季节适合所有的情人幽会。

当然,这一晚,对小莲来说,也是个愉快的夜晚,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很愉快。不仅仅是她又拉住了一个回头客,不用说,他一定是会“回头”的。小莲知道这个。这就是她的“小莲发屋”如此简陋如此寒碜却总是生意兴隆的原因。

可他一直没有再来。

差不多又过去了一年。

“小莲发屋”还是那么小小的一间,拥挤着,甚至,更加拥挤,因为,新添了设备,一种怪模怪样的灯,戳在地上,像章鱼一样朝四面八方伸展着它的触角。人家说那叫红外线,是锔油烤头发用的。洗头妹换了新的,刚刚十七岁,来自一个叫浑源的地方。有一句民谚,说的就是那里,说“来到浑源县,回家把妻休”。可想而知浑源的女人有多么鲜艳娇媚,多么厉害。

附近那家工地,如今变成了一座大厦,做建筑的民工都开走了,又来了一批做装修的。街却还是那条街,嘈杂,热气腾腾,肮脏。卖水果的女人成了孕妇,挺着个就要临盆的大肚子,仍然底气十足地用各种脏话酣畅淋漓骂着她的驼子丈夫。卖馅饼的女人,似乎更丰满了一残,也更安静,有了一点慵懒的仪态。现在,这家小店除了馅饼和稀饭,又加添广丸子汤,于是,芫荽和辣椒浓郁的香气,常常像串门儿一样溜到这边发屋里来,客人闻到了就会吸吸鼻子,说:“真香啊!”

小莲就对卖馅饼的女人说,“王姐呀,你可真会做不花钱的广告!”

不知不觉,春天又来了。风开始软和下来,风中有了万物的香气。厚衣服穿不住了,人从厚衣服里脱颖而出感到了蜕变的喜悦。都说这个地方这个城市是没有春天的,其实,这里的春天,只是更朴素一些,更诚恳老实一些,不那么张扬霸道嚣张就是了。春天总是让人有所期待的,无论是朴素的春天还是嚣张的春天。

这天晚上,还是就要打烊的时刻,一个人走进了“小莲发屋。”

“关门啦。”小莲告诉他。

来人是一个青年,一个后生,脸晒得黑黑的,穿着化纤质地的西装,做工很是粗糙。他站在那里,听到小莲的话,也不动,愣愣的,样子有点奇怪。“关门啦。”小莲又说。

“俺不是来理发的。”来人冲口说。

小莲沉下了脸,“那你是来干啥?告诉你,这可是理发店,发屋,不是别的地方,你大概走错门儿了。”小莲边说边朝台子那边的电话机走去,“要不要我给110打个电话?让他扪给你指指路?”

“别!老板,不,大姐!”来人慌了神,一下子涨红了脸,摆着手,声音也开了叉,“俺不是个坏人,不是,俺没有存坏心眼儿,俺是,俺是来请你去给俺兄弟剃头的”

“你兄弟?”小莲狐疑地打量着这个后生,现在她有些看出来了,这人,确实不象是那种来骚扰的下作男人,“你兄弟,他在哪儿?怎么不自己来?我们从来不做上门服务的。”小莲仍然生硬地回答。

“他,他来不了啦!”来人愣愣地望着小莲,突然迸出了-声:“他死啦!”

这下轮到小莲发愣了。

洗头妹从布帘子后面钻出来,也愣在了那里。白白的手上粘了一片翠绿的菠菜叶,看上去像个警句。一样触目惊心,她鲜艳肥厚的红唇,朱丽亚·罗伯茨式的红唇,一下子张成了空洞的O形,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是说,让我去给死人理发?”小莲终于问出了一声。

“求你了,大姐,老板”

“哈,幽默!”小莲都被他气笑了,“我说过了,我们从来不做上门服务的--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

来人流下了眼泪。他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又抹一把。那是只劳作的大手,黢黑,骨节结实有力,被太阳晒暴了。指甲缝是黑的,藏着生活中的污垢和重量。他抹着抹着眼泪开始抽泣起来,他说:

“大姐呀--”

他叫了这一声,然后,从怀里摸索出一样东西,递了过来。是一张照片。一张彩照,一次成相的那种。小莲狐疑地捧在手里,突然,她的眼睛瞪大了,嘴也像刚才浑源洗头妹那样张成了一个圆圆的O形。

那些金色的麦穗!她一下就认出了它们。

这是一张情侣照,两个花朵般年纪的男女,相互依偎着,站在有喷泉的广场上,背景很复杂,有太多的人和建筑:他们都目睹了这幸福的一刻。城市目睹了这幸福的一刻。女的穿一件红色的羊毛衫,胖胖的,肥肥的,像只大红灯笼一样明快温暖,抿着嘴,信赖地把头靠在那小男人的肩上。风吹拂着他们,风吹拂着他的麦穗--麦浪般坦荡迷人的笑容漾在他年轻的、黑黑的脸上,这使他看去有了一点点成熟感和对人生的自信。

“你肯定记不住他了,大姐,”可他总记得你来人又抹了一把眼泪,“他总叨叨,要抽空来你这儿理发,染头--”

“我记得他。”小莲打断了他,“他,他怎么,”她不知道该怎么当着他的亲人说出那个残忍的字眼,“他是怎么……”

“就是为了他的头发呀!”来人回答,猛然提高了声音,“干完活,累得半死,还要从河西跑来染头一一他对象,喏,就是相片上那闺女,写信说要来看他,俺们春节加班,谁都没回成老家,他对象就说要来这里和他到影楼照婚纱照:他们秋天就要办事了。大前天,上班比平时争一点,说早,天也都黑透了。他饭都没吃饿着肚子就骑车往你这儿赶,路上就出了事,让一辆小轿车,把他活活撞飞了--就为了那几绺头发呀……”

他说不下去了。

小莲闭上了眼睛,仿佛,被强光灼伤了一下似的。可闭上眼睛她还是看到了他,那个小后生,那个大孩子,那么欣喜地冲着天空“嗨”地喊叫,摇动着他的麦穗,饱满、芳香、灿烂、幸福。她明白她那时为什么有一点点隐隐的不安了,因为,这世上,完美的东西都是转瞬即逝的。

“大姐,求你了,”她听到那个做哥哥的又开了口,“这是俺兄弟最后一点心愿,俺得替他圆了这心愿哪,他生来就爱个漂亮……”

“你别说了,”小莲打断了他,“我去。”

她以为,会看到一具狰狞的、七零八碎的尸体,可是她错了。他静静地躺着,很安静,就像沉人在很深、很寂静的梦乡,只有嘴角,微微张开,好像梦到了什么比他惊讶的事情。

她轻轻触模了一下他的头发,乱草似的冰冷的头发,心里一下子涌上来巨大的怜惜。

“明天再来吧”

“明天就来不及了。”他侉里侉气地回答。

她用梳子,梳理着那一头乱草,仔细看,头发上染着暗黑的血溃,这使它们有几缕纠缠在了一起。她手法轻柔,生怕弄疼了他。“理个什么样式?板寸还是什么?”她在心里默默地问。“毛乍乍的那种,龇牙咧嘴的,再挑儿绺,染成……麦穗那样的金黄色。”她听到他这么回答。好吧,她想,那就让我们来种麦子。

“明天,他对象,就要来了。”他哥在一旁说。

这是个温暖的春夜,有风,有花香。连翘开过去了,现在是丁香的季节。在这城市某些个柔软的角落,丁香隐秘地盛开着。丁香这种树,这种花,还有丁香这名字,不知为什么,总给人一种隐秘的感觉,一种隐秘的暗香和情色,还有那隐秘和浪漫的相遇--明天,是恋人重逢的日子,她不能让那个远道而来的姑娘失望。

半小时后,也许,更长一些,在最黑的黑夜里时间是没有意义的。总之,我们的小莲,她最终让所有的人眼前一亮,他的乡亲们,他的亲人,他们看到了那麦穗,一缕、一缕,一穗、一穗,在黑发中迷人地摇曳,饱满,芳香,不屈不挠--那是从死亡这黑色沃土中发芽的生命奇迹。

那是美发师小莲迄今为止所创造出来的最了不起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