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惠芬
这一时刻,吉佳在心里头想象过无数次了,早在没从歇马山庄出来时就已经想象过了,城市把自己变得白净又洋气,说话吐宇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狠了,走起路来高跟鞋着地,本可以风摇谷穗似的颤悠悠的,可是挣了钱,又是回家过年,不能不买些东西,于是提着鼓胀胀沉甸甸的包裹,就不得不缩着肩猫着腰,气喘嘘嘘。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心情,在吉佳无数次的想象里,这一时刻,她的心情是甜蜜又美妙的,就像来时那样,和吉美挨着坐在一起,看着眼前的马路被车辗到脚底又甩到身后,激动的心一颤一颤的,仿佛有一个线团在心底滚动,仿懒那线团上的线头甩在了路的后边,车飞的越快心里越滚动得厉害。然而现在,当吉佳真的提着沉甸甸的包裹上了车,迎来这想象过无数次的回家的一刻,她心里的线团不但不滚动,反而被谁揉搓了似的,乱糟糟的。
实际上,吉佳和吉美就坐在一个车上,她们只是没有相挨着坐在一起。吉佳心乱,并不是乱在她们在一个车上却没坐在-起,而是她们压根就不该坐一个车。吉佳和吉美是同一年出生的堂姐妹,年初,她们一起离开歇马山庄进城,一起找到一家火锅店当服务员,又一起在店外边租了房子。进进出出,她们成双成对,就像一个人。可是后来,一夜之间,她们就由一个人变成两个人了,吉美从吉佳那里搬了出去。谁也说不清,是因为吉美从吉佳那里搬了出去她们才成了两个人,还是先成了两个人才使吉美从吉佳那里搬了出去。反正,从此两个人就不好了,谁也不理谁了:从此,吉佳就不能闻古美身上的香水味了,一闻就心烦意乱。其实那香水的味道并不难闻,是黄瓜一样的清香,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能闻。也是怪了,越是不能闻越是敏感,有的早上,吉美人还没到,那味道就顺门缝溜了进来,弄得吉佳堵气似的狠劲儿捏自己的鼻子。为了躲过这味道,躲过这味道带来的烦恼,吉佳对回家过年这一天真是盼望太久了,简直可以说是天天想夜夜盼了。并且,为了不跟她上一个车,吉佳提前两天就买了车票,可是人打算不如天打算,吉佳刚刚上车不到两分钟,吉美乳白色的身影,就晃动在她的眼前了,于是,整个车厢,一瞬间就溢满了黄瓜样的清香。
很显然,吉美也看见了吉佳,因为她刚上车时还抿着肉嘟嘟的小嘴儿,大模大样地虚睨着一个地方往后看。只要想展示自己好看的小嘴儿,她一定是这么紧紧的抿着,然后大模大样地虚睨着一个地方看。可是几乎是眨眼工夫,吉佳再愣神儿时,她已经扭过头,将身子转了回去。见吉美扭头转回去;吉佳乱糟糟的心仿佛又被揉搓一下,她不得不移开脸,将目光送到窗外乱糟糟的人群里。
车很快就开了,城里的车站就是好,从来都是人等车车不等人。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被关在车门外的人们眼里爬满了豆绿色的光。看着这些焦急的面孔,吉佳没有丝毫同情。事情就是这样,没上车的人永远别指望上了车的人能给予同情,不是上了车的人没有同情心,而是没上车的人永远不知道人一旦上了车,心里立即又会涌来别的事情。比如眼下的吉佳,她无论眼里还是心里,都鼓胀着一团乱糟糟的烦。
吉佳已经十九岁了,依她的年龄,不可能不知道她的心烦意乱是什么东西,但是确实,她不知道一向大大咧咧的自己怎么就会有这种东西。那东西她以前从未见过,比如在歇马山庄人们毫无顾忌地拿她和吉美比,说她长得怎么怎么丑吉美长得怎么怎么漂亮的时候;在人们断定,她即使进城工作将来也得回乡下找对象,而吉美注定要被城里人娶走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在意过。她不但不在意,还傻呵呵地笑,回答说俺才不稀罕找城里对象哩。可是某一天,她和吉美同在火锅店上班之后某一天,那东西被水泡过的豆苗似的,耀武扬威钻出来了,直愣愣地戳在她的心窝。那是一个早上,她和吉美一进店,老板就把吉美叫上了楼,十几分钟之后,吉美从楼上下来了。吉美从楼上下来,再也不是原来的吉美了,而是一只妖艳的蝴蝶。她的长发挽了起来,亮锃锃地悬在后脑勺上,上边别了一只蝴蝶形状的发结;她穿了一件绛紫色的旗袍,绿色白色黄色的蝴蝶在上边狂飞乱舞,关键是那旗袍的两侧开得很高,露着白白的大腿,一迈步,下摆前后飘动,活像蝴蝶在飞。吉美变成一只蝴蝶,吉佳并不意外,她那么漂亮,稍一打扮就能飞起来,意外的是当她从楼上翩翩走下来,她发现吉美身上,有了一种让她感到陌生的气流,那气流很古怪,是她从没闻过的香水味,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吉美的目光和姿势里,有了一种被害羞掩盖着的高傲和得意。吉美原来只有害羞,没有高傲和得意。就是这时,她觉得心底某个部位掀动了一下,紧接着,就有东西破土而出了。应该说,那东西刚开始并不茁壮,只是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后来就不一样了。后来,吉美变成蝴蝶并没飞走,还在店里;她在店里,却再也不跟自己干端盆子的活了,而是站在店门口迎接来往客人;她迎接来往客人,却常常吸引老板的目光。老板一向阴着脸,可是只要见了吉美保准满天云雾都散了。关键是,吉佳明显感到,自从穿上旗袍,露出大腿,从大腿里散发出黄瓜似的香水味,吉美和自己的话就越来越少了,好像那双裸露的火腿灌进了太多的风,那风足以把香水味冲进她的胸膛塞满她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说不出话,可以少说或者不说,都不要紧,关键是这之后,她买回了一套满身金色网眼的乳罩裤衩,夜里动辄就穿到身上站到镜前。那鼓胀胀的隐密的地方从网眼里散发出香水味时,她熏得头都疼了。好在吉美不久就搬走了。她搬走,无非是变坏了,变成一个坏女人,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身体被男人占了,可是吉佳发现,明知道她变坏了,不干净了,生她的气,讨厌她,不愿意看到她,可是夜里下了班,再也不必看了,她却一点也没有骄傲起来,得意起来。不但如此,反而对着镜子看开了自己,看的结果反而是越看越来气,她的脸太黑了,下巴太宽了,胸脯又太平了。就这样,白天里,她生古美的气,到了晚上,又生自己的气。在那驱之不去的气中浸泡,吉佳眼见着那东西在她身体里疯长,它开始只在眼睛里,在胸口里,一点点的,它们蹿向了她的血管,蹿向了她的四肢。尤其夜里,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觉得身体里有一股滚烫的热浪在翻腾,直至她感到焦灼,感到某种渴望。那渴望是她长大以来从未有过的,常常的,她心潮澎湃,浑身潮湿。要说意外,这是吉佳最大的意外,她不但有了那样的东西,她居然会在那东西驱使下心潮澎湃浑身潮湿,居然会有一种深深的罪恶感。问题是,有了那么深的罪恶感,第二天上班,却还要去看吉美的大腿,那种欲罢不能、魂不守舍的样子,让她痛苦不堪。
大客在黄海大道上飞快地跑着,仿佛深知吉佳在城里的痛苦,试图甩掉它。其实错了,无论它跑得多么快,痛苦都甩不掉,它不但伴随着黄瓜的清香溢漫在车厢里,还高高地耸立在吉佳的视线里。因为吉美即使不穿旗袍,她的头发也依然挽着,那高耸云端的部分仿佛有着某种表情,很是理直气壮。在那样的表情对视下,吉佳几乎是开车不久就闭上了眼睛。她闭上眼睛,她看不到吉美耸人云端的现在,可是却能看到吉美深人人心的过去。在那过去里,吉美因为老板宠她,全店的人都宠她,怕她,即使像吉佳一样厌恶她的人。就说那个黑不溜鳅的小四川,明明心底里恨死了吉美,可是当吉佳压抑得受不了,想找她说几句吉美的坏话,还不等吐出一个字,她就吓得赶紧逃开,那样子仿佛她是一只遭人厌恶的苍蝇。后来,不自觉的,她也开始打扮了,似乎不得不为自己的心情找一条出路。在饭店工作,穿店里服装,没有机会在,衣服上突破自己,她只有像吉美那样,把头烫出几缕黄。可是,吉美烫几缕黄,跟她头上的蝴蝶结是呼应着的,仿佛是那蝴蝶的须子,而自己烫那几缕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像荒山野岭上的几撮干草,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关键是这样以来,像是自己也变成坏女孩了,连原来纯洁干净的感觉也找不到了,气得她呀!在这驱之不去的气的浸泡中,她开始想家。在此之前,店里有乡下人来,她看都不愿看一眼,仿佛他们脸上有一块属于自己的伤疤,她要是看了,就看到了自己不体面的过去。可是后来不一样了,她不但要看他们,还要冲他们笑,因为他们让她感到了亲切。这时节,她往往就把一张陌生然而亲切的脸转换成母亲的脸,并且会盯着这张脸,长时间地想,要是还在歇马山庄,在母亲身边,那该多好!要是还在歇马山庄,吉美一定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吉美不会变成这个样子,自己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关键是,自己再丑,母亲都不会嫌丑,以往在乡下生活的那些年里,母亲不管多么生气,一看见她,就满天云雾都散了,那情形就像火锅店的老板看见吉美。
想到这一节,吉佳慢慢睁开眼睛,绕过那耸立在前方的表情,将目光移向窗外空阔的野地。高低不平的野地雪迹斑斑,一些叫不上名的树木光秃秃的,要么在山上,要么在河边一丛一丛地直立着,密密麻麻的树梢因为风的摇动,现出影影绰绰扑逆迷离的幻象。就在这一丛丛树的远方,坐落着一些村庄,它们扑食的麻雀似的,专注而孤单地匍匐在大地上。尽管吉佳知道,无论村庄怎么小,你一旦走进它,它就再也不是车上看到的样子,比如歇马山庄,你要是挨家挨户转一圈,一上午都转不完。但要是换一个角度,坐在车上看,它确实很可怜,它麻雀一样在空阔的天底下,孤单又孤独。这种感受,不是现在才有,是她上小学五年级那年就有的。那年暑假,她跟母亲去县城,第一次坐上她向往已久的大客,车开起来时,她问母亲,远处那些黑乎乎的是什么,母亲漫不经心地说:“小傻瓜,村庄呗,就是歇马山庄那样的村庄!”她惊愣片刻后,一下子哭了起来。在她眼里一直很大的村庄居然就像麻雀,那么孤单、可怜。那次回来,一向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她沉闷了好久,好像什么心爱的东西被弄坏了,弄丢了,就是从那次起,她的心就飞走了,飞到歇马山庄外面去了。然而现在,当她真的到了外面,在外面工作一年以后,再看到这麻雀一样可怜的村庄,她竟有一种被呼唤的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就在样,在一种被村庄呼唤的激动中,吉佳暂时忘掉了自己眼下的痛苦。说是忘掉,不过是避开,就像她曾经在客人身上寻找乡下人的亲切,来避开由吉美带来的压抑一样。实际上,不管她的心怎样被窗外的村庄呼唤,她都能够感到那个豆苗一样东西的存在,只不过它们暂时没了气的浸泡,有些蔫头耷脑。因为正在她看着窗外一个又一个可怜的村庄时,车在一个高速路口停下来,有人下车。下车的是一男一女,他们提了好多包裹,有一只帆布大包竟像一座小山,费了好大的劲才拖死狗似的从车厢里拖下去。看到这只小山一样的包裹,吉佳心里格登一下,豆苗一样蔫蔫的东西立即耀武扬威起来。它耀武扬威,自然跟包裹有关,是别人的包裹让她联想起吉美的包裹。吉美在自己身后上的车,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吉美拿了多大的包裹。要说不想跟她坐一辆车,除了不想闻她身上的香水味,最重要的一点是不想看到她的包裹。不管她怎么不想花钱,她的包裹都注定要比自己的大,她从来不知道吉美工资的具体数目,她们所有服务员的工资都是暗的,老板给的红包,但从老板对吉美的好,从吉美对老板的顺从,从吉美化妆品的档次,是一目了然的。还有,吉美到底住在哪里一直是个谜。有一次小四川跟她说,“你猜吉美住哪了?”“住哪了?”有上次对自己的冷淡,她本不想搭理她,可是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了。看得出,小四川也是实在憋不住了,她说,“就住在对面的宾馆里,我看见她从后门绕过去的。”想想看,老板都能为她包宾馆,回家过年,他能不为她准备礼物吗!
那东西根本不是豆苗,而是一只蓄机待发的小兽,因为此时此刻,想到包裹,吉佳觉得有一只手在她心里抓了一下,让她木胀胀地疼。她知道,不管是乡亲还是母亲,都不会容忍吉美的卖身行为,但只要她不说,没有人会知道这一切。乡亲和母亲不知道,自然就会拿她和吉美比,自己一身清白却要遭到笑话,实在不公平。在大客再一次启程之后,吉佳不再神情恍惚了,而是全神贯注。吉佳全神贯注,想得只是一件事,就是下车后怎么办,是让吉美先走还是抢到吉美前边。如果抢到前边,自己的小包裹暴露在她的眼皮底下,实在是不甘心;如果留在后边,让她的大包占着自己眼球,不是更难受?犹豫一会,一个念头忽地涌上吉佳脑门:打车!歇马镇有的是三轮面包车,坐进三轮面包车,她即可以不被吉美看见,也可以不被村里人看见。
可是,就像吉佳一早刚上车就发现自己的打算全盘落空一样,这个要打车的想法在大客刚刚到站就全部告吹了。因为车停下时,一群出租摩托车的人嗡一声就围上来了,吉美几乎是脚没着地,就连包带人被架上一辆摩托。正是吉佳预料的那样,她的包裹不但大,且加起来有三四个,且不再是进城时的塑料编织袋,一水儿都是旅行袋,开摩托的男人。把它们搭在前边,让吉美搂腰坐在他的后边,突突突就开走了。歇马镇有摩托车出租,这一点吉佳是知道的,可是刚才,她居然就没有想到这一点。没想到这一点最要命的结果是,她不知道该不该去打那个三轮面包车了。
吉佳目送吉美消失在一股浓烟中的背影,之后,提着塑料编织袋痴呆呆地站在那。她站在那,眼神中恍惚、迷茫的样子,仿佛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歇马镇她要多熟悉有多熟悉,一年前,这里是她现实中最繁华的地方,也是读高中时每天必穿行的地方。现在,因为从城里带回乱糟糟的心情,站在这里,她竟彻底懵了头,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为什么要在这里下车。尤其,当那些出租摩托的男人横冲直撞围上来,穷追不舍地叫着大姐大姐,迷茫、恍惚的她居然对这地方生出深入肺腑的厌恶感。这厌恶感,刚开始还是冲着这个地方,但很快,就转移了目标,由地方转移到出租摩托的男人身上了。实际上,正是这些男人的横冲直撞,让她厌恶的目标不经意间有了转移,因为这时,吉佳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幕,吉美紧紧地搂着一个男人的腰。想起这一幕,吉佳猛醒似的,迅速收拢目光,小眼睛斜睨着眼前飘着土腥味的男人,大声喊道“滚开--”,之后一下子冲出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