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蕙觉得西蒙的好奇无礼而粗暴,打扰了剧团的排练。但季莲心却没有任何表示,就仿佛她是个大明星,早就习惯了狗仔队无孔不入的追逐,非但不生气,还很享受这种干扰。其他人开始时有些不大习惯,用各种眼光打量着这个侵入者,但过了一会儿他们好像就都适应了。这个外国小伙子是冲着季莲心来的,季莲心不觉得别扭,别人又何必多事?导演是个年轻人,一口一个“季老师”,谦逊得不得了。跟季莲心学戏的年轻女孩,眼睛更是只盯着“季老师”,仔细看她做分解动作,或者听她分析某一句唱腔,女孩子穿了一件棒针毛衣,松松垮垮的,腰上没有绸带,做动作时,有点儿笨笨磕磕的,不像古代小姐,十足一个当代小保姆。
“你妈妈像蛇一样美。”西蒙汗津津地走到夏蕙旁边,从她身后的窗台上拿起自己的饮料喝了一大口。
夏蕙倚在窗台上,望着外面,夕阳就在眼前,一小团,很鲜艳,在淡青转灰的天空上,就像古典爱情故事中,痴情的女子失恋后吐在罗帕上的一口血。听见西蒙的话,她回头看了一眼季莲心,她先是走了一个连环步,然后定住,摆了个姿势,然后全身放松下来,示意着那个跟她学戏的年轻女孩子跟着她做。女孩子重复了一遍,季莲心才接着刚才的动作,且唱且动,她扭动腰肢,整个身体慢慢翻转,手臂的动作像生长中的藤蔓,确实蛇里蛇气的。
“很多男人都爱她,对不对?”西蒙的眼睛没离开季莲心。
夏蕙觉得那不是个疑问句,而是个陈述句。
这时轮到年轻的女演员唱,想不到那么美妙的声音竟是活在那样一个身体里面的,字正腔圆,婉转真切,清亮如山中流泉。虽不如季莲心那么韵味浓郁,但夏蕙觉得她天真烂漫,更适合剧情里的怀春的女主角。季莲心年纪太大,和男主角调情调得粘粘乎乎的,风尘味太重。
西蒙喝了半瓶水,待女演员唱完,他又回到季莲心的身边。跟夏蕙,连句话都没有。
夏蕙想,如果这会儿她走开,没有人会注意到的。
可是去哪儿呢?
在冷清的排练厅里,外面街道上人声车声仍然能隐约传进来,季莲心、西蒙,导演、演员以及几位琴师,对这些声音都充耳不闻,于是这些声音一股脑儿地涌进了夏蕙的耳朵里面,积少成多,越来越响,先是变成一辆醉鬼驾驶的车,横冲直撞,再接下来,十个一百个一千个无数个醉鬼,都驾车在夏蕙的脑袋里面转,还不停地按喇叭,她的脑血管快被这些声音弄炸了。
他们离开排练厅时,天早就黑透了。“老妈菜馆”仍然灯火辉煌,从窗子望进去,还有几桌客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西蒙要送季莲心回家,她说不麻烦他了,评剧团有个小面包车接送排练的演员,他只要把夏蕙送回学校就行了。
“要不要喝咖啡?”西蒙依依不舍的劲头就像当初在机场上跟夏蕙分开时一样。
“改天吧。”季莲心冲西蒙摆了摆手,用手指碰了碰夏蕙的脸颊,道了声再见,上车走了。
他们看着车子开走,车尾灯从红灯笼变成两个火柴头大小的红点儿,消失在夜晚的车河里。夏蕙觉得,西蒙就像一块燃烧充分的木炭,随着季莲心的离去,他的热情一点点地冷却下来,她身边站着的,不再是那个热爱中国文化的巴黎青年,而是一柱炭灰。
“我送你回学校?”西蒙问。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夏蕙走上人行道,道路两边是一家接一家的店铺,餐馆占了一半,另外还有特色经营的服饰店,小咖啡馆,音像商店,席殊书屋等等,从店铺里铺洒出来不同颜色和形状的灯光,照在路上,一块一块,补丁似的,夏蕙在光影中间打量自己身上的衣服,既华丽又阴沉,怎么看怎么像丧服。
西蒙跟着她走了一会儿,快到十字街口了,终于忍不住问,“怎么了?蕙?”
“没怎么。”夏蕙没看西蒙,盯着十字路口,车如流水马如龙。
“我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西蒙看出她不高兴了,犹犹豫豫地说,“这不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吗?”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吗?夏蕙鼻子发酸。去吃饭之前一切还好好儿的,西蒙搂着她,一刻不愿放松,惹来好多好奇的眼光,弄得她相当尴尬,现在她希望他对她亲热了,他却把手抄进了裤兜里。
夏蕙看见不远处有一家咖啡馆时,说,“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西蒙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他伸手打了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再见。”他冲夏蕙招了招手。
门是木头的,很沉,像棺材板。咖啡馆里面暖烘烘的,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中,煮咖啡和烤面包的香味儿、烟草的气息、客人身上的香水味糅杂在一起,在纠缠不清中间各自比拼。
“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加了足量砂糖和牛奶的热咖啡,在口腔和胃肠里面给夏蕙做了一次按摩,她的情绪像个攥紧的拳头,慢慢地松开来。对于西蒙所迷恋的东方文化,季莲心是一个活化石。他并不是对她本人感兴趣,而是对她身上所负载的文化感兴趣。
“太沉不住气了,”夏蕙有些后悔,如果西蒙发现她跟自己的妈妈争风吃醋,会怎么想?她看见服务员送了一瓶红酒到旁边桌上,那里是一对情侣。
“我要不要也来一瓶红酒呢?”夏蕙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这套衣服真是太不对劲儿了,午夜时分拎着红酒去找男朋友的女郎应该穿吊带裙,或者,像季莲心穿的那身衣服,随意而亲切。
夏蕙望着那对浅酌低语、眉目传情的情侣,思绪无法从那瓶红酒上面离开,就这么去又怎么了?西蒙喜欢的不就是她身上的东方气质吗?如果刚才她的头脑够冷静的话,她就该邀请西蒙一起进来,喝杯咖啡,再喝瓶红酒,聊聊季莲心的戏曲和那块破红地毡象征的舞台,聊聊在后花园里眉目传情的书生小姐,再聊聊他们自己,这不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吗?西蒙问她。她说,当然,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西蒙住在外国专家公寓。这个公寓还是文革前政府部门为援华的苏联专家盖的,建筑上面动了些心思,东西两栋四层楼是俄罗斯风格,庭院却是中国古典样式,有月亮门,有树有花有凉亭,一棵银杏树下面有一个特别大的缸,里面养着金鱼。冷眼一看不伦不类的,但看熟了,又觉得舒服。
公寓里住的人员早就杂了,现在大部分是教师住在这里。各种国籍,不同肤色,像小联合国。西蒙的左边房间住着一个日本男人,头发白了一半,总是彬彬有礼,右边房间是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巴西小伙子,走路也像在跳舞。西蒙说他是派对动物,他在家的时候,派对也跟着他在家,他不在家的话,一定在某个派对里。
夏蕙听见巴西小伙子房间里的音乐声,热情,欢快,她的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敲门时用了很大的力量。西蒙好像刚洗过澡,打开门时,一股暖湿的气息夹杂着洗浴用品的香味儿扑面而来,他的眼珠,像北方秋季傍晚时分的天色,这时也仿佛雨后似地,湿漉漉地,一阵柔情涌上了夏蕙的心头,她凑过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还把手里的红酒举起来。
“周末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呢。”夏蕙说。
西蒙的脸上现出灿烂的笑容,将她拉进了房间里。看见她又变得开心起来,他好像也很开心。
“看我在干嘛!”他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电脑前面。
西蒙说了句什么,但夏蕙没听清楚,她坐在电脑椅上,眼睛盯着屏幕。那上面有季莲心的一个面部特写,身体向前,头朝后扭过来,媚眼如丝;夏蕙抓住鼠标,转到下一页,季莲心的正面,直视着夏蕙;再往后,是季莲心的全身,两手拎着绸带,一手拧在腰上,另一只手斜伸了出去;这个动作是连续拍下来的,七八张照片,体现出她走一个碎步的过程;再往下,是季莲心手部的特写,手指纤细修长,像伸出去要求什么,又仿佛要拒绝什么。
夏蕙觉得自己被带到了南极,刚刚弥漫在眼底的温暖、咸湿,转眼变成冰霜,变成了冰块。
原来季莲心并没有上车离开,她躲藏在照相机里,跟着西蒙回到了公寓,比夏蕙更早一步,也以更亲密无间的方式在跟他交流。
西蒙见她久久不动,替她翻到下一页,是季莲心在纠正学戏的女孩子的手势,夏蕙把鼠标拿过来,又翻回到那个手部的特写,细嫩的手,比她的手还要年轻,像花朵一样娇美,食指上戴了个钻戒,不小的一块钻石呢,镶在一个托儿上,没有一点点花哨,更突出了那颗钻石的价值。
她哪儿来这么多钱?男人送的,还是老夏的抚恤金?
“很美是吗?”西蒙一边说,一边又往下面翻去。
“很美,但是--”
“什么?”
夏蕙盯着屏幕上面不断变换的季莲心,各种各样的季莲心,沉默了一会儿,“她是个不幸的女人。”
“不幸?”西蒙看着夏蕙,“为什么?”
“因为所有和她有关的男人,都会变得不幸。”夏蕙说,“没有人说得清那是为什么,就像一个咒语。我父亲几年前死于一场车祸,在我父亲死亡以前,一个男人因为无望的爱情为她自杀过,在我父亲死后,还有一个男人,原本好好儿的,跟她交往了不到半年,得了肺癌,死的时候就剩下一把骨头。中国有一句话,叫红颜祸水。意思是说,美貌是和灾难联系在一起的。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如此,但有一部分女人,总难免会给爱上她们的男人们带来不幸。”
“上帝啊--”西蒙怔怔地看着夏蕙,蓝灰色的眼珠在电脑屏幕的光影中闪闪发亮。
连着三天,西蒙一个电话也没有。夏蕙怕错过他的电话,时时注意保持自己的手机处于开机状态。第四天,夏蕙给西蒙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起来的速度非常快,西蒙用中文说,“你好!”
夏蕙沉默了一下,用英语问他,“怎么一下子改说汉语了?”
“这是在中国啊,”西蒙说,“讲中文不是更合适吗?”
“可你以前跟我一直说英语的。”夏蕙强调。
“那是因为,”西蒙笑着说。“你不肯教我汉语啊。”
“你的意思是,现在有人教你汉语吗?”
“蕙,”西蒙笑了,“你说话像玉一样硬。”
“玉并不硬。”夏蕙想说,“玉是有血肉的石头,玉很容易被伤害。”
“你有时间吗?”夏蕙问。“我们一起吃晚餐?”
“有个派对,”西蒙犹豫了一下,说,“你想参加吗?”
“好啊。”夏蕙说。
西蒙说了时间、地点,放下电话,夏蕙才发现自己忘了问他派对的主题,但也许这是个没有主题的派对呢,只是聚聚,聊聊,天南海北的人,天南海北的话题。夏蕙翻柜子把牛仔裤翻了出来,黑色的,裤脚有点儿小喇叭,上面配黑毛衣,黑底有银色条纹的运动鞋是内增高的,把她的腿衬得格外长,她背的是一个大大的银色的包,既提亮了那一身黑色,又显得很潇洒。为了让眉眼醒目些,夏蕙还照着《时尚》杂志上面的美容模特儿给自己化了个淡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