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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午夜广场最后的探戈(3)

这个动作简直突如其来,太狂野了!作为探戈舞蹈中的高难度动作,也只能在电视荧屏里向舞蹈比赛评委们炫技表演,却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广大手无寸铁、毫无抵抗力的老百姓们真人秀呢?

就听广场上的人“嗷---”了一声,然后又急遽安静下来。人们都屏气凝神,瞪大眼睛,盯着他们的下一步动作。

男人也被女人的举动搞得一惊,毫无防备,却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回应。他的右手在女人的腰后一托,同时左手高举,完成一个接续造型动作。本以为她会马上松开、赶紧下去就完了。谁知女人还不善罢甘休,就势将上身往后一仰,双手一松,左脚跟离地后翘,将全身重量,一下子全留在箍住男人腰的那条大腿上。

怎生得了!怎生得了!毫无默契、毫无准备的男人,不提防会是这样,心里一惊,手一软,没有托住,脚底下也没有站稳,眼见着女人就后仰着倒下去了。是整个背部着地,重重地、结结实实倒在地上。直至倒地,女人缠着他的那条大腿始终都没有松开,一直死死缠着,勾着男人的身体随之倒下,轰然倒下,倒了个正着,结结实实压在她身上。

多尴尬!多丢人!两个大活人,活生生压在一起,倒在广场中心最明亮的地方。还好,男人到底是专业演员出身,有一身好功夫底子,在倒地两秒钟之后,他就“腾”地跳了起来,在众人还没有来得及看仔细的时侯,他已经一下子跃起来,假装没事人似的,然后,伸手去拉地上的女人。

女人的立起就显得比较艰难,迟缓。看起来她摔得不轻。她是慢慢站起来的,先是缓缓蜷起双腿,坐起,表情痛楚,龇牙咧嘴。男人用目光朝她示意一下,她就迅速把痛楚表情收回,瞬间就收敛了回去,做出一副平静状。然后,她就着他手臂的力量,很缓、但是很坚定地站了起来。

他们都假装不在意,也没有互相安慰。男人搂着女人的腰,像是从后背托扶着她,慢慢地向停放车子的广场廊柱边走去。众人看见两人走到倚靠在一起的自行车旁,用钥匙开了车子,推上,什么也没说,双双提前退场。

观众们盯着他们撤离现场,无数双眼睛落在他们的背上。他们是一起推着车子往同一个方向走的。女的,好像还一瘸一拐。从他们的背影上,人们看清了,这已是两个多么衰老的身形!他们早已不年轻了。其实他们早就知道这对男女已经不年轻了。不知为什么,当他们在夏季的广场燃起一段青春还阳之火,当沉闷的广场被他们的激情照亮时,众人还是忘记了他们的年龄。

他们渐行渐远。渐行渐远。舞曲也一点点进入到弱声阶段。人们的舞再也跳不下去了,他们有点意兴阑珊。狂欢的人群逐渐散去。午夜的钟声在广场上空响起。这是个水晶鞋变脚丫、美丽公主变回灰姑娘的时刻。月亮终于从云层里探出头来,一层金属般的铜红色清辉瞬间洒满了大地。

有过青梅

津子围

青梅回到城里,她的心情并没有自己期待的那样好,傍晚灰蒙蒙的天空,街道上拥挤的自行车河流,连成片的刺激神经的喇叭声。尤其是回到家里。弟弟第一天见她还有笑容,接下来,目光就冷若冰霜了。妹妹没表示不满,她还对青梅的条状黄棉衣打主意,那个棉衣是仿制的,冷眼看来,像朝鲜战争时女志愿军穿的军装。对于多雨、阴湿的上海来说,这样的棉衣并不适用,但那毕竟属于时装啊。

上海的夜也是夜,朦朦胧胧中,青梅醒了,她本想一步跨到“炕”下,恍惚中被吊铺的护栏挡了一下,这才知道是在自己家里,身边躺的是睡得发昏、卖了她她都不知道的妹妹。那个吊铺一点七米高,如果自己一步跨下去,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其实,青梅就是在那个吊铺上长大、发育的,只是这几年,她有了另一种生活,一下子又不适应罢了。

青梅小心翼翼地下了地,她绕过父亲和母亲的床。推开门,就听到了厨房里的声音。青梅连忙把厨房的灯打开。志军在喝菜汤。志军对青梅眨了眨眼睛,示意她把灯关掉,那样会浪费电费的。青梅问,饿了?志军小声说,肚子里空。青梅也觉得肚子里空,她把灯关掉,喝了两杯母亲早已凉好的开水。

母亲说昨天晚上你和志军去找吃的我硗得,你是我的亲女儿,和你讲话也不用要面子,粮票是限最的,志军和志红的胃口大如水牛,一个月的供应最多够21天:青梅说我晓得,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母亲说不管怎么说,你那里的粮食还是蛮多的吧。青梅笑了笑,说粮食是够的。说着,母亲的眼圈儿又红了,她说我晓得,你们吃高粱面、棒子面,阿芬都跟我说了,你胃溃疡,都吐血丝了呀。育梅说没事的。

上午还是浑浊的天空,太阳像刚醒的样子,没梳头没洗脸,一副懒散的样子。青梅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听着父亲一路唠叨。父亲说,简报我看到了,看到你的名字我真高兴。青梅知道,父亲表面上什么事都不在乎,其实他内心里也是看重荣誉的。青梅想了想笑了,她说本来说好是住一个月的,这才住了半个月就要回去了,原以为你不高兴的。父亲说,我是支持你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吗?青梅说是啊,没问上海,做梦都想回来,可回到家,又总梦到林场,在那里,我毕竟觉得有做不完的事,可回到家串,不知道该干什么?父亲问毛衣打好了吗。青梅点了点头,父亲又问了一句:志红不是帮你出工了吗?青梅这才想起,自己点头父亲是看不到的。她说是啊,打了两件呢。父亲说你们姐俩都像我,心灵手巧,干什么都很麻利。青梅笑了笑,将脸贴在父亲冰冷的后背父亲说,七对吗?假使来讲,不是我女儿手巧,那么多花色的毛线,打出毛衣多难看。青梅说,有了图案就好了,别人还以为我是故意买的花色线呢。父亲说,行家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那些毛线都是旧了的呀。

在曙光副食商店,父亲从口袋里拿出十一个手绢包,打开手绢是一些零钱。“我要给你买点吃的。”父亲说。青梅认真地看着父亲,觉得父亲的动作很滑稽,像一个藏了私房钱的小男孩。“你不要告诉志军和志红啊”父亲说:青梅点了点头,又补充说:“晓得了。”

父亲一定会觉得自己的手很灵巧的,很多漂亮的标语是经他的手写出来的路上,父亲常给青梅指点:见到那个没有?三个月前写的。大家都佩服我的。父亲说。肯梅相信,她离开上海之前,就知道父亲写的大字比印刷字体好看,印刷的字太死板,而父亲知道字的结构如何处理更好一些。所以,他的字既像印刷体那么规整,又比印刷体灵动,有魂。

父亲认真地数着钱,数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会少了一分钱呢?”父亲自言自语。青梅说算了,少一分就少一分吧。父亲似乎不甘心,他仔细回忆着。又开始数了。青梅看着父亲的乎那双手已经有些粗糙了,纹理深处还纳着洗不掉的红色油漆。手掌和指头如磨得起了毛的棉布,灰白。青梅小声说,算了把!父亲突然眼睛一亮,他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不少不少,正好是八块五角七分钱呀青梅上了火车,她睡不着,一直望着车窗外。其实窗外什名都看不到,霜花让外面的灯光也模糊起来。青梅主要是回忆在家这段日子,她的耳边还响着父亲的话:不得了,大白兔奶糖,上海人也很少吃得到的。你要一点一点吃,补充营养的。吃的时候,不要放到嘴里嚼,要把它泡在杯子里,一块奶糖就像一杯牛奶一样。

青梅到了红星镇,大雪已经把大地都覆盖了,雪在阳光下青白无比,直晃人的眼睛。青梅感觉自己一下子掉到冰窖里,这感觉刚到东北的时候尤其强烈,好在有了两年多的经历,她已经见怪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