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2005年短篇小说新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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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午夜广场最后的探戈(4)

红星镇离林场还有60华里,她要搭进山的运材车才行。过了二号检査站,雪就不刺眼睛了,满目是黑黝黝的森林。由于刚刚下过雪,汽车开得很慢,走了一半的路天就黑了。“听说这里有狼的。”青梅对开车的司机说。司机说,如果狼群来拦路,我就把你推下去,你足够它们吃的了。它们吃饱了,就不吃我了。青梅说真的假的?你才不会那样的,你是男人吗?司机说,正因为我是男人,我比你力气大,才可以把你推下去。青梅知道司机在开玩笑,不过,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后背发凉。青梅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饼干递给司机:喏,这是上海带来的。司机哈哈大笑,他说我跟你开玩笑,我跑了这么多年的车,一次都没见到狼,况且,狼是怕光的,车灯一照,它们早吓跑了。青梅说不是的了,我是慰劳慰劳你,到了马桥经营所,还要麻烦你送我去青年点。司机不笑了:“我说的嘛,不然你们上海人十不舍得呢。”青梅说不要这样说上海人,上海人给不给你饼千吃,你还是要送我的啊。

青年点在路的端点,到了那里就没有路了。那里叫“曙光”,地图上的任何“曙光”都不是青梅他们那个曙光,仅仅是重名而已。那里有三户农民,二十四个北京、上海青年。二户农民是原居民,他们三家分别住在地窨子里。那些“房子”实际上是镶嵌在地下的,大雪一盖,几乎找不到房子,只能看到烟囱在冒着烟儿。

据了解内情的人讲,那三户人家有两户曾经是逃犯,一户姓关,一户姓车,他们逃啊逃,就逃到森林的深处,一个三不管的地方。过去,官府的兵追赶急了,他们就翻过沼泽去了苏联。还有一户实际上是一个人,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太太,她是大仙,她住在深山老林里,大概是为了与神对话方便吧。

这三户人家虽然古怪神秘,可在青梅看来,他们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可怕,他们老的老小的小,只有关虎和他们的年龄差不多,人长得圆墩墩的,一双罗圈儿腿,两头尖中间粗,像木头削的尜儿,按当地的话说是车轴汉子、不过,罗胡长得很结实,三四个北京知青跟他摔跤都摔不过他。罗胡妈只有四十岁,却风烛残年的模样,她总用漏风的牙对人唠叨,我见过真老虎,生关虎的时候,老虎就在东北的林子里坐着,它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我,好像要跟我说话似的,后来我知道。那是只老了的虎,要死了。这咱,我的肚子就搅劲儿地疼,我想,我生的孩子就是那只虎托生的吧。

关家和车家都不怎么跟城里来的人交往,他们只是种地、收割,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只有麻大仙例外,麻大仙并不姓麻,谁也不知道她姓什么。她的衣着和神态成了胄年人眼中的怪物,她躲闪的眼神、听来似懂非慊的语言以及莫名其妙的行踪引起了年轻人的好奇心。“麻仙姑”,上海知青这样叫她。后来青梅仔细看过麻大仙的脸,那张脸上有很深的皱纹,却没有麻子。

青梅回到曙光已经是午夜了,天地格外安静,似乎擦一根火柴,都可以划破夜的天空了。

青年点的几栋房子婴儿一般,在大山的摇篮里安静地熟睡,没有灯光没有声息。青梅向自己住的两栋房走去,雪在下吱吱地响。突然,青梅听到一种声音,那声音遥远而苍凉。青梅愣住了,她听到了嘤嘤的哭声和古怪的吆喝:青梅知道,一定是麻大仙又在作怪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头皮发麻,周身充满了恐惧。青梅连忙跑到宿舍的门前,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进了宿舍,青梅随手就换到门边儿的灯开关,房间里亮起了灯。灯亮了,青梅的眼睛也直了。火炕上,居然躺着两对男女。这一切是青梅没想过,也想不到的。她的大脑瞬间空白,不知所措。虽然没有明确的规定,但在实际掌握中,知青是不能搞对象的,更不要说男女混居,这样已经远远超出了青梅想象的界限。如果事情处在苗头上,青梅觉得自己有很强大的力量来阻止这些事,而真的发生了,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育梅的室友卢琴先穿衣服,躺在她身边的是郊县黄浦的瘦马,瘦马婶笑着说,穿衣服干吗,一起来吗?卢琴打了瘦马一拳:拆白党,没脸没皮!青梅没言语,脸色铁青。

青梅的态度还是对几个知青产生了影响,几个人纷纷穿衣服,一声不响地离去,宿舍里只留下了青梅和卢琴。青梅问,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处理吧?

卢琴说阿拉不晓得,随便你了。

青梅没想到卢琴持这样的态度,她说这件事很严重,我捂不住的,只能向上级报告了。卢琴咬着嘴唇没说话。

青梅想不明白,自己离开仅半个月的时间,卢琴的思想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她直盯盯地瞅着卢琴,问怎么了?让麻大仙给作法了吗?以前你不是反感瘦马吗?说他是个没出息的跟屁虫?卢琴摇了摇头,还是没说话。

天一亮,青梅就去找明亮,明亮和她是这个青年点的负责人。明亮告诉青梅,这段时间曝光青年点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在人们的思想里引起了混乱。--九最寒冷的季节里,沼泽里的坚冰融化了,而且、冒着黄色的散发琉磺味道的气体。仓库里,冬眠的老鼠吱吱叫着,四下流窜:还有,明亮说,麻大仙的预言验证了。“什么预言?”青梅问了“入冬的时候,麻大仙说,关虎他妈将在腊月被山牲口吃掉,果然,一个星期以前,关虎妈被一只黑熊舔了,脸上的肉都没了……”明亮见青梅的表情很异常,就改变了话题,他说这几天,麻大仙逢人就说,要天塌地陷,百兽一起下山吃人。

“你相信吗?”青梅问。明亮说我不相信,可是,很多现象都反常。这几天,我一直跟县里联系,电话线被暴风雪压断了,联系不上。“所以,”青梅说:“所以大家都相信了麻大仙的话?”

明亮说也不完全是这样,可大多数知青相信世界末日来临了。瘦马他们还拿出了科学的依据,说宇宙的一个行星马上就要跟地球相撞。“马上是什么时候?”青梅问。明亮说,最迟这个月末。“那,你打算怎么办?”明亮无奈地笑了笑,他说你回来就好了,我们去县里一趟,把这儿的情况反映一下。如果早晨就走,估计中午一点就可以到马桥河林场,到了那里就可以找到下山的运材车了。青梅说,我们两人不能都走,总要留下一个人守着。还是你去吧,快去快间。明亮说只好这样了。

青梅帮明亮收拾好了东西,明亮就准备出发了,走到门口,明亮又回过头来。想说什么又有些迟疑。“还有什么事吗?”青梅问。明亮支吾着,断断续续地说,如果真的到了世界末日,我们……我是说……青梅的脸有些涨热,她说你也相信他们的鬼话?明亮说我不相信,可是,很多事情并不是我们能左右的。好了,我走了。

明亮走了,青梅还呆呆地在门口站着,明亮已经走远了,青梅大声喊:一定要注意安全啊,我们都等着你!起风了,天空飞扬起雪末,明亮听不到青梅的声音。青梅想起,她应该给明亮带些从上海带回的饼干,还有大白兔奶糖。

明亮走了之后,青梅就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一整天都不说话。卢琴觉得青梅的表情很古怪,有些害怕,就去找瘦马他们了。瘦马他们把供应的食品罐头都拿了出来点着篝火狂欢,仿佛用那种方式迎接着世界来日的来临。青梅没出去,她知道这个时候,她没力量制止他们,而且,明亮还不知道到了县里没有。

青梅自己也糊涂了,也许真的到了世界末日?如果那样她。不该让明亮走,如果走也是两人一起走,她知道明亮暗恋着自己,而自己也心仪明亮两年了。可他们之间谁都不能说破。现在不同了,现在就要到了世界来日,他们应该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起,说不定,多少百万年以后人们发现了他们的化石,应该是拥抱在一起而不是分开的。青梅胡思乱想着,外面的雄壮的歌声消失了,篝火也熄灭了。卢琴没回来。

青梅坐在冰冷的土炕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以前,也就是冬日里人们睡得最沉的时刻,曙光青年点就摇篮一般摇晃起来,青年点的砖坯房子在摇晃中倾斜、倒塌,而原居民那三户地窨子却没受到损失。青梅醒来时,她已经不能动了,她觉得自己失去了身子,眼前是一摊暗红的鲜血。

天麻麻亮,关虎拉着马爬犁出现了,他用撬杠把青梅抬了出来。青梅被抬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青梅对关虎说:明亮,抱住我!这个世界没有了,可我们最后在一起,我们是幸福的,是幸福的!

公元2005年冬天的一个早晨,青梅的父亲早早就起床了,他细心地把一个多彩的蜡烛放。到手提袋里。他知道这个日子是自己大女儿青梅的生日,女儿离开已经三十年了,可她是青春的时候走的,没有人祭奠,只有父亲去祭奠她了。青梅的父亲知道,青梅喜欢五彩的蜡烛,她喜欢光明。他不可能去遥远的北方,他只能是去青梅出生的老房子,到那里去表达心情,父亲可是惟一没有忘记她的人啊。

青梅出生的老房子早已不复存在,那里是市中心,已经垒起了傲视群雄的金融建筑。而动迁到了郊区的父亲到那里,必须要换四线的公交车。挤到225路公交车上。青梅的父亲就想不起来了,自己要到哪里去?是去买菜,还是去广场喂鸽子。想不起来,他索性就去了广场,由于气温低寒,广场上的人也很稀落,青梅父亲就坐在一个电脑的广告牌子下,他的肩膀渐渐落上了鸽子。

太阳向西沉了,青梅的父亲的头脑才清晰了一些,他记得自己有过一个叫青梅的女儿,很多年以前,在一次地震中离开了他想,这个匆忙的世界谁还记得青梅呢?也许只在他一个人的目光里而已。

2005年初于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