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陈阡陌眼前掠过一朵红云,那是那个花儿歌手燕娃娃。这女人歌唱得好,人漂亮,懂得风情,丈夫长年在外打工,身边只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儿子,就住在镇后小孤山上,以种药材为生。他来南山镇工作时,她还是个少女,民歌唱得好,人长得好,求亲的人很多,可她爹死得早,妈得了大病,欠了许多债,两个哥又各过各的日子,家底浅薄的人空有爱美之心,不敢轻易上手。她现在的丈夫是个木匠,攒了一些钱,愿意娶她,替她还了债后,她便从平地嫁到山上了。他给她颁过几次奖,她认识他了,看得出来,她对他很有好感,无论在街上,还是田间遇到他,一双明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荡漾出来的全是风情。他也喜欢唱花儿,只是他是领导干部,不可像别人那样海阔天空,他更喜欢听她唱花儿,但又不能像闲人那样,想听就上门去听,谁也不说什么的。他实在想听了,就借下乡检查工作,或陪上面来的文化人去听她唱几首过过瘾。她早已觉出来了,只要他在场,燕娃娃唱的第一首歌必定是《想烂了》,而他不在场时,她从不给别人唱这首歌。听她唱过几次,他也会唱了。词曰:
常没见着也见了,
见了一面想颤了,
活把人心想烂了。
场里的碌碡转圆了,
你成园里的茄莲了,
我们到一搭不孤独,
立刻想着站不住。
陈阡陌躺在床上独自唱了一遍。想颤了,想烂了,想着站不住,日他妈,这歌词编得真圆!花儿是没有固定歌词的,都是由歌手即兴填词度曲的,燕娃娃一个大字不识,可她编起词来,真是眼到词来,而且非常贴切。他想起她给他唱这首歌时,那个忘情的样子,真像被他搂在怀里了一样,一对奶子呼呼颤着,一双腿趑趑趄趄,一派娇怯欲倾。他的心里不觉一颤:睡她一回!
冲动一刹那就过了,燕娃娃对咱到底有无那种意思,谁敢轻易确定!演员在舞台上卿卿我我,要死要活,戏演完,啥都没了,燕娃娃虽不是演员,可她是歌手,歌中爱呀恨呀的,都是少不了的噱头,不可轻信的。关键咱是镇长,身份不一样,要是普通人被人拒了也就拒了,咱走咱的路就是,可镇长被拒,再要是传出去,这脸就该藏裤裆了。
想到这儿,陈阡陌把那颗勃勃的心强按住了。在酒桌上他心里起的意,针对的是一个模糊的不确定的目标,就像箭在弦上而不知往哪发,现在心里有了具体目标,眼前便到处都是燕娃娃,她向他媚笑,她向他招手,她在他的怀里,她的歌声变成了如醉如痴的呻吟。他的下身憋得难受,反正是孤身一人,他索性解开裤带,把那条脾气正大的浊物露出来。稍好受点了,他又不平起来,日他妈,都是齐广厦这狗日的闹的,你在城里和女人把觉睡烦了,又带到乡下体验野合的乐趣来了,这是你的造化,咱管不着,但你把你那玩艺所有的潜力都发挥了,总不能让我这杆美丽的锤子纯粹沦落为撒尿的工具吧?他想起齐广厦给他们这一层人编的那段子,心里更不平了。什么村村都有丈母娘,你说的丈母娘何在?亏了我可以,可你不能亏我的锤子呀!它虽然只有几两重,可它追随我整整三十九年了,形影不离,我上学它上学,我上班它上班,我下乡它下乡,我开会它开会,我接受领导训示,它也跟着受教育,风里雨里,南里北里,它觉悟高着哩。它不会说话,可它的心里亮儿堂儿的,我懂得的它都懂得。“看看,”陈阡陌忽然看见那个小孔里溢出水来了,想起乡村人说谁被人冤得狠了,说成是:把驴亏得淌眼泪哩。何止驴呀,你看看,锤子被亏急了,也要淌眼泪哩。
“亏我可以,可你不可亏它呀!”
陈阡陌这样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出了他的行动,叫出了他的决断,也叫出了他的野心。
“走!麻雀屙了一颗鸡屎,多大的事!”
他将手机狠狠关了,出镇政府大院门时,给老邱安顿了一些事情,无非是上面来人怎么说,下面来人怎么说。其实,这都是多余的,看了多年大门,在这方面,老邱比谁都精。低头朝远处一看,南山镇灯火通明,歌声悠扬,一派祥和气象。他转身向山上走去。他真的想开了,他们乡镇长在一块时,自称是国家最低领导人,更有人自称是国家政权中的弱势群体。虽是自嘲,却也不离大谱。为什么呢,现在的事情越往基层越难干,所谓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一个乡镇,哪一天不接待几拨十几拨人马,来的都是爷,要吃要喝要拿的,谁动一下嘴,你都得跑半天腿。明明是他们吃了喝了拿了的,出了问题,下来收拾人的还是这些人,明明是他们的决策,而且,他们的决策必须不折不扣执行,出了乱子,责任却是执行者的。更难对付的是那些小报记者,下了乡,和鬼子进村没什么两样,要吃要喝要拿还要嫖,一样不满足,随便找个茬往外一捅,便群言鼎沸,足以断送你的前程。报纸要批评县一级领导,必须通过上一级组织的认可,而乡镇长却是软柿子,任谁都可以随便拿捏,事情闹得大了,仗义点的县领导还可以站出来替下属顶一顶,不仗义的呢,这是排除异己杀人立威的好机会,而当今又有几个仗义人呢。把这破官有什么当的呢,咱走,不会造导弹的男人,滔滔天下都是,哪有不会和女人睡觉的男人!走,咱走,人亏咱可以,咱不能亏了锤子!
陈阡陌处在极度的亢奋中,快上到山头了,山下的灯火离他远了,他有了吼一嗓子的冲动。唱就唱,镇长是个锤子,锤子都不是,镇长的脸面是个锤子,锤子都不是,咱给他唱个酸的。
绣花枕头抱上楼,
看郎睡在哪一头。
这头那头我不睡,
要在妹的怀里打磕睡。
在妹怀里睡一觉,
身子快活人轻俏。
陈阡陌好像已经实现了歌里的情景,神清气爽,两腿轻灵,走到燕娃娃家门前,抬手要敲门时,酒也醒了,身上也凉了:我干的这啥事!他转身走出两三步,决心又定了:锤子,猫不吃腥是病猫!
咚咚咚!木门在静夜里夸张地吼了起来。来了来了,是燕娃娃的声音。门开了,门里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将陈阡陌扯进去,她低声嗔怪道:
“你出那么大的力干什么,怕人不知道?”
“知道怕什么?”陈阡陌大剌剌地说。
“怕什么?难道你是来检查工作的?”她说。
“就是,就是检查你的工作的。”说完,他腰一低,将燕娃娃扛进门去。夏天衣单,没费什么手续,两人已是赤诚面对了。这时,他只觉腰里一松,暗叫一声:完了。燕娃娃看他那情急样,却没有下一步动作,明白是出了故障,便伸出双手勾下他的脸,贴住耳朵,轻声说:
“忘记你是镇长,现在只有脱光衣服的男人和女人!”
对呀,镇长坐在办公室才是镇长,上了女人的床就是男人,说难听点,就是嫖客。和老婆睡觉时,我从没想起过自己的社会角色,要是想起这些,那就是亵渎了。这么简单的问题,我咋就不明白呢。突然,他有了感觉。他叫道,娃娃呀,你真是个懂得男人的好女人,燕娃娃不回话,只是用身体语言在向他展示着自己的幸福。
一个回合过后,陈阡陌说,娃娃,你咋这胆大,深更半夜的,你不问清是谁就敢开门,都不怕来的是土匪?燕娃娃嘿嘿一笑说,亏你还是镇长哩,土匪哪有敲门的,除非是你这种傻土匪。他说,即使不是土匪,给那些坏男人也不能随便开门呀,你是不是……燕娃娃说,我替你把话说完吧:你是不是和所有的男人都这样?他不说话,等于是默认了。她轻叹一声说,你们男人呀!给你实说吧,我虽是个村妇,一个大字不识,整天屎一把尿一把,可我的眼皮高着哩,除了我男人,还没有谁沾过我身子哩,按你们干部的话说,我还算是绿色环保产品呢。他有些难为情,说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别放在心里。她说,我才不在意呢,你在乎我,我很高兴呢,我明白你想说的是,咱俩没约定,我咋知道是你来了,对不对?陈阡陌连忙说,对对,你真聪明。燕娃娃诡谲一笑,说我偏不告诉你。他要她说,他偏不说,他闹她,她吃不住闹,便说,我想你想得要死要活的,你的气味时时在心里飘着,真人来了,哪有觉不着的?他又问,我给你没做什么事呀,她说,我喜欢的是人,不是事情,我爹娘死了后,我再也没什么要紧事了。
陈阡陌很感动,又是情急情切,这一夜,他俩都没合眼,说不完的话,使不完的劲。他才知道,这个燕娃娃真是个柔情似水的女人,为了她,担什么坏名声,都是值得的。他决定,在山上住两天,度完周末,再回镇上上班。
燕娃娃将大门用木杠顶死了,她给他说,你想睡觉尽管睡,想在院子里转一转,尽管转,你亲眼看看我这里来不来野男人,别说晚上,白天也没有,我从没给任何男人留下想头。还记着呢,陈阡陌假作生气地说。燕娃娃巧笑道,人家是让你放心嘛。
陈阡陌从卧室门里出来,那个名叫豌豆的小男孩正在院里玩泥巴,乍然见了陌生人,眼里掠过一丝畏怯和敌意,燕娃娃慈爱地扯住他的耳朵,指着陈阡陌说:
“豌豆,叫干大。快叫呀,你这个小坏种!”
“干大!”小豌豆极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又埋头玩泥巴了。
陈阡陌脸上一热。这是个暧昧的称呼。它至少有三层含意,一是男丁稀少的家庭,为了让宝贝儿子健康成长,让儿子拜德高望重的男性为干大,等于给儿子的生命上了一道保险。拜干大的礼节很隆重,主家是要摆酒席宴客的,干大也是要破费为干儿打制金锁或银锁的,亲手拴在干儿脖项上,名叫拴干儿。这样的干大是要为干儿负一生的责任的,自家的儿子可亲可疏,但决不可亏待干儿,否则,你会威信扫地的;一是泛称,凡乡邻中与自己父亲同辈而并无血亲关系的成年男人,都可称其为干大,与城里的孩子将陌生的成年男人叫叔叔差不多;一是对和自己母亲有亲密关系而非自己父亲的男人的称呼。陈阡陌想,自己大概属于最后这一种干大吧。他也去揪住豌豆的耳朵说:
“豌豆,叫干大。”
“干大。”豌豆叫了一声,又埋头玩泥巴了。
陈阡陌感到眼前很亮,抬头一看,好一个艳阳天!空荡荡的天空一丝云一丝尘埃也没有,阳光无遮无拦地洒下来,空气是香的,是入心入肺的那种香,他张大嘴,深深地吞了一口。燕娃娃笑道,你吃啥好东西哩,他说,我在吃王母娘娘的奶哩。听说吃奶,小豌豆撂下泥巴,喊着吃奶奶吃奶奶,强钻入母亲怀里自己动手了。燕娃娃红了脸,在豌豆的小手上轻拍一下,说这个没出息的小坏种,当着陈阡陌的面揭开了衣襟。这一刻,陈阡陌被感动了,他不错眼地盯着小豌豆的嘴,嘴唇也情不自禁地动了起来。燕娃娃也许是想起了昨晚的某些情景,羞红了的脸上,泛出一种迷离的光晕。
陈阡陌是星期一早上回到镇政府的,果然,这两天两夜,燕娃娃家没有来过一个外人,多年来,第一次连续两天两夜,没有人打扰,没有电话,没有报纸电视广播,没有会议,没有猜拳行令,没有迎来送往发号施令,他感到自个那颗疲惫的快要崩溃的心,得到了暂时的复原,他想,无论遇上什么事情,他又能坚持一阵子了。他明白得罪了上司会有什么结果,他在安心地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他也心中有数,只要我没干违法乱纪的事,大不了不当官,谁也把我关不进牢房去。日子一天天过着,他是个负责的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还得撞响。碰上周末不能回家的日子,晚上他便来燕娃娃家过夜,兴趣来了,他们还大声地对唱山歌呢。他也不刻意回避谁,他估计,镇上的人是听到一些风声的,老婆也是能觉察出一点什么的,她不问,他也不主动说。他真切地感到,现代社会了,这确实不算什么大事了。
半年后,一纸调令,陈阡陌竟然升任县农业局一把手局长,据知情人透露,还是齐县长极力推荐的呢。听了这个消息,陈阡陌愣了半天,猛拍一掌脑门说,日他妈,别人为了升官,送钱送物送老婆,还未必能如愿,我啥也没送,耍了一次酒疯,犯了半年作风问题,倒升官了!他心里又一沉:是不是这狗日的把我调得近些,要文火炖我?管他的,爱咋咋,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离开南山镇的前一晚上,陈阡陌是在燕娃娃家过夜的。下午,来送他的人依然川流不息,连续半个月的送行宴,好多人还没轮得着,他对大家说,我以后还会常来打扰大家的,你们来县上的机会也多,送行就到此打住吧。今晚,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对不起了。大家异口同声说,应该的应该的,请便吧,我们就不干扰陈局长了。
陈阡陌刚任满一个月,齐广厦也高升了,他到另一个大县去担任县委书记。临行前,他给陈阡陌去电话,约他去他的办公室说话。陈阡陌不能不去,来县上一个月了,他躲着不去见他。敲开门,齐县长顺手将门关死了,他说:
“你这狗日的架子真大,升官了,也不来看看老同学。”
“我说齐县长,党章上好像没有给县长随便骂人的权利?”齐广厦一声老同学叫出口,陈阡陌立即感到了亲切,他不再戒备了。
“看来镇长大人对党章倒是蛮熟的,那么,我倒要请教:有无明文规定,镇长可以跟农民的老婆睡觉?”
“你知道?”自称已经看破红尘的陈阡陌,在这一刻,还真有点大惊失色。
“你看我像个干啥的?”齐广厦高深地说。
“那你为什么还推荐我?”
“因为我们是同学。也说明你真的成熟了。”
“怎么讲?”
“会玩女人的男人才会玩权。”
“说实话我不懂,请老同学不吝指教。”
“玩女人要脸皮厚,玩权也得一张厚脸皮,其实你啥都比我强,可你缺我一张厚脸皮,所以,我步步高升,你沉于下僚。现在你敢玩也会玩女人了,说明你补上这门课了。前途看好啊,老同学。”
齐广厦见陈阡陌一脸迷茫,便顺手从抽斗里抽出几页纸扔给他,他拿起一看,是上级部门对齐广厦任职的考察材料,他发现里面记载了这么一件事:一位镇长对齐广厦同志有成见,在他下去检查工作时,借机耍酒风,当众将酒水泼在他身上,但他知道该该同志是个人才,脾气不好,品行不错,非但没怪罪,还极力向组织推荐该同志去更重要的部门担任领导职务,从这一件事上可以看出,齐广厦同志有容人之量,有识人之才,是有能力担任更重要的职务的。
“有何感想啊,老同学?”齐广厦傲然问道。
“高高高,高家庄的高!”陈阡陌由衷赞道。“不过,我还想知道,”他说,“据我所知,干部的考察材料对本人是保密的,你怎么弄到手的?”
“是啊,我怎么弄到手的?其实,你说错了,我根本就没弄,材料就到手了。”
又说了一些闲话,陈阡陌告辞出来,心里想着这份材料,不觉偷偷一乐,他很想看看,在对他的考察材料里都说了些什么,写没写他与燕娃娃那些事情,说不定由此也可以证明,陈阡陌同志还有搞妇女工作的能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