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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桃花(2)

小丁以前是最有名的“蓝屋”发廊里的首席大工,后来自立门户,当了老板,他的店面虽然不是很大,但收拾得整洁舒服,见到季莲心,服务员们都很热情地打招呼,叫她莲心姐姐。

小丁三十多岁,个子不高不矮,有点儿水蛇腰,脑袋后面梳着小马扎,冲季莲心很灿烂地一笑。

“这个弄完就给你做。”

其他几个坐在长沙发上等的女人怒形于色,“没有先来后到啦?”

小丁扭头冲她们一笑,“莲心姐姐是昨天就预约好的。”他对这些女人的笑容和对季莲心可截然不同,听起来更像是威胁。

那几个女人眼睛里面还是愤怒的,但嘴巴闭上了。

“莲心姐姐以前是评剧皇后。”小丁跟那几个女人说,“八十年代那会儿,我妈是她的粉丝呢。”

长沙发上所有的眼光都朝季莲心看了过来。

八十年代的评剧皇后?还姐姐?

夏蕙打量那些眼光,想笑。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说它干嘛?”季莲心嗔怪了一句。“今天想让你给夏蕙设计个发型。”

小丁扫了夏蕙一眼,叫来一个女孩子,“给她洗头。”

夏蕙洗好头发回来,小丁已经虚席以待了。刚做完头发的女人觉得自己被匆匆打发了,对着镜子左照右照,问小丁:“这样行吗?”

“怎么不行?哪儿不行?”小丁懒洋洋的,话说得软,听着硬。他让夏蕙在椅子上坐好,用两条干毛巾把她的肩上围紧,然后往她身上披罩布,用夹子夹好,一只手伸进她的头发里面,撩着,挑着,揉搓着,他的手指像女人似的修长滑腻,夏蕙脸都快烧着了,小丁抄起吹风机,把一咕噜冷风冲着她吹过去,一边淡淡地解释一句,“这样的风不伤头发”。

那个女人照了半天,没挑出哪儿不行。女人走时跟小丁打招呼,他过了半分钟才答了一声。

小丁把夏蕙的头发吹成七分干,两手托住夏蕙的脸,从镜子里面打量她,小丁是单眼皮,眼睛长得细长,盯着人看时,像两个钩子。夏蕙浑身的汗毛被他盯得都竖起来了,她觉得再待一分钟她就要发作了,让这一切都滚蛋吧,她才不想受这份洋罪呢。

小丁松开了手,抄起剪刀,一边跟季莲心聊天,一边给夏蕙剪头发。他们说起一个算命的女人,是个烟仙儿,请她算命时,要带上烟,好坏不拘,给她点上烟后,把问题提出来,她可以通过烟雾的形状看见过去及未来的事情。

小丁说他前几天刚去算过,很准。

长沙发上面坐着的几个女人原本看杂志发短信,还有一个偷偷研究季莲心的发型,听见他们的对话,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他们的谈话刚停顿一下,一大串问题就插了进来,那个女人住在哪里啊?什么事情都能算吗?真有那么准?她怎么个收费法儿?

“那可是个奇人,不给陌生人算,”小丁笑着说,“要不是莲心姐姐先给引见了一下,我连门都进不去的。”

“乱讲。”季莲心说,“是她觉得跟你有缘,要不然,才不会让你给她点烟。”

做完头发从发廊出来,夏蕙问季莲心,“那个算命的女人真有那么神吗?”

“谁知道呢?”季莲心说,“我从来没给自己算过。”季莲心对夏蕙的改造还是相当成功的,每天都有人对夏蕙说她最近变漂亮了,打听她的衣服从哪儿买的头发在哪儿弄的,连教授也注意到她的变化,夸她越来越清新了。九月份教授去一个海边城市开研讨会时,本来是带另外两个博士生,其中一个人患了流感,他就让夏蕙补了缺儿。

夏蕙在飞机上,认识了西蒙。

那天她穿了一件白色连衣裙,纯棉的质地,一眼看过去,不过是一条很淑女的裙子,仔细打量才会发现,在棉布上面用白线绣着大朵的牡丹花和龙凤图案,古色古香,手工非常考究。当时打完五折还花了一千八,是季莲心一再坚持,夏蕙才买下来的。

坐在夏蕙身边的西蒙说,你的衣服真漂亮。

夏蕙的脸一下就红了,她说谢谢。

西蒙指着她胸前的玉坠说,“玉?”

夏蕙点点头。跟外国人用英语闲聊,和平时在课堂上讲课的感觉完全不同,尤其是西蒙的英语远不及她,夏蕙变得自信起来,她对西蒙说,玉贴着皮肤挂在身上,可以因为每个人不同的血气而变得不同,好的玉挂在适合它的人身上,会变得温润,剔透,晶莹。玉有思想,有灵魂。这块玉原本是她外婆的,她觉得外孙女比女儿更适合它,就留给了自己。

西蒙听得连连点头,管夏蕙叫“玉女郎”。

他介绍自己,是巴黎人,喜欢东方文化,现在是艺术学院的交换学者,一边学中文,一边学国画。他这次去海边,是和几个朋友一起度假。

西蒙给夏蕙留了电话号码,还要了她的手机号码。

下飞机时,西蒙亦步亦趋,跟夏蕙说了好几遍“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他在机场出口处打了辆出租车,坐上去后,冲夏蕙挥手再挥手。

“那个美国帅哥对你一见钟情了?”跟夏蕙同行的博士生逗她。

他是法国人。夏蕙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他是对她衣服上的图案感兴趣。

教授仔细打量了一下龙凤呈祥牡丹吐艳,目光落到玉坠上头,感慨了一声,“民族的就是世界的。”

有车来接他们。往市里去的路上,夏蕙一直望着窗外,好像被城市的景色迷住了。实际上,她的眼睛里面,晃荡的全是西蒙的音容笑貌,她有点儿不敢相信在自己的身上会发生这种事情。法国人的审美观点与中国人差距很大吗?还是他们一贯的绅士风度导致他们对女人不管美丑都极尽恭维之能事?又或者他只是兴之所至,跟她逢场作戏?西蒙真的会如他所言给她打电话吗?如果他打了电话呢?她接招还是躲开?夏蕙的身体里面有一团热辣辣的气,像武侠小说里面形容的真气,四处乱窜,不受她的控制。

西蒙的搭讪只是一个开始。在会议上,夏蕙除了呆在房间和去洗手间,她再也找不到形单影只的机会。

与会的教授们调侃夏蕙的教授,说他带来个秘密武器。开会的时候,电视台的记者用摄像机对准夏蕙的时间比某些教授时间还长。学报上刊登关于这次会议的消息时,有夏蕙一张很大的照片,她被称为“美女学者”。会议结束后,大家去一个风景区玩,夏蕙几乎成了景点,不时有人过来要求合影。

有一天夜里,夏蕙洗完澡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她看到了一具陌生的身体,光滑、修长、红润、饱满,如此青春,如此健康,充满了生机和活力,适合所有美妙事情的光临,夏蕙忘了上一次认真照镜子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显然,她的相貌在最近一段时间内有了变化,眉眼依旧,鼻子嘴巴也都是二十多年来看惯的,但在熟悉中间,如今多了一点儿通常贮留在季莲心身上的东西--风情。小荷才露尖尖角,还没多到可以卖弄的程度,也还保持着陌生感,新鲜感,不过,跟夏蕙现在的年纪、状态非常吻合,因此就像一盏灯笼一样,让她从里往外地焕发出光彩来。夏蕙从来不知道自己身上竟然还暗藏着这样的宝藏,就仿佛在他乡异地见到最亲的人那样,眼睛里面充满了泪水。

开会回来的飞机上,同行的博士生先是拐弯抹角地打听她现在跟章怀恒还有没有联系,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约她周末吃饭,“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不行啊,”夏蕙发现,连自己的声音也变得软滑柔顺了,“周末我得陪妈妈吃饭看戏,我爸过世以后,这是我们家雷打不动的规矩。”

雷打不动的规矩因为西蒙而改变。黄金周后的第一个周末,她接到了西蒙的电话,他刚度假回来。

“嗨,我是西蒙,”夏蕙一听到这个歪七扭八的汉语,脑袋立刻变成个万花筒,转个不停,她的心跳得那么厉害,舌头简直变成了风中的纸片儿,抖啊抖的。他约她吃饭,她深呼吸了一下,才说“好吧”。

接完电话夏蕙在图书馆里就坐不住了,匆匆赶回到宿舍,挑衣服挑了一个小时,把衣橱里的衣服试了个遍,她很庆幸前一段时间不惜血本的大量购入,姜还是老的辣啊,看季莲心多有远见,栽好梧桐树,引来金凤凰。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夏蕙胡思乱想着,挑来挑去,最后夏蕙还是觉得季莲心帮她搭配的一套衣服最合适--

通身上下的黑色,坎袖,棉加丝的质地,上衣短而窄,领口和袖口滚着明黄色的边,扣子是手工盘制而成的,小巧的“S”型,下面配阔脚裤,底下一双米黄色的高跟鞋。惟一被她弃置不用的是丝绸手袋,袋口不是拉链,而是用丝绳抽起来的。好看是好看,但她觉得刻意得过分了。

她给季莲心打了个电话,说晚上要跟教授谈事情,不能见面了。然后冒着跟她狭路相逢的危险,去找小丁做头发。

小丁看见她,愣了愣,她自己解释说,是季莲心的女儿。他想起来了,点点头。

弄完头发赶到约定地点,时间有些紧,夏蕙在街上跑了几步,她感觉自己的头发像洗发水广告女郎那样飞舞起来,吸引了很多目光。西蒙已经到了,带着一副惊艳的表情,看着夏蕙朝自己奔过来,伸开双臂抱住了她,“玉女郎。”

夏蕙很不习惯这种亲热,瞬间,全身都僵硬了,也弄不清楚西蒙是真心的呢,还是出于礼貌。不过,她想,管他呢。整个人跟着放松下来。

在海边呆了半个月,西蒙晒黑了,皮肤变成了金棕色,似乎还在散发着热烘烘的气息。他指着她衣服上的盘扣,笑着说,“蕙,你是草本植物,初夏开花,花朵是黄色的,有香气。”

连字典都查过了。夏蕙被西蒙盯着,脑细胞就像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地冒泡儿。

“你害羞的时候,”西蒙故作神秘地问,“你的玉也会害羞吗?”

“你猜呢?”夏蕙反问,“玉有没有喜怒哀乐?”

在餐馆里,夏蕙主动提出,“我们AA制吧?”

“在中国,AA制意味着距离,是不是?”西蒙的眼珠是蓝灰色的,像两块宝石,执意要嵌进夏蕙的眼睛里面去,“如果你允许我来付账,我会觉得很荣幸。”

来得太快了,也来得太猛烈了,像一场暴风雨,夏蕙心里嘀咕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躲开西蒙的目光低头喝汤,手里的汤勺叮一声,不像敲在瓷碗边,倒像敲在心坎上。夏蕙跟西蒙交往了两个多月,才带他见季莲心。

季莲心在电话里冷冷地甩出一句,“终于舍得让我看了?”

因为和西蒙谈恋爱,夏蕙推掉了好几次季莲心的周末之约,她们见面提起这个话题时,除了两个人怎么认识的,关于西蒙,夏蕙对季莲心无话可说。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女儿那样,亲昵自然地跟妈妈谈论男朋友,数落他的缺点,感慨他的优点,甚至可以像同谋似地讨论讨论男人的隐私。她就是做不到。不过季莲心也不是一般的母亲,如果说女儿是花朵的话,别的母亲是花旁边的一丛草,息息相通,罗哩吧嗦,蓬头垢面,季莲心不是,根抓在地下,身子却挑了起来,窜了出去,变成一棵树,对夏蕙而言,她的母爱是一片树荫,有形有状却没有热度,触摸不到,近在咫尺又远隔千里万里。

吃饭的地方是季莲心定的,不知道是不是赌气,餐馆名叫“老妈菜馆”。店新开张,披红挂彩的没度完蜜月呢,优惠多多,人气很旺,有股“所有的人都来吧,让我喂饱你们”的气息。

季莲心已经把位置定好了,是大厅里最好的座位,靠着窗边,两边是盆载,闹中取静。

服务员说,季小姐打过电话,说晚一会儿到。她给他们沏了茶,茶也是“季小姐”存在吧台的,上好的龙井。

夏蕙说那我们先点菜吧。

服务员说菜也不用点,“季小姐”早都安排好了,只等她一到,就起菜。

夏蕙冲西蒙笑笑,心里疑惑,不知道季莲心耍什么花枪,人不在,但处处锋芒。

“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服务员离开后,西蒙问。

“美人。”夏蕙想了想,说。

西蒙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从来守时的季莲心那天迟到了二十分钟,还是穿着牛仔裤来的,裤脚塞进一双棕色矮统皮靴里,上身是米色羊绒衫,V字领,镶同色透明花边,头发先梳成一根辫子,然后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鬏,背了一个棕色双肩包。季莲心弄得跟女学生似的,更让人跌镜的是,连妆都没怎么化,眼角处有一些皱纹,说来也怪了,倒让她变得更好看了,一张有阅历,有经历的脸,给她的从容大方提供了明确的注脚。

夏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刚买的“木真了”,虽然主体还是黑色,但袖口领口,绿肥红瘦,非常热闹。单独看还颇有点儿陈逸飞“阳遗韵”的味道,但眼下坐在“老妈菜馆”里面,到处挂着红气球红灯笼,身前是绿油油的盆栽,加上满屋子走动着穿红色锦缎、领口袖口滚金边旗袍的女服务员,她的衣服显得既隆重又俗怆,还有些老气。

季莲心跟西蒙为自己的迟到道歉,然后跟夏蕙解释说,评剧团最近要把《花为媒》重新搬上舞台,这阵子正忙着排练呢,剧团租的排练厅就在菜馆隔壁,所以她就近约了这个地方。

“蕙说你是美人,”西蒙说着大舌头汉语,拍季莲心马屁,“果然名不虚传。”

“是美人,也迟暮了,”季莲心笑了,斜睨了夏蕙一眼,“连自己的女儿都不待见了。”

西蒙没听懂“迟暮”,扭头问夏蕙“慈母”是什么意思?

夏蕙说是好妈妈的意思。

西蒙连连点头。

季莲心“噗”地笑出来,“你倒会解释。”

“你们不像母女,”西蒙看看季莲心又看看夏蕙,“像姐妹。”

夏蕙假装没听见西蒙的话,问季莲心,“怎么又排戏了?”

“有钱了就排呗。”季莲心说,“团长一天打八十个电话,并不是非我不可,主要是让我带带新人。”

西蒙示意她们,他也和她们是一伙儿的,谈话时不要把他排除在外。

夏蕙解释了几句。

“你们在排练中国古代歌剧?”西蒙眼睛发亮,看着季莲心,“我们可不可以参观?”

小时候,夏蕙看过季莲心演戏。满头珠簪,颤颤悠悠地,在灯光下面闪着夺目的光彩,绣花裙子外面垂着几十条绣花裙带,走动起来,钗环叮当,风摆杨柳。她跟书生在后花园里谈恋爱,亦娇亦嗔,卖弄风情,夏蕙听不大懂唱词,但季莲心嗲声嗲气的唱腔却听得真切,她非常难为情,惟恐别人知道自己是季莲心的女儿,偏偏全世界的人好像都知道她就是季莲心的女儿,在她背后指手划脚,说她们的坏话呢。

不过,在半个足球场大的排练厅里看不见正式演出时的盛况,这里冷冷清清的,木头地板踩上去会发出回音,他们在排练厅中间铺了红色的地毡,脏兮兮的,有舞台大小,地毡上面摆着几把椅子,开始时,他们以为那是给演员们休息时用的,后来发现,椅子的用处远不止如此,房间是它,假山是它,花丛是它,大树是它,镜子是它,花轿、喜床、红烛,都是它。

季莲心在腰上系了一条红绸带,有时当水袖,有时当裙摆,有时当罗帕。她穿得那么休闲现代,跟那个男女相悦的古代故事毫不沾边,可这根绸带往她的腰间一系,她跟这个红地毡象征的舞台关系一下子变得协调了,人也跟着摇身一变,变得亦古亦今、一脚戏里一脚戏外了。

季莲心袅袅娜娜,拧着腰肢迈着碎步在前面走,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小姑娘一招一式地跟在后面学。

“爱花的人,惜花护花把花养,恨花的人,压花骂花把花伤--”季莲心的嗓子仍然清亮,姿态也漂亮。比夏蕙小时候在舞台上看到的季莲心,更加漂亮。那时候她小,觉得戏曲五彩缤纷,光芒万丈,又咿咿呀呀,无病呻吟。戏文内容全是男女相悦,很让人羞耻的。这几年夏蕙跟着季莲心看了几十场戏,对舞台艺术的欣赏能力大为提升,就像吃菜一样,不仅吃出了味道,还吃出了奥妙。在新的眼光下,夏蕙发现季莲心是个好演员,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非常生动。

“太棒了!”西蒙不见得懂戏,但仿佛小孩子进入了糖果世界,欢呼雀跃,好不开心。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季莲心,举着数码相机不停地拍照。